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那以后,我再没见到琪拉。

我难过归难过,但日子还得照过,工作还得照做。又一年春天,当我行经那条从市集回家的老路,看见栗树下的老妇人又在讲故事。

孩子们问,送去山上的女孩之后会怎样呢?

老妇人说,送去山上的女孩啊,个个都成了神之妻,她们在山巅与神明一同永远生活,透过云层还能看见山下的我们呢。

孩子们听了很开心,我听了后也感到有点高兴。

当我望向安蒂山的时候,我相信琪拉也在看我。

如此这般,我在安蒂山下继续过着市集、工房和家三点一线的生活——直到十六岁夏天的一个午后。那天分外酷热,父亲喝多了开始打盹,结果这一睡再没醒来。

我赶忙放下手里的活,一路跑去神庙找老祭司为他念经文。她把这事办完了,就带了一伙壮汉翻墙倒柜寻找遗嘱,费了一下午,可算在工具箱里找着了张纸。祭司告诉我,父亲托人写了,他的五分之四存款和这间屋子全捐给神庙用于赎罪,剩下的五分之一和工匠铺则归我处置。

我不识字,就全信她了。父亲死去的那天我把铁匠铺卖给拉涅换了笔钱,随后在他的尸体旁守灵了三天三夜。我吃不进什么东西,但也不想哭。在那三个昼夜里,我就静静地看着天花板一角的蛛网、那根常用来打我的打狗棒、散落一地的酒瓶......我看着这十五年来生活的地方,再看着那张十五年来看腻了的父亲的脸,突然觉得一切都好陌生,但不知怎的又意外的平静。然后我想起了三年前在谷仓里净身三天三夜的琪拉,暗自又有些快活,心想,这样我是不是离她又近了一点点。

因为夏天太热,第二天夜里父亲的尸体就开始散发臭味,但灵还得守下去。我那时一边暗暗发誓以后绝对要死在冬天(实在不行深秋也可以),一边屏息给他擦拭身体,但味道总是洗不净,于是我也不再擦了。第四天清晨,祭司带一伙壮丁来给父亲下葬,他们往他的耳鼻口里塞满棉花,再把他裹在麻布里抬进木棺材——我选了最便宜的那款木材,下葬时总有点担心父亲会不会被气醒再抄起棺盖痛打我一顿。他没有。

父亲下葬后的第二天,祭司就依照遗嘱带人收走了这间屋子,我也自此离开了村庄。我把父亲遗产里一半的钱花在了葬礼上,剩下的一半则当作旅费,搭上顺路的马车辗转各地当起了工匠学徒。

我起先假扮男子拜师学习,一年后才心惊胆战地告诉师父实情。师父听后五味杂陈哭笑不得,最后还是说罢了罢了,我若把你逐出师门街上只会多一个乞丐,而若把你留下世上或许还会多一个好工匠,所以你啊就先跟我学下去吧,大不了我之后再踢你出去也不迟。

这么着,那些年里我跟着师父敲了无数下铁,去了无数座城。铁敲得多了就成了剑,等剑做得多了,我也差不多把村里的事淡忘了。

直到有一天,我去了趟酒馆,在那儿听到了邻桌两个男人间的对话。

“听说了吗?那个异教的献祭......”

“可不是嘛,一群野蛮人!竟把处女扔到山上,再割开她们的喉咙......要我说啊,真是浪费......”

我忙放下酒杯追问他们,你们说的是真的吗?那地方究竟在哪?他们不耐烦地说,小子,这世上没东西是免费的,你晓得吧?我说我当然晓得,老早以前就晓得了。接着我一咬牙花了三日的伙食费买了瓶麦酒给他俩,他们喝到一半才不紧不慢地说,喏,往克鲁镇以北骑行四天啊有个安蒂山,安蒂山下呢有特里村,就是那儿错不了,如果错了啊也不赖我俩。

接着我跑去工房给师傅留了张纸条,搭上了城门紧闭前最后一架顺路的马车。过了四天四夜,我便回到了那个我多年未回的故乡。

村里的路我还认得,但村里的人却不认得我——一路有姑娘对我笑着,似是把我认成了从外地来的工匠小伙。我懒得去一一澄清,索性将错就错地从她们口中得知,这年是收成不好的一年,祭司又选了五个女孩前往山顶。

一个姑娘说,可怜哟可怜。

另一个说,可叹哦可叹。

我又问,那五个女孩已经上山了吗?

她们齐声说,快了快了,今晚就是净身的最后一夜......啊,你还不知道什么是净身吧?

我没再问下去,和她俩就此告别。

那晚趁着夜色遮掩,我只身一人再度来到谷仓,两个守卫都已陷入熟睡。

“安蒂是大人们编出的谎话,山顶上什么也没有!”

“逃吧,和我一起逃离这个地方!”

我想破门而入想朝她们大喊,再带领她们逃离此地,永远永远地离开,我想砸碎千百油灯点亮无数火把,跑到山间燃起那颗大榕树看着它轰然倒下,我想让大火以燎原之势吞噬山林,看它直冲上那山顶融化万年冻土,再看它化作洪水冲垮神庙冲垮店铺冲垮村庄......再没什么值得留恋的了,而熟睡的人们也无一人无辜!恍惚间父亲的鬼魂在我眼前重现,我听到他笑骂道:你这不孝子,生前就没让我好过,死后还想着烧你爹你娘你祖宗十八代的坟!你要动手便快些动手,反正你注定就是个下地狱的孽种!

我向前迈步握住门把,手却停在那上头颤抖着,久久未动。

动不了。

为什么?

塔奇、塔奇.....那一瞬琪拉的声音陡然响起,像是一曲不老的歌。她说,我想去那儿,想得不得了......

顷刻间琪拉的音容笑貌浮上心头,随之袭来的是几个挥之不去的疑惑:聪慧如她,在前往山顶那无比漫长的山路时,莫非真的对死亡的命运一无所知?而她在最后的最后,在远离尘世的安蒂之巅云层之上,又是否感到了一种人世间永无法寻得的极乐?

一半就够了,塔奇。我记起她说,一半就够了。

最后在那一夜,在谷仓门前,我什么也没说、什么也没做,只是像个胆小鬼一样,转身逃走了。

安蒂山承载着琪拉的梦。

且让这个梦长久地,如摇篮般哺育这个村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