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什麼頭緒嗎?」

微光茶館裡,蝶羽和森谷圍着一張桌子,邊喝茶邊進行着討論。

對於愛紗的事情,蝶羽已經向森谷做了詳細的說明。起初,森谷同預期一樣有所存疑,在聽完了蝶羽的敘述后,比起單純的不相信,想要得知真相的心情多了幾分。

這個21歲的笨蛋大學生,對能被她看做學生的人總是懷着旺盛的興趣。

「回到過去……嗎。我的印象中並沒有能夠操控時間的幻動者,其他超自然現象都說得過去,唯獨時間這個東西,一時半會實在沒辦法解釋清楚啊。」

「這的確是一開始就考慮到的事情……不過這才正是吾輩會來找乃的原因吧!」

「既然就是為這個目的而來的,那我就不多廢話了。」

話是這麼說,但森谷卻突然停了下來,轉而招呼正在工作的雲洋給她又倒了一杯茶。

「山吹她,還是不肯下來嗎。」

「是的……大概還沒從那件事的陰影里走出來吧,不過我會試着和她好好相處的。」

「麻煩你了。」

森谷接過茶,小小地抿了一口。

「那個,請問山吹就是小愛紗口中提到的,叫山吹風鈴的女孩嗎?」

「是那樣沒錯,看來她的回溯果然不像是假的。」

「嗯……其實吾輩也不是很清楚,不過在聽到這個名字的時候,就有一種隱隱的熟悉感了。」

森谷淺淺一笑,開始了她的講述。

「首先,我們作為局外人,應該都會認為現在所處的是現實對吧。既然如此,那麼你在昨晚見到的淺井同學,也是已經脫離回溯現象而存在於現實的。按照她和你的約定,她今天會正常來到這裡和我們見面,這一點是毋庸置疑的——但是問題就出現在這裡。」

「是什麼?」

「她還沒有來。其實剛剛我有注意,你偷偷看過手機了對吧。我沒猜錯的話,那時候應該是你和她約好的匯合時間。」

「啊……還是被乃看出來了。吾輩其實是覺得小愛紗不太可能會因為好玩之類無聊的原因放吾輩鴿子啦……沒有按時過來肯定是有原因的。」

「你在自我安慰。」

「……」

「確實,你的能力可以感知某一對象的情感。她在和你交流的時候,你能夠知道她並不是在欺騙你,這我是明白的。不過即便如此,你也只和她真正認識了一個晚上對吧。對她來說,她和你、栗花落同學的經歷都是真實的,但在你看來,那隻不過是一個陌生人空口無憑的辯言而已。只不過你在主觀上接受了她,才會認為她沒有撒謊。」

蝶羽像個犯錯的孩子一樣低下了頭。

「對不起,吾輩還是太……」

「但是——」

「誒?」

「我可沒有否認你哦。我只是指出了她沒有按時到來這件事本身,實際上到底是怎樣一個情況,我也不敢妄作斷論。所以就此,我有三種猜想。」

「乃說。」

「一,她的確在撒謊。」

「可這不是……」

「先聽我說。要騙過別人,最先要騙過自己,這話沒錯吧?也就是說,她在撒謊之前,已經先讓自己相信謊言是真實的了。這樣一來,你所感受到的也不過是她在經歷了那樣的事情之後,向你傾訴的悲傷而已。」

「嗯……說的的確很有道理,吾輩受教了。」

「二,她真的遲到了,這沒什麼好多說的。」

森谷頓了頓,又抿了一口茶。而坐在她對面的蝶羽,則是全身貫注地等待着森谷的下文。

「三。」

她伸出一根手指。

「會不會是她對『回溯』這件事本身的理解出現了偏差?」

「乃的意思是……?」

「舉個例子。比如說你打算去吃早餐,想着『不如今天喝碗味噌湯,吃一盆納豆湊湊數吧?』,但十分鐘后又改變了想法,決定去早餐店買壽司享受一下了。假如在這時候,你突然發生了回溯,回到了十分鐘前,那麼你是想着吃納豆還是吃壽司呢?」

「應該是納豆?」

「不錯的回答,不過那只是你的猜想。我再舉一個極端點的例子,你在晚上困得眼睛都睜不開的時候,突然回溯到了早上剛醒來,你是睡還是不睡?」

「當然是不睡了。」

「這個回答就比較有底氣。那麼問題來了,如果一個人回到過去,那他是帶着回溯前的記憶回到過去呢,還是連同記憶一起回溯到了過去?」

「按照乃剛才的說法,應該是後者吧?……等等,那不就意味着?」

「沒錯。你對回到過去的定義到底是怎麼樣的?它的目的是讓你改變歷史重新來一遍,還是單純地將已經發生過一次的事情再重複一遍呢?兩者都不是,前者的回答過於自我中心,後者的回答又毫無存在意義。說到底,回到過去這件事本身就是不真實的。」

蝶羽怔在原地,雙眼折射出的光線閃爍不定。

「但那的確是發生了啊……在小愛紗身上。可這樣一來,答案不就只剩下——」

「看到未來?!」「看到未來。」

她們同時說出了這個陌生的詞。

「淺井同學之所以一次又一次地在一個時間段內循環,並不是她每次都被『回溯』這個東西帶回了過去,只是她在某一個時間點看到無數個未來罷了。過去的事情已成歷史,而未來的變化則充滿未知。她所經歷的,不過是這未知中的極小部分被呈現在了自己的眼前而已。」

「這樣一來的確解釋得通……那小愛紗也不應該遲到啊?既然這件事對她來說那麼重要,不應該反而提早來嗎?」

「正常來講當然是這麼回事。」

「不正常來講……」

「她在昨晚和你做下約定之後,再一次看到了未來。」

森谷的演講,在這裡畫上句號。

*

「小靜!!!」

奪門而入的,正是她們等待已久的少女,淺井愛紗。

來遲了這麼久,她到底經歷了怎樣的突發事件?又是怎樣在承受了更痛苦更絕望的打擊后仍然奮不顧身地來到這裡,只為得到那隱藏在重重謎雲之中的真相?

這都不重要。

或許她最後能做的,就是對着再次出現在眼前的蝶羽,用盡自己的全部力氣發出那一聲呼喊。

忽略了大廳里的其他客人,愛紗徑直朝着蝶羽的方向跑去,緊緊地抱住了後者。

「太好了,你果然還在這裡……我真的不想再失去你們了……」

「怎麼了小愛紗,有話好好說……誒,不要哭啊……」

愛紗話說到一半,突然抽噎着哭了起來,眼淚不爭氣地往下掉,劃過臉頰,留下一道道曲折的淚痕。

「果然是那麼回事嗎。」

這本來是讓在場的誰都會感到困惑的情況,但蝶羽也好,森谷也好,都沒有當場打斷愛紗的痛哭,只是以無聲來作為最好的安慰。

良久,愛紗情緒終於穩定了下來。

「好點了嗎。」

森谷問道。

「嗯……」

「要不先去休息一下吧,你現在的狀態不是很好——」

「不,不用在意我。經歷了那麼多次回溯,我已經知道自己的懦弱解決不了任何問題了。時間從來沒有給人留下過任何放鬆的機會,把注意力集中在我身上只是將這份僅有的抓住真相的機會白白浪費而已。所以,比起這個,還是先解決回溯,不,『未來視』的問題吧!」

「果然……」

這是森谷第三次提到這個詞。

愛紗的這份堅強,這份在經歷了如此痛苦的事情后,依然沒有放棄、迎難而上的勇氣,深深打動了森谷。她一開始甚至還沒有把心思完全集中在這件事上,直到現在面對面得知了對方的心意后,終於認真起來了。

這個學生,比她想象中的更不錯。

「好,既然你肯做到這個地步,那我也必須得幫上什麼忙才行啊。像你這樣那麼拚命地和命運作鬥爭的人,我至今也只見過山吹一個……」

「森谷老師?」

「啊啊,走神了!不好意思。所以,接下來的主要問題是怎麼解決『未來視』吧?猜的沒錯的話,你應該已經知道發生在自己身上的並不是回到過去而是看到未來了。沒有及時到這裡來,應該也是有原因的吧……剛才的痛哭也是,可以說說嗎?」

「嗯……其實我早上出門的時候,『未來視』又發生了。我看到微光茶館……唔。」

「茶館怎麼了?」

一想到接下來的事情,愛紗突然避開森谷的視線,欲言又止。

然後,她像是暗自做出了什麼決定,說:

「我看到微光茶館,變成了一片廢墟……啊啊,當然那只是虛假的未來罷了!現在這裡是現實,茶館並沒有遭到破壞,不用擔心的。」

「可是就算這麼說,你也沒法確定自己真的在現實中啊。」

「我相信……」

明明是同樣的話,再次說出口時愛紗已經沒了先前的底氣。與其說是她在中途被森谷給提醒后才轉變態度,倒不如說她從一開始就沒有那個自信。

「誒~?真的不是寧願相信嗎?出現在那麼多次廢墟之中的完好的茶館。」

森谷給了愛紗思考的時間,自己則又端起茶杯抿了一口。

從一開始,愛紗就是因為沒辦法分辨現實與未來才陷入這種窘況的。她的看見的每一個未來,都在不同程度地摧毀着她的心理防線。她太惶恐了,太害怕了,她只想看到所有人都好好的世界,她不想讓任何一個人陷入痛苦與絕望之中,乃至於到最後只有她一個人承受了這一切,仍然願意笑着說「太好了」。

所以就算這個完好的微光茶館是「未來視」,她也寧願相信是真的。

「……」

「嘛!先不說這個,反正我是認為自己的確在現實中的哦?而且這種話根本就輪不到我來說,還是先討論『未來視』的問題吧。關於這個,我有一個很大膽的猜想,要聽一下嗎?」

愛紗和蝶羽對視了一眼,苦笑着點了點頭。

*

二樓。

一個不大的房間,因為窗帘緊緊地關着,所以沒有一絲光線照射進來。但這樣的黑暗,卻是身處其中的某個少女唯一能夠接受的環境。

山吹風鈴。

這個從能力開發實驗中脫身而逃,最終被救下、來到這裡的女孩,一開始就把自己死死地關在了房間里。

她並不知道森谷為什麼肯收留自己,明明只是個連親人都找不到的、獨自一人被留在東瀛的女孩子罷了。從實驗中逃出來是她的意願,但她並沒有奢望能被他人拯救過。即使這樣的她被救下了,也只不過是沒有回報、白白在她身上浪費時間而已。

但是,她也很感謝森谷。

如果沒有森谷的話,或許她即使從那個地方逃出來了,也只能流浪街頭、分餐露宿,繼續孤單一人的生活。

她的父母,在一開始就和那些人串通好,聯合起來把她出賣了。這種人山吹才不想承認是她的親人。

沒有親人。

但是有朋友。

那是她在冰冷的實驗室中,所認識的唯一一個有溫度的人。

新月。

不知道姓,單單這樣一個名。

在剛接觸的時候,山吹是把她當成壞人看的。

新月的伸手,新月的微笑,新月的幫助,都被她當成了以善意來接近她的、圖謀不軌的舉動。畢竟連最親的親人都背叛她了,她真的沒辦法相信任何人。

但是,經過了幾天的相處,山吹又發現情況似乎和想象中的有些不同。

新月並不是在刻意演戲,她是真的想要和自己做朋友,真的想好好和自己友好相處才這麼做的。

她並不是單純為了變強才參與了實驗,只是因為有着不得不依靠自己的能力來拯救的人,卻又因為過於弱小而無法伸出援手而已。

這時的山吹,才終於把她當做了好朋友。

和新月一起睡覺,和新月一起吃飯,和新月一起參與實驗,多少困難她都挺下來了,最後還是沒有熬過那道難關。

是新月幫助她逃離了那個地方。

山吹知道,自己參與實驗毫無意義。她根本不想變強,她一直心甘情願留在那裡只是為了能讓新月早日實現她的夢想而已。但新月實在是不忍心看着她因為自己遭受如此非人的折磨,不管怎麼說都要幫助她離開。

山吹沒有拒絕,倒不如說她的拒絕根本起不到任何作用。

新月太強硬了。

可她離開了,新月怎麼辦?山吹很清楚新月的能力必須依靠自己的「琉璃星舞」才能施展,如果自己先一步丟下她離開的話,她也會因為能力的消失而再也不能參與實驗了。

她在逃出那個地方前,使用了某個星座。

這樣一來,說不定就能幫到新月最後一把了。

現在的山吹搖了搖頭,甩走亂成一團的思緒。

從蝶羽剛進門開始她就在偷聽了,從她口中聽到自己,從她口中聽到栗花落。

聽到自己的時候,她在想:我怎麼可能會下樓啊?回溯什麼的絕對是假的。要我出門那種事麻煩死了。

聽到「栗花落新月」的時候,她驀然間沉默了。

那是個僅僅被提到,就足夠讓她消沉好久的名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