大空之下,某个孩子那破破烂烂的玩具王国正在烈焰之中一点一点化为灰烬。

怪物手持一杆亮银色的长矛站在本属于她一个人的前庭之中,脚下是曾被供奉在这里的女神像——孩子看到她端平手中的凶器,带着一脸不应属于她的怜悯疾冲而至。

“差不多是时候收手了,切西!”

——收手?开什么玩笑。女神垂青的只会是一方华贵典雅的神殿……她希望自己能让她看到这些的!可是这里仅存的又是什么……

挥剑架住优昙气势汹汹的一击,切西的双眼在那一刻也跟着嘎吱作响的刀刃一同打起了颤:刀刃之上映出了她自己的影像——那个小小的她正包裹在残骸与尸骨之间,尽全力挥舞着一把刀口上布满锯齿的凶器。

这是女神麾下的骑士应有的姿态吗?或许,女神就是被这种怪物所毁灭的才对……在她将这座宫殿留给自己,随后出发远行的路上。可是她又能怎么办呢?

“我不能……我不能认输!你这个怪物……夺走了姐姐的怪物!”

她不是怪物。

切西始终知道这一切——正如优昙不是怪物一样,她也不是傻瓜。她对阿尔德涅来到夜毒者驻地的目的不能说了然于胸,至少也早已有所察觉:但就像她自始至终都没有对阿尔德涅直接出手一样,她也从没有脱下过那件笼罩在自己心底的战袍。

她的神殿已经习惯了被推倒后接受重建。蕾嘉走过这里,某个践踏过她身躯的教官走过这里,更多更多她已经不记得姓名的人走过这里,有些留下了瓦砾,有些留下了弹坑,有些在一张灰色的床单上留下了点点鲜红,有些留下了骸骨铸就的勋章——无论他们留下了什么,又带走了什么,切西都会好好地把这座神殿一次,一次,又一次地尽全力收拾干净。

她要迎接那位远行的女神。只是每一次重修之后,神殿都会一点一点地偏离原本的模样。

“我改变不了过去……我回不了头了。但我还可以……我还可以……!”

——我还可以改变你啊!我的女神,化作怪物的女神……姐姐!重新成为那座闪闪发光的圣像吧,那座永远不会哀伤,永远都祝福着我的圣像!

寒风驱散了泪水:与那怪物一同在阴迦楼罗的上甲板表面重新站直时,她看到对面的优昙胸前多了一道长长的伤口——和她自己一样,只是要深太多了。优昙的枪尖只是撕破了切西的军服,在伤痕累累的小家伙身上划出了一道不比猫咪抓痕更深的红色印记,而在她自己胸前的一朵白色花朵旁边,刻下的是几乎见骨的狰狞裂口,有黑色的粘浆从中涌流而出。

那就是“冥泥”吧?切西有些犹豫地想着,随后却是以最快速度再一次做出了行动:在动力装甲的辅助之下,她的动作比优昙还要更快。当女仆重新端起长矛时,她的刀口已经再一次落在了那朵花的上方,优昙的喉咙之上。

“回应我啊,姐姐!爱我!像之前那样……不要输给这个怪物!”

一心,一念,化作冰冷的一闪——优昙的头就此落在了她的脚面上,而她的残躯却依旧还愣在原地。那一瞬间,切西的嘴角微微上挑:她用被钢铁包覆的双手稳稳地接住了那颗伤痕累累的头,随后将其按向自己的装甲胸前。

“出来啊,姐姐……为什么你不出来,为什么一直都是这个怪物——!”

伴随着脚下阴迦楼罗的一阵剧震,她将双手用力向内一拢:空中要塞的最后一门电光炮中迸裂出了灿烂的爆炸火光,优昙的头也在同一瞬间被挤压成为了一滩冰冷的泥浆。

“果然,什么都没有。没有姐姐……”

“因为这只是个躯壳而已,切西。还是……做不到接受现实吗?”

在她怀中,黑色的粘稠凝结成为一条冰冷的蛇:它在这硝烟弥漫的天空之中游上切西·妮朵丝的耳边,伸出信子舔了舔她的耳垂。

“怪物……!”

“再这么孩子气下去,连怪物也不会再爱你。”

“你在可怜我……你指望我能改变?!我有的选吗!”

她是切西·妮朵丝,是将杀戮当做游戏的孩童,将鲜血当做浴盐的魔鬼——但此刻,魔鬼却被一条黑色的蛇勒紧了脖颈。再一次,她将铁手伸向自己,抓断了那条粘稠的蛇身,但随后那飞散而出的液滴便在空中凝结成为一只碗口般大的黑色蝴蝶。这沉静的蝴蝶挥打着翅膀,落回到了残躯的右肩之上,随后优昙则是用手将其小心翼翼地捧回到了断裂的脖子上。

“你有没有的选对我不重要。因为你根本也不需要,你是切西·妮朵丝。这还不够吗?”

“不够的是你!啊啊啊啊!——”

她再一次举起剑冲向优昙,阴迦楼罗的上甲板被她装甲脚下的利刃扎出了一个个的洞:在她看不到的地方,茵黛已经从这座要塞真正的舱门之中冲了进去,而葛洛莉和嘉兰百合也冲向了前来救援的帝国无人机飞行队。飞弹爆炸时形成的花火绚烂如烟花,那些遥控飞行器还来不及做出任何回应,便在密密麻麻的火球之中成了新生的雨滴。钢铁与燃料组成的雨滴。

只是下一个瞬间,她的剑却就此停在了优昙面前。女仆长以快得不可思议的速度同时收起了手中的长矛,却展开了背后的血色翅膀。那对翅膀看上去就像是由光构成的一般透明,却比最坚韧的帝国制合金还要更加强硬,以至于让切西手中剑刃上的锯齿都为之折断了。

“太弱了,太软弱了,切西。我知道是执着让你活到了现在,但对于现在的你而言,丢掉执着可早就不意味着死亡了。不是么?”

眼看着切西意图抽回自己的剑,女仆却几近霸道地伸出右手一把捏住了那柄残破不堪的刃:她只是稍稍扭了一下自己的腕子,一把已然身经百战、被鲜血浸透过无数次的钝剑就这样断成了两截废铁。这本来就只是切西在组起身上这台动力装甲时随手在尸堆里捡到的东西。

“可,可是我——”

“学不会改变可以慢慢学,不敢改变的话……不是还有我在么?我是你的姐姐啊。”

女仆对自己的敌人张开双翅:同一瞬间,切西则是拔出了腰间最后的自卫武器——一把帝国最普通的小口径手枪,用那个连优昙一根小指都塞不进的枪口对准了女仆长的眉心。

“我……我只是想依旧有一位永远爱我的守护神——”

“真抱歉。我是优昙,是玛特尔·妮朵丝,也是你口中的怪物。我从来都不是什么守护神,但你好像不太习惯哦?”

再一次,女仆长在切西扣动扳机之前用指尖堵住了枪口:她感觉到一枚子弹恰到好处地射入了她的指肚,随后她用两只手一齐抓住了这把毫无特别之处的枪械,像是揉搓一块抹布一般将其碾成了一堆废铁。

“是不习惯,还是担心自己根本不配一个正常人平等的爱,所以只能把姐姐在幻想中描摹成无限宽容、无限慈爱的神才能寻找到些许空落的慰藉?你是个胆小鬼。”

“你……别靠近我!我叫你别靠近我!”

失去了最后的手持武器,切西噗通一声直接向后坐倒在了阴迦楼罗的甲板上。她一边扭着腰,以最大的努力拖着一身沉重的装甲向后蹭着,一边毫无章法地用双脚向空中乱踢:脚尖之上的利刃此时已是她最后的武器,也曾是被她用来惩治某个恶毒教官的武器,是她保护自己的最后依仗。

但对于优昙而言,这武器无异于两根牙签。

“我不靠近你?可是你也没主动靠近过我。你害怕自己不配,对不对?手上有血,很脏,所以没有办法好好用餐。但你自己是不是快饿死了,我想你比我更清楚。”

在阴迦楼罗甲板最后方的边缘处,切西的身躯终于停下了:优昙趁机在这苍穹的边际来到了自己的妹妹面前,俯下身子,轻轻挽起了她的手。

女仆长将切西的手指送到了嘴边,在指肚上落下了轻轻一吻。

“还挺甜的。我帮你清洗干净不就好了嘛?”

优昙有些伤心地笑了起来:下一秒,切西的手掌重重地打在了她的脸颊之上。啪。

“不要!不要!……不要——!”

优昙极尽错愕地抬起头,看到了一只因恐惧而慌不择路的小仓鼠:切西的脸已经被吓成了惨白色,完全不像是一个冷血杀手应有的模样,倒是更接近于那个当年被优昙托付给某位老兵的、怯生生的小姑娘。

“我不能!……啊!”

她如同想要拥抱天空一般,从阴迦楼罗的甲板边缘跌了下去——优昙也毫不犹豫地跟着跳了下去。

“切西!别做傻事——”

她们一先一后穿过引擎喷吐而出的滚滚黑烟,浓郁的粉尘一瞬夺走了女仆几乎所有的视野:然而当优昙的双眼终于能够看清东西时,她却看到切西已经启动了动力装甲背后的喷射推进装置,随后如同一颗坠落的飞弹一般冲入了远处的红色妖莓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