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苍夜动了动嘴唇，却没有发出任何声音，发不出。
为明年受封皇太女锻炼一番——以防万一。
从父亲的话语中，她读出了没说出口的四个字。
于是，不安、忧虑、拒斥、迷茫……以及对未来隐隐的恐惧，全部被她压进了心底。回答父亲的，仅是良久沉默后，一次轻而郑重的点头。
神晓又低下头，从右手取下一直在抚摸的银戒指，苍夜见状，顿是一惊。
“原本没有这个打算，但你既然知道了实情，多少还是需要一些精神上的倚仗。戒指，就由你保管到我回来为止，只是记得不要让其他人看见了。”
光影变换，银戒指躺在了皇帝的手心，形制简朴如长蛇衔尾，映着太阳也不反光，色泽幽沉而璀璨。那份璀璨由强大的魔力铸就，微微刺痛了苍夜的眼睛。
精神上的倚仗。
是啊，即使是这枚戒指，对她来说，也仅仅只能充当“精神上”的支撑，再无他用。
因为，作为皇嗣的她，只是残次品。
“……不行。”她垂下眼，语气变得坚硬，“戒指由帝国皇帝世代相传，我不要说皇帝，甚至还不是皇太女。而且，我的——”她一顿，豁出了觉悟地抬头，“我的精神系魔法，至今没有恢复的迹象，戒指对我毫无用处，还是由您保管更加合适。您与母亲出巡在外，毕竟不比在帝都，万一出现什么紧急事态，戒指可保您万全——”
“对你毫无用处，对我又如何有用了？”皇帝哼了一声，“我一旦躺进永寂山的魔土，戒指再有十个也只是废铜烂铁。你不要小看我的侍卫，更不要小看你妈妈。无论何种事态，魔法帝国的皇后总能保护她的丈夫。”
语落，银戒指再一次递到了苍夜面前，她不禁后退：“不行的事就是不行！帝国立国三百年，从来没有这种先例——”
“你管他什么先例！”
一声厉喝，令她一个激灵，止了话头。只见皇帝从椅子里缓缓坐起，一度甚至显得慈爱的双眸恢复了平日的严峻：“是先例要紧，还是眼前的人要紧？你知道为何你的精神魔法一直止步不前？”
苍夜心尖抽跳，仿如一桶冷水兜头浇下。
“你还没有看到自己。”神晓站起身，遮住了窗外的光线。那份气势迫得苍夜连眼都难眨一下，双目所见，双耳所闻，只是帝国皇帝的沉声峻色——
“至今为止，你都做得不错，是一个优等生，每次考试都能拿满分，凭着一腔责任感，也想当个好皇帝。但你也不过就是个优等生，对真正重要的东西一无所知。想要什么，追求什么，什么可以放弃，什么死也不行，为了什么而必须守护国家和子民，你又想从中得到什么……这些事，你统统不知道，所以你的内心无法给你力量，你再怎么问它要，它也只肯陪你玩些小把戏。”
一字一句，敲在苍夜心头，尖锐而沉重。皇帝停顿几秒，放缓了语气。
“不过，这不全是你的错。生在皇家，要看清自己，本就比一般人更难。神家历史上，多的是三四十岁、甚至终身没能领悟精神系魔法的人，虽然你的状况又更加特殊……”
皇帝没有继续，可苍夜仍不自禁垂下视线，面孔微微发麻，指关节紧握到泛白发青。
必须说点什么。
其实是，想要反驳些什么。
她才没有父亲说的那么不堪，每一天都为了成为合格的皇嗣而拼命磨练自己。魔法、知识、言谈、礼仪、责任感，乃至笼络人心的技术……每一件，每一桩，都尽力做到最好，不曾懈怠过一丝……
接二连三的自我辩护拥到嘴边，简直马上要脱口而出，最终，却是一句也没有说出口。因为她察觉到了，这每一句话，都只是在进一步证明父亲的断言罢了。
证明她是个优等生。
证明——她只不过是个优等生。
这份醒悟割断了她心里某一根永远紧绷的弦。一下子，很奇怪地，她完全放松了，近乎虚脱，自从进了御书房就一直很给面子地乖乖缩着的鼻涕也流了下来。总不能挂着鼻涕和帝国皇帝说话——她一本正经地寻思，趁父亲转身望向窗外的当口，抽出手帕，用力一擤。
“对不起，父亲大人。”她收起手帕，神色自若，“为感冒，也为我的无知。”
神晓回以一道介于冷哼和叹气之间的声音。
他的下一句话，却是神苍夜没有料到的。
“苍夜，你和我很像。”窗外，秋空万里无云，阳光亮而柔和，照亮皇帝柔软雪银的发，深邃的眼窝和眼睛周围的细纹，“好的，不好的，都很像，尤其是一觉得软弱就开始逞强，这一点。”
神苍夜瞳孔微缩，转瞬间又涨红了脸。
“顺带一提，这属于‘好的’部分。”皇帝的嘴角微微上扬。苍夜惊异于那个微笑，以及其他的太多事情，甚至没有听见他在短暂停顿后的低声自语。
“……所以我才希望你快点找到那个人啊——”
蔚蓝天空下，无限宫的雪白尖塔闪闪发亮。
“——那一个，在他面前不必逞强的人。”
白雾缭绕，银戒指悬浮其中。
戒指纤细而简朴，形如长蛇衔尾，置身于灯光与银白色的雾气中仍不改本色，幽沉无光，璀璨夺目。
……结果，还是到了她手里。
神苍夜望着悬浮白雾中的衔尾蛇戒指，叹了口气。
本应由帝国皇帝保管到死亡一刻的戒指，现在却到了连皇太女都不是的她手中，这份异常犹如某种不祥的信号，令她打从心底不愿接受。她又何尝是真的在乎立国三百年的传统云云，只是不愿接受父亲不惜打破传统的行为背后，始终没有说出口的四个字——以防万一。
万一他无法从永寂山回来，戒指至少可以留在正确的人手上。
换言之，在父亲心里，她还算是正确的人。
……但他也没有其他选择。
一念及此，她险些又叹出一口气，可叹到中途就本能似的变成了冷笑。一旦开始唉声叹气、自怨自艾——就算在这种只有她一个人坐在书房的时候——就等于是认输了，等于承认了父亲的断言，并被它降服。她绝不要被任何东西降服。
衔尾的蛇不可降服。
敲门声打断了神苍夜的思绪。她一拂袖子，抹去戒指与白雾，同时抬眼一瞥房门，门锁金光微烁，开启。
进门的是启明宫总管大臣，称御医丽莲·罗森爵士来为殿下看诊。神苍夜示意有请，心中却掠过一抹疑惑：她一下午被各种状况冲击得晕头转向，早忘了要请医生的事……难道是丽莲爵士有所察觉，自行前来？
不多时，御医来了，问礼过后，一边诊察，一边询问苍夜的症状、病程，她一一如实作答，并眼睁睁看着御医的脸色越来越难看，不由就有点慌——难道她其实病得很严重……或者更惨，真的中了“死神”的不治奇毒？？
她深呼吸，豁出觉悟，视死如归：“爵士，有话您就直说。”
“是。”丽莲爵士神色凝重，沉声道，“殿下是感冒了。”
有那么一两秒，神苍夜还疑心自己不理解感冒的意思。
反应过来后，她长出一口气，忍不住地埋怨：“……不过就是感冒，您何必一脸严肃地吓我！”
御医不知为何噎了一下，但马上正色道：“殿下不可因为是感冒就轻忽。小小感冒，一个不慎可能酿成严重后果。像殿下这次患的就不是寻常感冒，而是西南三郡每年都流行的季节性流感。有些南方人有了抵抗力，就算感染也未必出现症状，可一旦传染给外地人，严重时甚至可能致死，臣绝非危言耸听。”
若在平时，这番话一定要听得神苍夜打哈欠了。
可她才知晓了父亲的病情，深感人生无常，面对御医的恳切叮咛只觉感激，当下诚挚地答应：“您说得对，我以后要更小心才行。”
御医嘴巴微张，被她的乖顺吓到。
反正都吓到了，神苍夜又道：“今天我本想请您来看诊，一时没顾上，没想到您闻讯自己来了，帮了我一个大忙，谢谢您。”
“……我没……不，臣是说，这是臣的本职工作，殿下不必如此。”
丽莲爵士竟像真的有点乱了手脚。神苍夜头上缓缓冒出一个问号，心想这位大佬今晚还真不像她……于是，她也不再出声，静候丽莲爵士写处方，打算等她写完再细问父亲的病情。
不想御医越写越慢，终于停下了笔，把羽毛笔一插，抬头大声道：“无功不受禄，这种事臣受不了！”
苍夜一愣。不等她开口，御医先问：“殿下，陛下的情况，您已经知道了吧？”
“……详细的情况，我正要问您——”
“那就没有隐瞒的必要了。”御医双目灼灼，“不瞒您说，今天上午和臣在一起的年轻人是永寂姬家的继承人，他是奉陛下之命进宫诊察的。”一顿，“告诉臣殿下染疾的人，也是他。”
神苍夜一下睁大眼睛。
“臣其实早就听闻殿下有恙，但……说来惭愧，臣近来因陛下的病情每天焦头烂额，想着您不过就是感冒，又年轻体健，不用几天也就自己痊愈了，便没有特意关顾。不想今天上午，殿下刚走远，姬少影就告诉臣，殿下感染的不是寻常感冒，而是西南三郡正肆虐的流感，还是及早治疗为好。
“臣起先还心里存疑，可刚才为殿下诊察，当真就是他说的那样，这才——”
信服。这两个字，自尊心极高的老御医毕竟还说不出口，在她心里，恐怕多少还存着疑问，光是皇帝要去永寂山治病一事就足够让她对姬家心存芥蒂了，现在又加了这一桩。
神苍夜更是诧异无比，百般寻思，终于忍不住问：“就算是姬家的继承人，仅仅打个照面，一半时间还在抛媚咳咳咳……怎会连我得的是哪一种感冒都知道？”
丽莲爵士面露难色。紧接着，专业意识战胜了宫廷礼仪，她挺起背，毅然道：“‘因为闻到了那种气味’——姬少影是这么说的。”
神苍夜手一抖，整杯撞翻了桌上的茶。
御医离开后，神苍夜一个人坐在书房，抬抬左臂，又扭扭右臂，左闻闻右嗅嗅，到底是闻不到任何异样的气味，放松之余，又油然一阵不可思议。
气味……？
有些动物能闻出人罹患的重疾，她倒是听说过，但……感冒？由人类？
固然可以用“神医家门，技高一筹”来解释，可鼓荡在心头的异样感却在向她诉说，不仅如此。
姬家的长子，无论外表如何，与他敦敏纯善的妹妹并不相似。
神苍夜在心中把“姬少影”三个字以红笔圈出，批上“要留意”三字。还好父亲的主治医生将会是姬家现任家主，也就是姬少影和姬小意的爷爷，名满天下、妙手仁心的神医老爷子。从常理推测，姬少影最多就是从旁辅助，这让她放心不少。
但是，他还会留在帝都，直到“舞会”结束。毕竟，这个时节，要把姬家的继承人请来帝都又不引人怀疑，发给他一张“舞会”的请柬是最简单的。神苍夜理解父亲的做法，心底一丝不安却总是挥之不去。
——“舞会”……吗？
她不禁望向窗外。浓黑夜幕下，无限宫尖塔林立，影影绰绰，更远处的夜空被帝都灯火照得微微发亮。想要她命的刺客、真身不明的委托人、满心仇恨的教徒、居心叵测的协助者……这些人恐怕就潜身在那片灯火中，鬼祟或坦荡。
绚烂豪华的“舞会”结束后，她便必须独自面对这一切，再没有人为她撑起半片天空……或整座金锥宫。
不知不觉，她握紧了拳头。
良久，她垂下眼，重新摊手。白雾缭绕，衔尾蛇戒指再次出现在她掌心。她与它对峙片刻，谨慎而郑重地，将它套上右手的中指。
尽管不愿承认，可它确实给了她精神的倚仗。
她，神苍夜，是魔法帝国未来的皇帝。
衔尾的蛇不可降服。
白雾再次飘起，从她指间隐去戒指，她则从书桌后站起身，整整裙子，迎向紧锁整夜的房门。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