揚起的沙塵直衝雲霄,把整個世界變得灰濛濛的。斷壁殘垣的城堡里,死人和沙礫一樣不值錢,在這塵土飛揚的戰場上堆成了一座座小山。

騎兵與步兵清理着死人,武器庫沒有動,但是糧倉卻被打開,裡面的存糧被搬出來放在城中央。

和一個小鎮差不多大的城堡已經被攻陷,高大的騎兵在城堡里休整着。

鐵勒扎摘下了滴着血的鐵盔,眯着眼睛在沙塵中尋找某個人的身影。最終他找到了,畢竟那個人是唯一一個閃着光芒的英雄,蘇爾汗上巫當之無愧的大漢——鐵顏。

“父親,這是第七座城了。糧食已經裝滿馬車了,所以我就托一部分人護送會漠北了。”

讓鐵勒扎注意到的是,他的父親站在殘破的城牆上看着下面休整的士兵,沒有說話。

鐵顏看着城中央的大坑,他的兒子很不理解為什麼自己的父親要在攻城結束后挖一個大坑出來。蘇爾汗處理死人的習慣是火葬,他們認為屍體埋在土裡象徵著永世不得超生,只有燃成火灰飄灑到空中才意味着已故的生命在蒼青的天空開始新的征程。

所以他不明白父親挖坑的原因,肯定不是用來處理死人的。

終於,他的父親緊盯下方的目光有了幾分光彩,那是小孩子見到失散多年的親人時的激動。

鐵勒扎探出頭朝下面看。

那是一個萬人坑,裡面的屍體已經風乾成白骨,或完好或開裂,橫七豎八的骨塊和銹跡斑斑的鎧甲鱗片。這種坑葬的方法無疑是維克多的葬人方式。而這座坑裡面埋着的,鐵勒扎看出來了,都是蘇爾汗的士兵。

“你的四個孩子長大了,但是全部死在了戰場上,和你一樣。”鐵顏看着一塊頭骨。

“你的妻子最後跟冶爾木的男人跑了,不過我們已經找到並且殺了那個女人。”

“你的母親最後還是病死了,因為那年冬天漠北的氣溫太反常了。”

“你的兄弟姐妹最後都成為了貴族,他們現在已經不是之前的奴隸了,他們用武器證明了自己對陽炎神的忠誠。”

鐵顏看着沒一塊冰冷乾枯的頭蓋骨,像是回憶起什麼事情來,閉上了眼睛。隨後他轉過了頭,看向了自己的長子。

“父親,這是…”

鐵顏沒有說話,清了清嗓子。

“鐵勒扎,你知道嗎,二十年前我們曾經和維克多有過戰爭。但是只有我們澤烏一個部,那一次,我們輸了。”

他背着手,風吹起了他腳邊的沙礫,沙沙作響。

鐵勒扎瞪大了眼睛,他從來沒有聽說過蘇爾汗在這四百年期間和內陸國有過衝突,可他的父親這麼說了,那就一定是有的。

“我知道,你不知道這件事,”鐵顏背着手,雙手貼在背腰的佩刀上,“因為我們太不起眼了,這種不起眼的部族,除了滅族之外再也沒有其他的引人注意的東西了。”

“我們…的確弱小,但現在不一樣了,我們只有兩個部族,但是卻讓一整個王國因為我們而焦頭爛額。”

“這不是我們的目的,鐵勒扎。”鐵顏嘆着氣。

他很少看見父親嘆氣,他知道這種象徵著敗北的動作本不該發生在這個男人身上。

“鐵勒扎,你覺得這些人跟着我出來打仗是為了什麼?對陽炎神的信仰嗎?當然不是,我們漠北信仰神可不想那些瘦弱的內陸人一樣神經兮兮地供起來膜拜。我們戰鬥,我們死亡,我們燃燒自己為了最珍貴的人,這才是我們對神的信仰,也是這些人跟我出來的原因。他們有要守護的人,所以才會翻身上馬,他們為了保護最珍貴的人,會一直戰鬥到呼吸停止的那一刻。”

鐵顏的目光一直被人們忌憚,就是因為他的眼神時時刻刻都沒有鬆懈過,那無疑是鷹一樣的眼睛,卻不僅僅能看地更遠,還能看穿任何一個人。

“神沒辦法時時刻刻都在,所以他們發明了戰爭。”

像是石子投入池塘,除了風聲再也沒有其他的聲音。

“父親,探子剛剛回來了,前面十公里左右就是維克多的主城。”鐵勒扎沉默了半天,終於把帶來的消息向鐵顏彙報完畢。

他看見自己的父親眼裡閃過一道光。

“那我們就打着最後一仗,到之後,無論輸贏,戰爭都會結束。”

“無論輸贏…”鐵勒扎重複着鐵顏的話,握緊了拳頭。

“快要下雨了,你通知其他人原地駐紮,沒有我的命令不要輕易出城。”

“是。”

鐵顏的身上充滿了古樸的氣息,時光像是風沙,讓昔日的死者變成了枯骨。飽受戰火摧殘的黝黑城牆依舊泛着滲人的凶光,如一頭荒古巨獸,猶如一把尚無完全出鞘的劍令人望而止步。

沙棗樹與楊樹,乾草和黃沙,高大的士兵和戰馬,殘破的肉體,遍地開花。彷彿昨天,今天,明天的歷史重疊堆積在了這裡,不再掩蓋。

年輕人看着自己的父親走下城牆。那是一個高大的背影,是自己必將繼承的身影。

一如漠北的草原,在絕境生出一條天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