魔法帝国的开国大帝是神昼,人类历史上最知名的魔法师。

三百余年前,在新、旧势力战争的最后阶段,神昼三十三岁那年,他隔着一百五十里的险峻关隘与经历了数百年强化的魔法防御墙,在自己的脑子里,将重兵拱卫中的圣光教廷末代大祭司撕成了一滩血肉。那是仇恨的力量,也是天才的奇迹。在那之前,人们从不知道人类的精神可以比自然大精灵的怒火更狂暴;在那之后,人们也没有再见识过类似的东西。往来数千年,仅此一座高峰。仅凭他在精神系魔法上的成就,神昼大帝就足以在大魔法师的先贤祠中永垂不朽。

然而,不止于此。史书记载,神昼精通的自然系魔法不是五种,而是十种。风、火、雷、水、地,构造世界的元素大精灵是他的密友;空间、金、磁、毒、木,从大精灵的天性中衍生出的力量也任他驱使。在那个教会势力笼罩大陆、魔法文明尚未兴起的时代,在大多数平民眼中,能够随心所欲操弄自然的神昼是被魔鬼触碰过的男人,或者就是魔鬼。他们花费了许多年才接受了一个更贴合实情的名称——全系魔法师。又过了不少年,随着教育与宣传在这片已经更名为“魔法帝国”的土地上的普及,人们才知道,他们的开国君主既非魔鬼,也不是神,而是人之子。

甚至,他也不是这片大陆上的第一个全系魔法师。

午夜,乌云在帝都上空逐渐聚拢,凸月似隐若现,间或往街巷间掠去一抹幽光,可更多的时候,它放任这座开国大帝亲自主持建设的城市沉陷在乌云的影子里,显得一座座尖塔、穹顶,尤其是占地广阔的皇宫犹如蛰伏在夜影中的巨兽。

高耸的宫墙下,一辆简便马车悄然驶出宫门,驶过镜厅大道。大道尽头,道路向两面笔直分开,一座白石广场雄踞中央。这便是帝都面积最大、最为知名的广场——永昼广场。“永昼”本是圣光教崇拜的光明神的名字,神昼却随手拿它冠在了专为纪念自己而建的广场的名称上,用自己的功勋,覆写所谓“神的荣光”。他成功了。如今,一般平民提起永昼广场,只知开国大帝,不知光明神;提起镜厅,只知镜厅大道,不知光明镜界。神苍夜每回经过镜厅总不免暗想,仅凭此一例就可窥见开国君主的智慧。他能开创如此伟业,凭借的绝不仅仅是不世出的魔法才能。

有时候,他的子孙、人民会需要从那智慧中汲取些许力量。开国大帝是否是料到了这一点才建起了永昼广场,恐怕已经无人能够知晓了。

夜色滑开,简便马车停在广场一侧。车门开处,神苍夜程式化地一扶侍从的手,跳下车,迎着湿冷的风眺望。夜已深,白天热闹的广场一片空旷,就算原本还有几个人游荡,也早在她抵达前就被皇家近卫赶走了。在她后方,雕塑、喷泉与方尖碑静静矗立,臣服于广场正面宏伟的古典建筑——开国大帝纪念堂。纪念堂正面,纯白的巨蛇雕塑钻入地底,又破土而出,破开墙壁、门楣,在屋顶上方衔尾形成一个巨环,蛇眼深奥,俯视众生。

世界之蛇,无限之蛇,那正是始于神昼大帝的标志。

神苍夜与巨蛇对视片刻,迈开步子,法师袍下摆起落风中,驱散沿地砖飘荡的薄雾。

侧后方,一道足音跟了上来。

“你在这里等着就好。”她心不在焉,随口道。

“……什么?”雷玄破眉毛倒竖。

明显听出他语气中的不善,神苍夜自觉闭嘴。雷玄破目前是皇家近卫师团的副指挥,保护她的人身安全固然在职责范围内,但每天像贴身侍卫一样跟着她未免大材小用。然而,自从舞会结束后,这个人对她身周安全的神经质又上一层楼,就算她试图赶他回去也毫无效果。很显然,今晚也是一个样。

“其实殿下最好也别出来。”果然,他又开始嘀咕了,“‘死神’说不定正盯着你。舞会那天晚上,我感觉到他就在周围。”

“既然是你的感觉,他八成就在那里。”

“你也明白啊!”

“明白又怎样?总不能吓得哪里都不去了。”神苍夜一提长袍下摆,登上纪念堂前的阶梯,“这里有你,有我,‘死神’若是现身,正好。如果我们两个加起来都摁不住他,我坐在皇宫里也不比睡大桥更安全。”

雷玄破恍然大悟:“真的耶,很有道理……等等,不是这样吧!”

“相信自己的直觉,就是这样。”

“两位陛下才刚走,你如果出事,吟澈学长会掐死我的!”

“‘吟澈学长’现在想掐死的另有其人,你我都排不上号。”

雷玄破和水吟澈虽不是同一所学校毕业,可据说曾在一次校际活动中有所交集,并彼此(在不同意义上)留下了深重的心理阴影。

“凌月也会记恨我的……”

“哈。”

“小意也……”

“我的司花大臣若想置你于死地,只要说‘再见’就够了。”

“呜哇啊啊啊不要啊啊啊——!!小意——”

“就像这样。”苍夜挑挑眉,登上最后一级台阶。

庞然阴影覆顶而来。

纪念堂于正下方仰望,更显巍峨,环绕正门的巨蛇足堪数人环抱。蛇身旁,一位值夜班的老魔法师早已恭候多时,行礼过后,引两人进入大门,穿堂入室,随即告退。神苍夜则在恢弘的大厅中仰起头,与正中央的圣母雕像四目相对。

圣母面容秀丽,眼睑低垂,身段婀娜,到了单薄的地步,肩披的厚重斗篷更似对孱弱体质的一个印证。然而,她手中的长法杖,虽只是石头雕塑,却散发出压倒性的力量感,数不清的同心圆层层嵌套,世界之理在其中诞灭。这并不只是修辞。她的儿子继承了她从大精灵手中获得的特异体质,也继承了她的银发、姓氏与法杖,将陈旧的秩序践踏在脚下,以“神昼”之名,开创了魔法帝国。

神洛,此刻伫立在苍夜面前的女性,她才是世界上的第一名全系魔法师。

苍夜凝视着那张石质的脸,一如既往在其中看到了一丝自己的影子。并不奇怪,她也是她的后代,就与父亲、祖父、曾祖母……乃至神昼大帝一样。然而,圣母神洛——她是他们所有人的起源,却与他们所有人都不同。她求诸于魔法的并非力量或权力,甚至不是为了保护什么人,仅仅就是为了延续自己的生命,得到一段与丈夫、儿子共度的光阴。

普通人的幸福——若用陈腐的词汇来描述神洛所求,多半就是这样。

最后,她祈求的东西摧毁了大陆。若她活着看到那一切,究竟会作何感想呢?

仅从历史书上简洁而教条的圣母形象中,神苍夜想象不出答案,便移开了视线,环视大厅一周。一如既往,再看不到其他了。大厅里仅陈列着一尊圣母像,神洛深爱的丈夫并不在这里。

不过,苍夜知道在哪里可以见到他。从这里向北,再向北,北海上的明珠,海伯利安——冥水公国的王城所在地,那里矗立着第一位冥水公爵的雕像。那个叫水凝寒的男人,神昼大帝的生父,围绕在他身周的基本全是谜团。这些日子以来,谜团在苍夜的生活里似乎越来越常见了,此时此刻,她并不是很有心思在雷玄破的瞪视下再往脑子里多塞几个。

于是,她朝圣母像稍行一礼,穿过空旷的厅堂,雷玄破又自然地跟了上来。她叹气,回头,看着他。他先是一脸坚定,渐转成不情不愿,终于委屈巴巴,退回原处。她这才重新迈步,在通往下一进大厅的门前定一定神,独自穿过大门。

微凉空气拂面。光线透过高处的玻璃窗,笼罩眼前这座朴实、高耸的座堂,稍显昏暗,但也足够让苍夜看清石膏拱门上年月侵渗出的暗沉,让她认出这个地方。

紫红色绒毯铺在木地板上,从她脚下向前延伸,延伸到座堂正对面那张沉重的橡木座椅下。

椅子上倚坐着一个男人。银发男人。

“那么,孩子,又见面了。”他望着屋子对面与他拥有同样银发的少女,开口,嗓音低沉,透出一股与他外表不符的阴柔之美,“你后来找到哈提了吗?”

神苍夜深呼吸一次,平静地答:“它死了。”

“我很遗憾。”

“没关系。”

“你知道不是这样,苍夜,你甚至决定再也不养宠物了。”

神苍夜没说话。没关系,她告诉自己,她早就知道来到这里会是什么感受。她只是在想,若隔着三百年时光,与这个男人的一缕精神遗迹对话都如此耗神,那当年那些追随他南征北战,与他日夜相处的大臣,究竟过的是什么日子。

“他们并非常人——考虑到他们来到了我身边,我可以如此断言。”座堂另一端,神昼把玩着一柄突然出现的银色匕首,抬起视线,“现在,告诉我吧,我今天为什么会见到你?”

“您不知道吗?”

“重要的是你决定如何说出来。请吧。”

神苍夜犹豫了一下,突然觉得蠢透了。她实在不该来的。有什么问题是她不能坐在书房里自己琢磨,或者找乌留骸商量的吗?不管她的宰相多让她拿不准,他至少是个活人,体内流着红色的血……大概。

但是,她已经来了,每沉默一秒钟都只会出让更多主动权给对面那一缕幽魂。

她豁了出去。

“我想知道,怎样才能当一个好皇帝。”

她的声音被吸入天顶、四壁。神昼的脸也像石膏墙壁一样,毫无表情。

“最无聊的选择……啊,果然,精神系魔法‘夭折’了。”匕首静止在他指间,苍银色的眼睛定定凝视她,“你不敢看,是个逃兵。”

神苍夜瞳孔收缩。

“如果你有兄弟姐妹,让他们继承皇位吧,这就是你能对国家做出的最大贡献。”

“我……”

“哦,你没有,家门不幸。这一代的冥水公爵是谁?他也可以,我不介意。”

“您——”

“你就跟他多生几个孩子吧。就算他也是个庸才,我们两家的后代总是很优秀……”

“……请您不要太过分了!”苍夜忍无可忍,厉声打断,“您活着的时候是个伟大的人,谁也不否认。但您已经死了,游荡在这里的不过是一道魔法,一缕影子。就算是真的神昼大帝,他对我也一无所知,何况是你!”

座堂内陷入沉寂,只有她的回音逐渐荡远。她肩膀起伏,瞪着对面的男人。他慢慢朝前倾身,银色长发像燃烧的月光,顺着肩膀滑落。

“这道怒火……就在正确的方向上。”他恢复了那低沉、阴柔的音色,“不过,还差得远。再炽烈十倍,你才能杀死仇人。一百倍,你才当得好皇帝。”

伴随他的尾音,高窗间的光亮微微闪烁、收缩,化作两排悬浮的水晶灯盏,闪耀在神苍夜的视野边缘。她周围,石膏拱门、紫红绒毯、橡木座椅……连同神昼当年在无限宫完工以前会见朝臣的座堂一齐消失了。不过,神昼还在。他由盘绕的世界之蛇陪伴,头戴皇冠,身披皇袍,手握法杖,一脸庄严,矗立在开国大帝纪念堂最中心的巍峨殿堂中央。这座纯白、高耸的雕塑是三百年前艺术家们的呕心沥血之作,从完成之日便一直矗立此处,守望着帝国后世的子民。心怀烦恼的人,无论是谁,只要来到此处,就有机会与神昼的精神遗迹对话。当年,对于如此安排的原因,神昼的回答很简单。

——因为,我不想被视作神。

神苍夜凝望着开国大帝定格在石头中的表情,缓步上前。刚才与她说话的神昼远不是这么庄严的男人。他成功了,又一次。只要见过他刚才的模样,谁也无法只将他看做“缔造了帝国的伟人”。直至今日,他仍活在人们心中。

怒火还在她胸中闷燃,却渐渐重被钦佩、不甘盖过。她知道不该指望成为神昼那样的千古一帝,但也不该差这么远。对于憎恨着圣光教廷的神昼来说,怒火是燃料,可如今已不是那样的时代。纷杂的事务需要冷静的头脑,在盛世中养出了狡诈的群臣更需审慎应对。胸中这份怒焰,不过是她不成熟的证明,就与当年小狗死亡后的眼泪一样,与驱使她来到这里的孤独、迷茫和恐惧一样。

她只是人类,但她的姓名冠有“神”字。

她伸出手,轻轻触碰伏在开国大帝足下的世界之蛇,阖上眼帘,一心一意,强烈地祈愿。

(如果这就是你的愿望……)

一道细微的声音在她脑海中呢喃。她倏地睁眼,神色转厉——“谁?”

门口传来急促的足音,下一秒,雷玄破破门而入:“怎么了殿下!?”

神苍夜没来得及回答。

强烈的银色光芒在殿堂上空爆发,她才一眯眼睛,就失去了意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