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到魔法帝国当今的皇帝,大多数人都同意他是个好皇帝。

他固然不像开国大帝神昼,南征北讨,建立了不世武功,也不像这位大帝的曾孙女,以镇压圣光教残党的血腥手段而被冠以“血猎者”之号的女帝神渊,一扫立国后隐伏的种种内忧,为国家带来长达两世纪的和平——固然没有这类不仅要填满史书,还要为后世创造无数诗歌、戏剧与小说的传奇伟业,可他仍是一位出色的统治者,用“守成之君”来描述甚至稍嫌不足。他知人善任,扶持文学、艺术与魔法研究,与邻国建立友好关系的同时,也毫不吝惜国库壮大海军……等等等等,若想知道得更详细可以去书店购买君王传记。这里只提他有一个最显著的长处——精通人心。他几乎有一种直觉,立刻就能把握小到眼前的一个人,大到全国上千万人最迫切的需求,或加以利用,或予以顺应,凭借着名为“民意”的杠杆,四两拨千斤。他是如此的精于此道,以至于有人——其实是不少人,至今都认为他在违法使用精神系魔法。但神苍夜很清楚,她的父亲是《摄念术限制法》最严格的执行者,一生使用摄念术的次数恐怕还不到十次,而这正是他洞察力的体现——他深知一个统治者能够随便窥探民众大脑的国家会陷入怎样的白色恐怖。为避免那种局面,他宁愿雪藏神氏血统赋予他的最便利的统治工具。实际上,他也不必使用,他只要充分利用自身善察的天性,对付大多数状况就已绰绰有余,这一点从人们送给他的外号就足可见得。

“鹰眼的”神晓,这就是如今君临魔法帝国的男人,也是神苍夜从小最尊敬的人。

出于这份敬意,一般情况下,她若听金锥宫秘书说皇帝正与臣下密谈,总会等到他们谈完为止,但今天一来状况并不一般,二来,那与皇帝谈话的人竟是——

“——是天川少将……咦,殿下——殿下!”

神苍夜径直经过试图阻拦的秘书,象征性敲两下门,推门大步而入。顿时,御书房内的三人有两人抬起了头。

书房空间开阔,陈设庄肃,充分的光照愈烘托出一份肃穆,一张宽大的书桌置于房间中央,正对大门。一身华袍、伫立书桌一侧的长发男人是宰相乌留骸,面向书桌端立的女性军人披垂着雪青色长鬈发,背影纤细,听闻动静也没动弹……其实她到底听见没有就很令人怀疑。

神苍夜不理会这两人,直视书桌后方,质问:“父亲大人,天川少将的汇报,为何不叫我旁听?我向您提过才对。”

书桌后的男人见她闯入,本已皱了皱眉,闻言更沉下了脸,斥道:“谁准许你闯进来的?我不记得教过这么无礼的女儿。”

他的声音低沉威严,眼窝与法令纹都很深,肩膀、下颔宽厚,垂在肩上的银发浓密柔软,深灰色的眸子却截然相反地犀利,恰似对外号的一个应证;纯白色的王袍上铺开了以银线刺绣的衔尾蛇。在六芒星的环绕下,巨蛇扭动身躯,拧成横着的8字——无始无终,无际无限,既是这条巨蛇的含义,也是神家赖以征服大陆的魔法本身。身披蛇袍的这个男人,正是魔法帝国当今的皇帝,神苍夜的父亲,神晓。

面对父亲的斥责,神苍夜并未退缩:“打断了您的谈话,对不起,但此次针对圣光教残党的调查,我从一开始就参与其中,后续也一直在跟进,若有什么新情况,我有权利知道。”

神晓沉默地注视女儿,像在审度她的斤两。苍夜同样闭上了嘴,也不让步,也不移目,余光却仿佛瞥见乌留骸微微扬了扬嘴角。

然后,宰相和颜悦色地开口:“陛下,苍夜殿下此次虽被卷入恐袭事件,但后续一贯应对冷静,处置得当。六处的情况,殿下知悉或也无不妥。”

神苍夜眼睫一动,忍住了没有去看乌留骸。他竟会为她说话,她全没料到。说来惭愧,自从得知水吟澈对宰相的怀疑后,她心中也存了一分警戒。虽说表面上只要像从前一样应对他就好……但从前她就算不上擅长对付他。

宰相的发言还是有其分量。皇帝盯着她,稍微放松了紧绷的嘴角,随即朝旁一抬下巴,神苍夜道一句“多谢父亲”,走至椅子前落座。皇帝不再理她,重新看向面前的军人,吩咐:“继续。”

“……是。”

伴随缺乏焦点似的轻细应声,宗管司六处的处长像从未被打断过一样,继续报告:“如臣方才所说,此次兰心大剧院恐袭事件似乎并非有组织的行动,看做三名恐怖分子的个人行为较为妥当,但这样一来又有疑点。三名犯人的精神……并不健全,且根据法医的报告,不健全的状态已持续多日。这样的三人竟能侵入帝都,直到抵达市中心都没有引起任何注意,臣难以想象,恐怕另有人协助他们。”

内奸。这个词掠过神苍夜脑海,令她一凛。

另外两人或许也想到了一处,屋内静默了一霎。

接着,“内奸……倒也不一定。”先开口的是乌留骸,“协助者是来自圣光教以外的敌人,利用了三名恐袭者也未可知。将军,我听说你们逮捕了一名犯人,从他口中可有问出关于协助者的情报?”

“没有。犯人今天凌晨死了。”

神苍夜大吃一惊,乌留骸也眉峰耸动:“重要的证人竟然死了,这是怎么回事?将军,您的……问讯手段,尚能处在您理性的管理下吧?”

“拷问的分寸我自会把握。”天川惑淡淡答应,轻声细语几无起伏,“犯人并非死于拷问,是被谋杀的。”

说罢,她不管乌留骸越挑越高的眉毛,转向皇帝:“陛下?”

皇帝微微颔首。得到许可后,天川转动眼珠,凝视房间上方的虚空,矿物质般的双眼隐现长刘海之间,眼眸深处泛起点点亮蓝。

下一瞬,蓝光大盛,从军人的双眼直射半空,投映出一格格凌乱闪烁的杂色光斑。很快,光斑完成对焦,拼合成一系列静止的映像,悬停御书房上空。

映像很暗,因为它们拍摄的地点本身就很暗,但也足够看出那是一间牢房。

牢房一角,靠墙倒坐着一个人。

他身裹肮脏的白袍,头发被烧得不剩几根,正是那天袭击了兰心大剧院的圣光教徒。遍身血痂表明了他这两天遭受的惨烈折磨,整个人瘦了一大圈,皮肤惨白发灰。但与袭击兰心之日相比,最大的差别是——映像上的他,已经是个死人。

双眼圆瞪,歪着脖子,脖子中央——

“……!”神苍夜倒吸半口凉气,紧盯尸体脖子中央的致命伤。

那道伤口,深,长,准确,利落,一击横贯脖颈,差点把脑袋从身体上扯下来。曾经喷涌出的血液染黑了半袭白袍,连牢房墙上都溅满了斑点,神苍夜几乎闻见了那种出血量必定会散发的浓重铁锈腥气。

因为,她曾经闻见过。

映像上的伤口,与她曾在另一个圣光教徒脖子上见过的一模一样。

她不知不觉紧攥拳头,甚至没有察觉乌留骸飞快一瞥她,目光深邃。

沉重的静默悬浮在御书房中,直到皇帝缓缓垂下双手坐直,视线从映像移至面前的军人:“天川,那道致命伤,你怎么看?”

沙,空中的映像如冰晶飞散般消失。天川惑重新睁眼,恢复了笔直的站姿,嘴唇张开,吐出缺乏生气的轻声细语:“伤口很干净,一击致命,与苍夜殿下也曾目击的另一具教徒尸体基本一致。此外,六处的地牢设有魔法监测系统,地牢内任何反常的魔法波动都会触发警报,但是,今天凌晨,该系统并未侦测到异常,可以认为杀死犯人的凶手并未使用魔法。不使用魔法,便能侵入地牢,杀死犯人,造成那样的伤口——能做到以上三件事的人,臣只能想到一个。”

“……”

神苍夜紧闭嘴巴,咽下了已到嘴边的名字。谨慎起见,她曾遇刺的事,暂不在这个场合说出来为好,虽然她认为乌留骸和天川惑都早通过各自的渠道知晓了。

她不说,那个名字仍然幽灵般浮现。

“……杀手公会的‘死神’,八重切,此人有很大概率是杀死两名教徒的凶手。以上,便是臣对本案的判断。”六处的处长说罢,垂下眼帘,仿佛一具完成了工作的机械人偶,不再言动。

(杀手不会凭空杀人。)

水吟澈曾说过的话掠过苍夜脑海。

此事若是八重切所为,恐怕又是受到了某个人的委托。这“某个人”的身份呼之欲出。监牢内的犯人一死,明显的得益者眼下就有一个。

恐袭者的协助者。

这个人的真身,随着犯人的死而湮灭在了黑暗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