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紀元1510年4月17日，我在一座名為弗蘭德明的小城出生。六個月後，父母由於再無力撫養，而將我送往莫里恩孤兒院。但那裡的修女非常嚴肅地拒絕，因為孤兒院不接受親生父母送來的孩子。我的家人苦苦哀求，父親伸出只剩七個指頭的雙手，母親給她們看已經乾癟無汁了的乳房。修女在動搖過後接受了他們的請求，並建議他們在有能力撫養時接回我。我的父母感激涕零，連連道謝。他們說只要自己的孩子能活下去，他們就再沒什麼牽挂的了。修女給了他們一些金幣，讓他們不至於離開這裡后餓死。
潘多拉修女說，當我被抱到她的懷中時，她幾乎不敢相信這是個活着的嬰兒。那時的我四肢細小，臉龐瘦削鐵青，兩隻眼因長期營養不良而模糊無神，就連我的聲音都像是奄奄一息的狗發出的嗚咽。
修女們費了好大一番功夫才把我救回來，即便如此還是留下了後遺症。我的右腿從那時起就瘸了，走不了路，從小便仰賴拐杖的支撐。
主要照顧我的是潘多拉修女，聽其他人說，這位修女是當中對我最為上心的。而我長大以後也深感如此，她對我就像一位真正的母親，慈祥、溫和，卻又嚴厲。潘多拉修女對我的教育是嚴苛的，因為我不同於他人。我是個命中注定的瘸子，別人走路的時候我會踉蹌，別人奔跑的時候我會跌倒，所以潘多拉修女要求我在其他方面必須更加出色。
孤兒院里有間商人捐贈的圖書館，也當成課堂用。修女們常常在那裡講課，我們在底下聽着，下課後可以自己看書，也可以去院子里玩耍。我杵着拐杖，沒法跑動，其他人也嫌棄我，所以我一般會留下看書。這時候潘多拉修女往往會坐到我身邊，給我講半個小時左右的神秘的東西，這些東西都是我從沒在書上看到過的，有關於“魔力”與“魔術”之類的詞彙。但其他人在場的時候，潘多拉修女便不講那些東西，而講課上的知識，私底下她也提醒我不要告訴別人。我視她為母親般的角色，對她言聽計從。
潘多拉修女的房間里有個書架，上面擺列着很多書，都是修女自己的。八歲那年，她把我叫到她的房間一起整理書架。整理時，我踩在小階梯上，由於重心不穩掉了下去；我拉倒了書架，並在墜落時清楚地看見從頂上掉下一本書。
潘多拉修女很快來到身邊，抱住我，關懷地問我有沒有受傷。當時我雖然摔得有些疼，但注意力全都集中在那本書上。書面落了一層灰，依稀望見封皮印着不認識的文字。潘多拉修女順着我的目光看去，先是一驚，然後思索一陣，把它拿了過來，並翻開。
“達利烏斯，你看得見上面的文字嗎？”
我看着上面密集陌生的文字，答道：“看得見，潘多拉修女。”
她笑了。我已忘了她當時笑容的模樣，但後來想想，也許是早已心灰意冷后又見希望的驚喜和欣慰吧。
在接下來的幾年裡，她開始教我學習書上的語言。在我讀那些文字的時候，常常感到莫名的壓迫，修女卻說念得很好，她很滿意。
那本書的名字叫做“汀卡多”。修女說它來自一個極為遙遠的地帶，那裡跟人類或其他生物的領地大不相同，混沌是種常態，存在常被取代，陽光與秩序對他們只是侵凌，虛空和無序才是歸宿。
我問：“那裡叫什麼？”
她說：“塔雷塔多。”
我問：“那麼它在哪？”
她說：“塔雷塔多。”
後來我了解到，“塔雷塔多”在書上的語言里，意為“深淵”。
……
…………
………………
“Lun tursched bide ploatize,Lun resch dufilente le milac te cehpolen,turalitado ru bide ale qelon...達利，你知道這段話的意思嗎。”
“當混沌降臨，當群鴉盤旋嘶鳴於天際，深淵無處不在……修女，我說的是否正確。”
“當然，我的孩子。你非常完美，挑不出一點毛病。”
莫里恩孤兒院的灰色石磚牆陰沉而莊嚴，修女站在桌前，獨屬於黃昏的暗光從她身後的高大窗戶投進，將她的身影也變得神秘而深沉。
“快到晚飯的時間了，今天就到這裡吧。今天是禱告日，晚飯前不要忘了去禮拜堂。斯林多神父會等待着你。”
“是，修女。”
她在暗光的沐浴下離開了，在我眼裡留下一個孤高、矜持的背影。她的那頭長發還是和幾年前一樣柔順，她的臉龐也如少女一般細膩。我今年十二歲了，可潘多拉修女的模樣卻像我第一次見到的那般年輕。對於此等異狀，其他人卻仿若不知，就像未曾發現過這一點。
我望向窗外，一個皮球躍上了半空，其他孩子的歡愉打鬧、縱情奔跑傳進耳中，似乎有位修女正從門口呼喚他們。
我拿起桌上的書本，支來身邊的拐杖，也踉蹌着離開了這間安靜的圖書館。
出去後來到廳堂，那些孩子從門口魚貫湧進，他們跟邊上的人嬉笑打鬧，對我熟視無睹，有些人撞到了我也像沒發生一樣只顧着朝自己的目的地去。他們大多與我年紀相差不大，最大的有十七歲，最小的有八歲，更小一些的都在另一個地方，由另一群修女管轄。成長的期間有不少人消失了——有的被領養了，有的死了；死的或是出於意外，或是出於疾病。
在孩子們隊列的末尾，我看到一個比我尚小的女孩兒。她抱着個縫補得看不出樣子的娃娃，身上的小裙子雖舊且臟，但看得出質料很好；低着頭，一言不發，離前面的人有三四米遠。
她大概是在一年前來的。聽其他修女議論，她應是某位商人的女兒，在一次隨家人的旅行中遭遇了盜賊，親眼看着母親和家僕被折磨致死。她隨着父親一路奔逃，來到了弗蘭德明。但那時父親已經瘋了，他用僅余的一絲理智將女兒和最後一筆錢送至孤兒院，然後走到馬路中間，撲到一列馬車底下，自殺了。
修女們對她極為憐愛，可她安靜得很，從不主動和別人說話，也很少看到她和別的孩子一同玩耍的樣子。
我跟在她身後，隨着隊列走，逐漸來到了禮拜堂。
烈陽已落，外邊是漆黑的夜。禮拜堂內光線昏沉，只有幾支蠟燭發著光。大門對面的牆壁下，正當中矗立着一座向天伸手、表情痛苦的雕像。雕像下面有一位神父背對我們，他已等候多時。
他回過身，見我們走進並依次排列，便張開雙手，朗聲道——
“我的孩子們，今天，也向我們的神明祈禱罷。Moschvinaka（祈禱語）！”
“Moschvinaka!”
孩子們異口同聲，我也跟他們一起朗讀，聲音在這間禮拜堂中回蕩。
這時修女們排成一列從門口進入（潘多拉修女不在其列），繞過我們，站到神父後邊，各掏出一本書置於胸前。神父也掏出一本書，翻開一頁，念了起來——
“晴天的驚雷擊醒大地的沉睡，江流的冰原讓魚兒破體而出，秩序的混沌因神明消逝殆盡，怪物們四下逃亡，虛空墜落了；艱苦的萬物得到了解脫，拯救他們的是偉大的賢哲；他們曾在混沌中流離失所，苦苦訴求神祇的降臨，神旨告訴他們：苦難是一切的開端，忍耐是最好的美德，去忍受吧，當你們的眼神被苦難磨成一塊堅硬不摧的圓石，我將會替你們驅散那深淵的混沌。絕望的萬物感激涕零，用最虔誠的敬意叩拜神明；他們終有一天成為頑石，以迎接混沌的離去；而現在，他們做到了。
“我的孩子們，你們要堅毅不倒，等待成為石頭的那一天。不要為眼前的災難困苦絕望，就像混沌會被驅散一樣，屬於你們的聖光也終有一天會降臨。現在，祈禱吧。”
接下來，神父讓我們低頭，默默祈禱。
禮拜堂沉靜下來，只有燭火輕輕搖曳。
我因為不知道有什麼需要祈禱，所以只把這種時刻當作晚餐前的消遣。
而就在我閉目養神時，我察覺到一道目光。我不清楚自己是如何知道的，自從讀過汀卡多之書後，我的感覺便愈加敏銳；然而人類並沒有察覺目光的感官，所以有時我也會對此驚異。
我睜開眼，和站在左邊的也即我剛剛看到的那個女孩兒四目相對。
她的眼神安寧又憔悴，周身像有個影子，有種無法言表的黑暗。她跟我對目相交，卻絲毫未有窘迫之意；那對湖藍色的眼睛對我凝視一會兒，便向下看去，掃過我抱着的書，又直勾勾地盯上了我的拐杖。最後，她又看了我一眼，便閉上眼睛，只是不知道是否在祈禱了。
我看了看別人，包括神父修女在內，就連最頑皮的孩子此刻也捂住心臟，默默祈禱着。
最後我看向身旁的女孩兒。也許，並不是所有人都在等待神靈的拯救。
“達利烏斯……”
我聽到了一聲低淺的呼喚，是神父睜開了眼睛，對着我輕啟嘴唇，用着他人聽不見的聲音說話。
“潘多拉修女，是否安好……”
“她很好，斯林多神父。”
“那麼請你告訴她……Cepato tursched rud bide nowiez telomn egal tine.Uod ru biared te turalitado ale qelon...（脫離的混沌已隱忍到了最後的時刻。我將回歸深淵，無論何時何地……）”
“……是的，神父。”
“我已經等不到審判日了……願你早日尋得歸宿，我的孩子。不管是秩序，還是混沌，只求你和潘多拉一切安好。”
“…………”
祈禱總共持續了十多分鐘，隨後修女便帶領我們前往食堂，食物還算可口，有一些商人和官員總是為這裡提供各種資源。
不知是不是巧合，那個女孩兒依舊坐在我的旁邊。吃飯時，她每吃幾口，就用勺子往娃娃嘴裡送一口，還嘟囔着“小蕾婭乖乖，吃點東西來；你得快快長大，才能見到烏鴉”。
娃娃自然是吃不了東西的，食物把它弄得髒兮兮的，但她還是在喂。一旁的修女看見，走上前來從她手裡拿走娃娃，並對她說：“我的莉莉絲，你把食物給它是會不夠的，你需要多吃些東西。就把它交由我來喂吧，它會在你沉入安眠之前回到你的身邊。”說罷，拿着娃娃離開了食堂。
她看起來有些悵然若失，端起勺子有一口沒一口地吃着。
晚飯過後，我回到睡覺的房間，比我腿腳利索的孩子們早就回到了這裡。他們共有十幾個，大部分躺在各自的床上休息，偶爾幾個在床下說話，或跑來跑去，也有一些捂着心臟祈禱。我位於房間的角落，獨自翻閱着從汀卡多之書抄錄下來的本子。汀卡多之書不同尋常，不管我從頭到尾翻閱多少遍，每一次重新翻開，新的文字總會代替舊的；而潘多拉修女反對我讓其他人看到這本書，所以我常常抄錄下一部分文字，在其他地方閱讀。
“深淵的生物脫胎於混沌。它們種類繁多，分為流鰭種、深海種、戮尾種和屠翼種，其餘的則統稱為虛空種。
“流鰭種身上有鰭，一般長在身側，少數生長在背部或胸部。這類生物比重最大。它們和深海種有一個共同的特徵，即表面光滑、常附有一層渾濁的透明粘液，作用是為了能在深淵裡增加速度、暢行無阻。它們的形態有大概兩種，一種擁有四肢，一種渾然一體，前者可在實地行走，後者只能在混沌遊行；二者各有優劣，具體後續闡明。
“深海種適存於混沌深處，外形千差萬別，有骨骼附在表皮的骨盤生物，有柔軟的軟體生物等等。最明顯的特徵是一離開混沌，便會極大的增加體內消耗，因此很快便會死亡，最短只能活二十年。
“戮尾種可行走於深淵底部或四壁，它們表皮不同於流鰭種與深海種的順滑粘稠，而是乾涸堅硬，彈性更小；戮尾種有尾，總有至少一個肢體着地支撐，有的也能在混沌里遊行，但速度極慢，甚至會影響自身的軀幹運動。
“屠翼種多生翼膀，能在混沌中遊行，也能在底部四壁行走，但效率極差。最顯著特點是能飛離混沌、至深淵頂部，且耐力極好，體力如同無窮無盡。然而自身極為脆弱，表皮十分柔軟，一觸即破；少數生有硬殼者也會犧牲部分最有優勢的飛行能力。
“虛空種是最為特殊的混沌生物。它們能劃破混沌的空間，棲身於其中。空間內似乎是虛空種共有之方圓，具體原理、樣子不祥。其他生物誤入，弱小者會被撕成碎片，強大者會被虛空侵蝕，因此這也算是虛空種的攻擊手段。它們的形態比其他物種之總和更為繁多複雜，數之不盡不一而足，目前已知曉十萬兩千餘種，但僅不到虛空種百分之一。多具有強烈攻擊和吞噬慾望，為其他物種之勁敵。
“除虛空種外，混沌生物有雌雄兩性。產生子嗣的方式有兩種，自我繁衍或與異性繁殖（不限種族）。虛空種可以自我繁衍，也能與其他物種（不限性別）繁殖，但子嗣從一出生便被虛空侵蝕，存活率較低。子嗣有多種作用，可吞食、補充營養，也可以撫養長大，讓其成為自己的壁壘；但大多數子嗣會選擇反抗或出走，這兩者都少不了與父（母）系的爭鬥。”
我正在讀書，一位修女突然走進，讓我們就寢。所有人都躺在床上后，她便熄滅燈光，走了出去。
夜晚，斯林多神父的那句話縈繞在我腦中久散不去，儘管我還不懂得其後的具體意味，但總覺有什麼東西將要破籠而出。今晚沒有月亮，從外面湧進來的黑暗濃稠而又厚重，頗有讓人窒息的感覺。隱約間，我聽到一聲刺耳的鴉鳴，但那聲音若遠若近，只在耳邊微弱地徘徊。很快，我就睡著了。
第二天，我將神父的話告訴潘多拉修女后，從她臉上看到了一閃即逝的落寞。
下一個祈禱日里，斯林多神父已經不在了。誰也不知道他去了哪，在今後的幾年內也沒有人再見過他一面。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