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正心情复杂,乱做比喻,又听水吟澈道:“你没有异议的话,事情我就去办了。”

一阵沉默后,神苍夜排除了杂念,抬头道:“确实你的办法最妥当。那就劳你费心了,冥水公爵。”

水吟澈郑重答应,可他直起腰时,神苍夜分明看到他嘴角噙着一抹笑,不觉着恼,赌气道:“是是,这次是我输了,不如你头脑灵活、思虑周全……反正你就是这么想的吧?”

不想水吟澈否认得干脆:“不,我没有这么想。”

“那你笑什么!”

“只是觉得你逞强的样子挺有趣。”

“……”神苍夜大为光火,差点靠过去踩他的脚,偏偏一抬腿就见两个侍女迎面走来,赶紧收煞动作,深呼吸。

“而且,我也不认为你头脑不灵活。”水吟澈装作没看见,点头回应行礼的侍女,“你总想一个人解决问题,这才是问题所在。”

神苍夜冷淡地说:“父皇、母后只有我一个子嗣,我恐怕没有其他选择。”

“没错,最终登上皇位的只能是你,但你还有众多臣子、各方资源——”水吟澈不自然地停住了,最终补充上的话语,平稳却很轻,“……还有我。”

月光在冬青叶的边缘闪动,神苍夜睫毛微颤,垂下眼帘。

比这更强烈的反应是有失威仪的,应当克制,而克制早就成了她的本能。更何况,静谧夜色、摇曳树影都在为她掩护。她只要平静地回应他就好,既平静,又得体,这样的辞令她至少知道一千句。实际上,它们早就拥到她嘴边,嚷嚷着要得到这一次亮相的机会呢。

可她说不出口。不愿说。

他说话的方式,他的语气,仿佛在说她依赖他也没关系一样。若她再多上一分的自恋,只怕该以为他是看穿了她的不安,笨拙地试图打消它了。她又怎么情愿用应对外面那些人的辞令来回应他呢?

然而,摒弃了那一套话术,她一时竟不知该如何言语了。

踟蹰好半天,不过咕囔问出一句:“怎么突然这么正经?”

水吟澈很快地一瞥她,低头绕过一段树根,这才开口:“就是告诉你,能利用的东西就去利用,因为你就处在这样的位置上。”

“利用……”

神苍夜喃喃重复,忽觉一阵懊恼。这样啊,他不过就是这个意思,还真是像他。

她挑衅地反问:“就是说,我也可以利用你?”

“尤其是我。”他简洁应道。

这么一来,她反而语塞,只好闷闷走路,憋了满肚子的话语,一句也抓不住。

此刻的心境……鼓胀又毛茸茸的,究竟怎样的词汇才算贴切?

沉默延续了小半程。终于,道路转弯,视野豁然,一座通体洁白、造型如飞鸟展翼的宫殿出现在林影彼端,那便是启明宫了。水吟澈抬眸眺望月下的宫殿,轻轻慨叹:“到了。”

一下子,从犹疑、困惑中蓄积的感情化作一股冲动,冲破了神苍夜的克制。

“吟澈。”

他僵住了,可那不过是一瞬间的事。

风吹动他的发梢,他回过头,询问地望向她,那无懈可击的神色令她陷入了懊悔。究竟为什么要唤他呢?明明该说的事全都已经说完了,他接下去还有别的事情才对……她不知道的某件事。

但是,现在再说“没什么”就太矫情了。她踟蹰一瞬,终于豁出去,装镇静,问出了那个一直不知该从何问起的问题——

“……舞、舞会,你也会来吗?”

不妙,她怎么结巴了?

帝都的舞会不要太多,可水吟澈显然完全清楚她指的是什么,一扬眉,反问:“我要不在就太奇怪了吧?”

“这……确实。”确实,任何意义上他都没有不在的道理,显而易见的事,明显到她都开始奇怪自己为什么要问,又为什么在听到答案后松了一口气。为了掩饰,她咳嗽一声,重复:“确实,你当然会受到邀请。”

她微妙的紧张恐怕没能逃过他的眼睛,只听他哂笑一声,研究她的表情:“你不想去吗?”

“我没有这么说——”

“那就是想?”

她一噎,深呼吸,“……我也没有这么说。”

“原来如此,什么觉悟也没有啊。”

这也说得太过了!神苍夜想要反驳,张开嘴,找不到话,呆滞,悻悻闭嘴。是啊……真相可不就是水吟澈说的那样。舞会是为了让她择出皇婿,而她既没有接纳另一个人进入自己生命的准备,也没有拒绝这项义务的气魄,说得难听些,不过是放弃思考、随波逐流而已。

想着想着,她便有些沮丧,可对面的人仍是半笑不笑、气定神闲:“这事倒也不难解决,比摆平几个校长简单多了。”

“……怎么解决?”

“我现在就跪下向你求婚,你答‘好’。”

他的语气就像在说“今天晚餐吃虾饼”一样,以至于神苍夜一下子竟没反应过来。等她终于完全理解,咬紧了牙狠狠瞪他时,他早勾着笑,双手插进口袋走了。她又哪里能平息怒气,提起长袍下摆气冲冲追上去,切齿低语:“也就只有你,会拿这种事开玩笑!”她的耳朵还在夜寒中隐隐发烧。

“不是玩笑。”他却答得干脆,“你在舞会之前订婚的话,舞会就不过是一场普通的舞会,你露不露面都无所谓了。我提出的办法,应该能切实解决你的困扰。”

“重点不在这里!”

“确实。重点在于,陛下希望你在舞会上选出皇婿。”

神苍夜才一怔,身畔便传来他静静的话语:“也就是说,你在舞会之前就打交道到厌烦的那些人——诺莎侯爵、鸿堡伯爵、雷玄破准将、林赛院士……在陛下眼中,全都不是良婿之选。”

神苍夜从未从这个角度考虑过,骤然听他说出,心中翻起千层波浪,步子都不觉慢了。

道路尽头,树影分开,纯白色的启明宫赫然矗立夜幕前方。那片光芒惊醒了神苍夜。曾经一再阻止她与水吟澈谈论此事的尴尬、怪异的感受仍在发挥作用,端庄、矜持、威严……一切的美德也都在劝阻她,可它们统统被一股难以置信的念头挤到了一边。她望定他的背影:“我‘在舞会之前’就认识的人,难道——”

也包括你?

这几个字,到底是问不出口,话就突兀地悬在了那里。可就算不说,他想必也明白了;虽然明白,却未再置一词。

过了一阵,他转过身,低头正视她:“殿下,臣就送您到这里。”

神苍夜不由咽下已到嘴边的话语。启明宫灯光如水,勾勒出他侧脸的洗练线条,可他的眸子反而沉进灯影,看不分明了。

啊……她转念醒悟——其实又何止这一刻?光是这半天之内,她就多少次弄不懂他心思,又多少次被卷进他的步调?她从小就认识他,自认为彼此间毫无嫌隙,直至此刻才悟到,那或许只是她的一厢情愿。那堵铜墙铁壁,正是他亲手竖在了那里。

又说了什么官样辞令,行了什么官样礼节,她几无印象。一恍神,水面的粼光掠过余光,她醒觉自己正独自走过拱桥,而水吟澈还守在桥那头目送他。这种礼仪规矩,他向来不会弄错一分。

直到她下了桥,在侍女的簇拥下拾阶进殿,他仍立在原处,在灯光外,夜影下。这件事——

她就算不回头,也是知道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