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穎亭 」

> 10月11日 15:15 大雨 <

今天照例在醫院當眼線。

沉悶的監控室里塞滿了空調的噪聲,還有電子屏幕的電流聲。保安戴着耳機靠在椅子上玩手機,偶爾發出陰陽怪氣的笑聲。

上下眼皮在打架,大腦又開始罷工,我從椅子上站起來,準備去洗手間洗把臉清醒一下。

這時,灰藍條紋劃過眼睛。

我走到門口,右手已經轉動了門把手,灰藍條紋像閃電遲來的轟鳴,炸裂在腦海中。

我趕忙折回整牆的顯示器前。

人群里一個青年,穿着長袖T恤,灰藍條紋相間的袖口,素白的衣擺。水藍色的牛仔褲,褲腳被雨水打濕顯現出更深刻的藍色,白色的運動鞋在地板上留下濕滑的腳印。他找了一個左右無人的位置,心緒不寧地坐了下去,雙手攥着挂號條。

我將目光瞥向右側相鄰的那塊屏幕,醫生帶着聽診器正在檢查病人的胸腹。

他來這裡幹什麼?還出現在監視對象的診室外。

不安感將困意擠出腦海,我意識到,他騙了我!他絕對偷看了我的資料!

那麼他的目的顯而易見,如果不是真的來看病,就是找那名醫生……後續將發生什麼,誰都無法預料。我趕緊跑出監控室,借用員工樓道直奔直奔診室。心裡只能祈禱,在我到達之前,他還沒有進去。

“你來這裡做什麼?”我壓低聲音。

“看病……”他驚恐萬分。

“你果然偷看了我的資料!”

我抓住了他的胳膊,試圖將他強行拉離候診室。沒想到他用力地甩開了我的手,抓着雨傘拚命跑進診室。

我擔心的事還是發生了,他正是去了那個危險醫生的診室。

“你給我回來!”

我必須抓住他。

“誒誒誒,你幹什麼呢?要看病先去樓下挂號!”值班護士一個閃現攔在我面前,怒目圓睜地瞪着我。

“不好意思……我是家屬。”

“那也不能大聲喧嘩。專家看診過程中,請家屬在候診廳耐心等待。”她依然伸手攔住我的去路,如同訓練上高高的障礙,沒有足夠的助跑,絕對無法跨越。

我們的動靜很大,驚動了不少的人投來好奇的目光。為了避免引起不必要的注意,我只得作罷,老實回到座位上等待。

要不要向隊長彙報,事態已經超出了我所能控制的範圍。或者我應該再等等,他只是個豪不起眼的學生,醫生每天給很多人看病,沒有理由看上毫無特質的表弟吧。可是,萬一巧合在他身上產生效益呢……他可能也會丟失肝臟,胰臟,膽囊,變成一具腹部的凹陷的屍體,躺在解剖台上……我該怎麼向小姨交待?

如果不是粗心大意,就不會出這檔子事。

我焦急地等待着,心裡一團亂麻。

十分鐘,以前夢到過的場景,代表正義的警察定下了一個時限,如果分針轉過了十次,罪犯還沒有舉手投降,那就採取行動,強行突入。

事到如今,這種滑稽的想法更讓我心慌,手腳不能自已地抖動,我只能不停地告訴自己:“冷靜,冷靜點!”

時間被套上了覆蓋著毒刺的鎖鏈,沉重地從心頭爬過,每過一秒,都離未知的恐懼更近一步。

還有三分鐘,我調整呼吸,腦子裡回憶着持槍破門的要領和注意點。沒問題,我已經訓練過幾百次了!

兩分鐘,我站起身子,活動活動手腳,發現值班護士正不耐煩地盯着我。

我朝診室走過去,果然再次被她攔了下來,理由是:“現在還不能進去。”

“我是家屬,為什麼不能進去……”

砰地一聲巨響,打斷了我的動作。

診室門開了,被重重地撞開。從裡面竄出一隻受驚的野獸,他撞到不鏽鋼長椅上,讓金屬與地板摩擦發出刺耳的聲音。恐懼侵蝕了野獸,他不知痛覺的爬了起來,絕望地喘息着,忘記了如何吼叫,忘記了如何奔跑,動用身體的所有能運動的地方,讓軀體動了起來。

人們看着野獸,發出此起彼伏的驚呼。野獸全然忘記了他作為人類的身份,一連番撞到,再爬起,製造着混亂,逃離了現場。

“這人活見鬼了?你們看看,把東西撞得滿地都是。”耳邊傳來值班護士的怒罵。

那隻野獸正是表弟,他捨棄了人類的一切,為了儘快逃走。

我拔腿準備追上去,驟然出現在袖口的拉力將身體扯了回來。我吃驚地望向身後,那名值班護士不知道從哪來的這麼大力氣,竟然毫不費力地將我拽住。

“誒,等一等,你是家屬吧!那人你的傘落在診室了。真的是,跑這麼急趕着投胎啊?”

護士將黑色摺疊傘塞了過來,然後嫌臟似的甩開我衣袖,轉身幫忙去整理表弟撞歪的長椅。

我抓着濕漉漉的雨傘,離開了混亂的現場。一直往樓下跑,來到了門診大廳。熙熙攘攘的人群阻撓着視線,我奮力跑到大門口,雨下得更大了,無窮無盡的雨點從天空砸向大地,就像奔騰在天空之上的河流決了堤。雨聲的轟鳴遮蔽了萬物的聒噪,水霧模糊了城市的輪廓。手中的雨傘還在滴落水珠。

我給表弟打了十來個電話,前五次長響鈴無人接聽,往後的都提示用戶忙。我的心臟懸到了嗓子眼。

我繼續站在嘈雜的門口,往隊長辦公室打了電話。很快隊長就接聽了,我匆匆地講述了事情經過,恍惚間感覺自己談吐不清,舌頭硬得像木頭。

“你先原地待命,十分鐘后我給你回電話。”

話音剛落,通話也隨之中斷。我看着狂亂的大雨,急躁地口吐髒話。

半個小時后,隊長才回過來電話。

隊長開口就說:“你表弟沒事。”

“沒事?頭兒,你知道他在哪?”我趕忙問,心跳又快了幾拍。

“嗯。正好被外援撿到了。人沒事,就是在馬路邊上摔了個狗吃屎。”

“外援?”

“嗯,對,外援。你晚點再給他打個電話了,那小子被嚇得不輕。你今天先撤,免得擾亂了專業人士的行動。”

“好的……”我的話還沒說完,對方已經切斷了通話。

外援是誰?專業人士的行動又代表着什麼?此刻表弟人在哪?反覆琢磨着隊長留下一連串的啞謎,我發現領導總有這樣的怪癖:喜歡在事情的關鍵點上賣關子,彷彿一切盡在他的掌控之中,手下人只管扔掉大腦去執行命令。這好比是讓我押送一個密碼箱,卻不告訴我裡面裝了什麼,是閃閃發光的金子,還是致命的核彈發射開關,押送的人自然會好奇密碼箱裡面裝了什麼。

雖然現在我沒有解鎖的密碼,但我能肯定,箱子里的東西必然與醫生有所聯繫。更糟糕的是,表弟也上了押運車。

我胡思亂想地回到了監控室。警衛仍在用手機看視頻,見我進來,就將翹在桌子上的雙腳挪了下來。我主要調用的那枚攝像頭,仍在持續地回傳診室里的影像,而本該在裡面的醫生卻沒了人影。

我繼續在監控室里待了半個小時,醫生仍沒有回來。醫生難道被外援帶走了嗎?我一排排地瀏覽着整牆的顯示器,沒看見警察,也沒看見表弟。或許外援根本不是警察,他有能力解決我們束手無策的案件,難不成是某個三頭六臂的私人偵探?我放棄了掙扎,不知道密碼,便無法窺見箱中之物。

時間轉眼到了五點半,我收拾東西,按照隊長的命令撤退。不過我饒了個遠路,去了一趟三樓的候診廳,在前台詢問了肝膽內科專家宋白竹是否還在醫院,卻被告知對方因急事一小時前請假下班了。

或許,還是扔掉大腦去執行命令比較好。出乎意料,但又符合常理的事實,讓我無比喪氣。

好運的是,來到門診大門時,剛剛還奔騰的大雨變成了薄紗般的霧氣。厚重的鉛色陰雲仍然蓋在頭頂,街道上颳起了冷風。我攥着多出來的一把雨傘離開了醫院。

霓虹在濃霧裡變得迷幻,衣衫都吸飽了水分,頭髮也粘成一團,濕氣彷彿從耳朵灌進了大腦。在小區門口的快餐店裡打包了一份麻辣香鍋之後,我回到了自己的房間。

窗戶對面的客廳沒開燈,窗帘拉開着,室外稀薄的燈光照了進去,跑步機安靜地靠在牆角。

脫下濕漉漉的外套和褲子,取下干毛巾擦乾頭髮,去廚房接了一壺水通上電燒着。在燒水壺咕嚕咕嚕聲里,我往嘴巴里扒着米飯。

疲乏感在飯後如潮水涌了上來,我端着水杯看着對面的房間,主人仍沒有回來,房間沉浸在黑暗中。

我好奇地拿起望遠鏡看過去。房間里的一切看得都很清楚。沙發上蓋着灰色的防塵布,牆壁上的電視機也罩上了青色的花邊防塵罩,餐桌上的花瓶缺少了鮮花,冰箱上貼着的便簽被人撕下,廚房裡看不見任何餐具,垃圾簍里空空如也。

不好的預感促使我放下水杯,我調整望遠鏡的精度,對着廚房外小天台的台燃氣閥門,閥門是關着的。再回來看客廳里的路由器,指示燈也不亮了。

燃氣與通電都被關掉了,傢具上都做好了防塵措施,彷彿主人要進行一場漫長的旅行,於是將一切收拾妥當,然後靜悄悄地離開了。

他逃走了!?

令我疑惑的是,早上出門前,那件房子絕對不是這個樣子的。他是什麼時候回來收拾的呢?

不對,如果是逃走,怎麼會有時間回來悠哉地收拾呢?

還有哪裡?被我漏掉的地方?我用望遠鏡窺探書房,雖然只能看見一角。

但很明顯的,乾淨的書桌后是雪白的牆壁,如同大雪覆蓋的荒原,白得刺眼。

牆壁上,翠綠的藤蔓神秘地消失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