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是一名騎士討伐惡龍救出公主的故事。
當我在書中寫下這些時，其實一切早已結束。陰暗潮濕的洞穴內，那位叫做‘九十九’的騎士用長槍刺穿了巨龍的身體，一次又一次，直至那條咆哮着從口中噴吐出烈焰的惡龍癱軟在地再也無法戰鬥，九十九才慢慢收回了武器，以勝利者的姿態高傲的站在那龐然大物面前。
‘正義’的騎士勝利了——
我並不是第一次在書中記錄下諸如此類的英雄傳說，所以也相當清楚接下來事情會有怎樣的發展，大部分只會是以‘打倒了惡龍的騎士回到王國與公主過上了幸福的生活’之類的內容作為結局，寥寥數筆便能夠寫完。
這是我的‘工作’，將發生在他人身上的事情編寫成故事，作為主人翁的他們所經歷的、同時也是我的親身經歷。只不過，從始至終我都是以‘旁觀者’的身份陪伴在他們身邊，不會用任何的方式介入其中，這是我給自己定下的規矩，沒有例外。
話雖如此，但仍舊有不少人把我看作是他們的‘同伴’，尤其是在他們自認為事件結束之後。
例如現在。
我放下筆合上了本子，重新打量起佇立在另一邊的九十九。他的鎧甲破爛不堪，彷彿只是將一堆破銅爛鐵掛在身上充當防具，別在腰間的武器也因為粘上了大量的血脂而失去鋒芒，他的腦袋似乎是受了重傷，臉上有一半都被鮮血染紅，另一半臉上幹掉的血漬則和他的亂髮糾纏在一起，身上大大小小的傷口就更不用提。
會變成這副凄慘的模樣也是理所當然的事情，或者說，在打倒惡龍之後還能保證四肢健在就該算是萬幸了。
九十九低頭看着惡龍稍稍思考了會兒，他的臉因疼痛和疲倦而有些扭曲，不過那並不難讓人辨別出他的笑容，很快、他扭頭看向了我。
“結束了，你沒事嗎？”
“嗯，還行。”我點了點頭，有些尷尬的回應道。
比起我這種毫無作為的傢伙，其實他更應該關心被惡龍掠走的公主怎麼樣了。不過好像所有英雄都有着體貼同伴的特性，所以在這種時候我不得不應付他的好意。
“話說回來，公主呢？”
“從那邊的通道向里走應該就能見到了，我聽說龍有將財寶藏在洞穴深處的習性，公主多半也是和寶藏一樣被安置在了那裡。”
九十九艱難的抬起手臂對我指了個方向，老實講，我最初並沒有察覺到那邊還有道路延伸至洞穴的深處，直到他簡單處理了下自己身上的傷口，接着拿起火把湊近那地方時我才注意到，在一塊岩石后確實隱藏着半人高的通道入口。
“看吧。”他的語氣略顯得意，眼神示意我要跟隨過來后便自顧自彎下腰鑽了進去。
本來。
按照九十九的說法，只要穿過那狹小的通道應該就能夠到達惡龍藏有寶藏的內洞。數不勝數的奇珍異寶，又或是公主與前來營救她的騎士九十九相擁熱吻在一起的浪漫場景，無論哪種我都興緻勃勃的想要親眼見識到。
不過，最終事情有些出乎我的預料。
“愛麗絲公主，我來接您回去了。”
更加狹窄昏暗的一個洞窟，這個根本不像是龍所挖掘出來的‘房間’內，我一邊靠着火把微弱的火光看清楚地面，一邊默默窺視着九十九的背影。
周圍沒有任何財寶存在的痕迹，哪怕只是從地上找出一枚金幣我想也是不可能的。相當‘乾淨’的洞穴，然而九十九並沒有像我這般好奇為什麼龍的洞穴中會沒有寶藏，他只是單膝跪在地上，充滿敬意的向著面前的那人行了騎士禮，接着伸出一隻手算做邀請。
雖然並不存在我想象中琳琅滿目的珍寶，但對於騎士九十九來說，公主便是最大的‘寶藏’了吧，所以他並沒有任何意外的感覺。
另一邊，被九十九稱呼為‘愛麗絲公主’的那名少女。
有一瞬間，可能只是因為我的雙眼還未適應洞穴內昏暗的環境，但我確實感受到了站在九十九面前的那名少女，她彷彿只是一個沒有靈魂的玩偶，又或者只能算是一具失去了生命力的軀殼。
但不論如何，她是‘活着’的。愛麗絲在九十九邀請之際便緩緩伸出一隻手接受了他，跟着，用沒什麼情感起伏的聲音回應道：
“謝謝您來救我，騎士先生。”
“職責所在。”九十九拉起愛麗絲的手親吻了一下她的手背。
之後的，則是九十九向公主解釋起他討伐惡龍的前因後果。因為他啰嗦了相當長的一段時間，以至於我都快忘記他先前與惡龍之間的慘烈戰鬥，甚至還想在書中給他起個話癆騎士的外號。不過在九十九與愛麗絲對話的過程中，我記得他提到了句“國王允諾過要將愛麗絲公主嫁給救她回來的那人”，以及最後九十九滿臉認真的用一句話作為結尾。
“我愛您，愛麗絲公主。”
“我也愛您。”
這是正常故事都應有的結局。
英雄抱得美人歸，又或者說是意料之內的Happy End。但當我真的看見九十九與愛麗絲在那個空蕩蕩的巢穴中相擁熱吻時，只是在意到愛麗絲臉上沒有一絲一毫變化的我，原本所期待着的浪漫場景似乎並沒有想象中的那麼美好。
不知為何，我並沒有將這一段記錄到書中作為騎士討伐惡龍救出公主的故事結局，我只寫到了‘兩人相愛’這句話后便停下了筆，後邊的內容仍舊空白。
是的，我所認為的‘故事’還在繼續。
九十九帶着愛麗絲公主從洞穴內走出，重新回到了他曾與惡龍戰鬥過的那個地方，而我則跟在他們身後。這期間，愛麗絲一如既往的只是在必要回答時才會開口說話，其餘只是默默被九十九拉着向外走去。
出於好奇，我試着拋出幾個話題，想看看能不能引起她的注意。
想是這樣想的，但其實我也只是與九十九展開了對話並解決了先前心中的幾個疑惑罷了。
“說起來，這樣陰暗潮濕的環境並不太適合龍居住呢，而且在裡面也沒有找到寶藏，也許這裡並不是龍的巢穴？”
“可能吧，這裡的規模看起來頂多也只是讓哥布林居住的程度而已，不過那又怎樣呢。我在這裡打倒惡龍並救出了愛麗絲公主，完成這些就足夠了。”九十九滿足的說道，他的口氣有意識的轉換了。
順帶着，他還動腳踢了踢一旁氣息尚存的那頭惡龍，彷彿就像是在向愛麗絲炫耀一般，逐漸失去了與我相遇時表現出的那種沉穩冷靜。不過，我也算是能夠理解他的行為，躺在地上的那個龐然大物也只剩下了微弱呼吸的權利了，或許下一秒就會變成一具屍體的巨龍，它只是咕嚕咕嚕轉動着如同蛇一般豎長瞳孔的巨大眼珠，然後直勾勾盯着九十九與愛麗絲離去的背影。
就放任着它在這裡自生自滅好了，九十九大概是這樣認為的所以便也沒有上前來補刀。
多虧如此，在那兩人已經走出洞穴而我還慢吞吞的一邊在本子上補全先前的內容一邊前進時，我聽到了那近似於人類話語的聲音。
——為什麼——為什麼我會變成這樣啊……
我下意識的扭過頭來看向惡龍，不過從它喉嚨中傳出的也只剩下了低沉的哀嚎聲。
並不會對它產生多少的憐憫之情，但我也不願意將剛剛所聽到的話語當做成錯覺而拋之腦後，我將惡龍最後話語記錄到了本子上便離開了它的巢穴。
在外面碰見九十九時也順口問了句：
“話說，龍能用我們人類的語言說話嗎？”
當時九十九正抱着公主騎上他的戰馬，為返程做着必要的準備工作，所以並沒什麼工夫理睬我的他只是簡短的回應道。
“怎麼可能，除非是像傳說中的龍騎士那類。”
龍騎士。
我在書中也曾記錄下他們，那是些有着一半人類血統的龍為了保護人類而拚死戰鬥的故事，不過距離現在也有近千年的時間了，由九十九這麼一提醒我才想了起來。不過，對於現今的九十九來說，龍騎士也只是一個傳說，僅僅留存在人們的口中而已。
我並沒有將這點告訴九十九，反而有些僵硬的扯開了話題。
“我知道了。接下來你們要做什麼？直接回到都城嗎？”
“這裡離都城太遠，直接騎馬回去的話，愛麗絲公主的身體會吃不消的。最好是到附近的村莊安頓下來，再寫信請國王派人來接愛麗絲公主。”
“也行。”
“那你呢？”看樣子九十九已經是忙完手頭上的工作，他回頭來反問了我一句。
“天知道。”寫在書中的這篇騎士與惡龍的後半部分還是一片空白，所以嚴格來講我的‘工作’並沒有結束，“總之，先跟着你們回去看看好了。”
“你真是個奇怪的傢伙。”
這是九十九在歸程中對我說的話。
而我想將這樣的評價放到愛麗絲公主的身上，但直至最後，我都沒有對九十九說明。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