次日溫德琳前往森林中時,騎士並沒有對她昨天的曠課有任何錶示,而是照例開始了那一天的課程。而後數日,當她熟習了大部分的擒拿和匕首格鬥技巧后,騎士終於說:“接下來你可以學習長劍術。”

溫德琳一怔,隨即睜大雙眼,幾乎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當她被迫練習了許久的擒拿和匕首技藝后,甚至不再對真正的長劍術教習抱有希望,而是只顧練習自己學到的唯一一招突刺。但是今天,一扇真正的劍術大門忽然在她面前打開。她又驚又喜,亢奮而期待,就像一隻等着母鳥餵食的幼雛。

這也意味着艾菲給她削的那把木劍真的能派上用場了。

騎士從她手中接過那把木劍,微微審視后搖頭遞迴,“這不好。”

溫德琳的臉頰微微發燙,“我找不到真的劍……”

騎士沒有立刻回答,過了片刻后說,“既然如此,就這樣吧。”

“我們要怎麼開始?”溫德琳問道。

“架勢。”騎士簡短回答。

架勢,又是架勢。我應該想到的。溫德琳微微有些泄氣,但還不至於完全失望。至少這是長劍術的一部分,而不是那奇怪的擒拿。她想學習的是如同小說中描寫的那樣犀利而快速的斬擊或突刺,而那些文章中卻完全沒有提騎士們在放出斬擊之前應該擺出什麼樣的架勢和姿態。很明顯,騎士小說的作者根本不懂劍術。

騎士沒有使用木棍來演示架勢,而是使用他的斷劍。或許是因為這些架勢需要雙手握劍,而他的斷劍又無法丟下的緣故。他右腳前踏,雙手握住斷劍劍柄懸過頭頂,劍尖微微向下,擺出一個上段位的架勢。

“這是穹頂式。”騎士以嘶啞聲音開口述說,“它可以讓你格擋對手的上段劈砍,並且使用旋轉斬。”溫德琳在聽到旋轉斬三個字的時候,眼睛開始微微發光。騎士似乎沒有注意到這一點,他接著說,“劍術學徒通常從這個架勢學起,它很泛用,並且衍生而來的技巧可以很好地訓練力量、耐力和手腕靈活度。”

他說著,緩慢舉起自己的劍,“我要教你一種下落斬擊的訓練方式,拿好你的木頭,我們從劍刃朝下的斜斬開始。”斷劍從與頭顱齊高處慢慢下落到身體左側的部位,然後他旋轉手腕,讓劍刃迴轉放出另一記斬擊,接着讓整把劍繼續下落,劍尖指向地面,手腕再度畫一個圓弧,放出一記反刃斬擊,劍尖指向面前溫德琳的頭臉,手臂以手肘為軸轉一圈,斷劍從背後划圓,迴旋放出斬擊。隨後他不斷轉動身體和手腕,就像以劍刃描畫蝴蝶翅膀的形狀。

“這叫鐵蝴蝶。”他說,“現在我們一起做。”然後擺回初始架勢。

溫德琳用自己的木劍擺出同樣架勢,模仿着騎士的動作不斷揮劍迴旋,但速度很慢。當她已經完整學會這一套動作之後,騎士點點頭,撤開兩步,“你要不斷加快速度,然後保持力度。”他說,“接下來你看我的動作。”

溫德琳咬住嘴唇,緊張地連連點頭,下意識再次後退,和面前的黑甲騎士拉開距離。當她準備好后,騎士踏出一步,擺出初始架勢。但是在下一個瞬間,他手中的劍刃劃出一道閃亮弧線,在面前連環飛舞,溫德琳甚至看不清他的動作。這回她終於知道為什麼這一套劍技被叫做“鐵蝴蝶”了——她能真切地看到騎士的劍光閃電般跳躍旋轉,畫出了兩個彼此交錯的圓,彷彿一隻展開雙翼的蝴蝶。

忽然,在做完一記斜下劈之後,騎士猛然變招,劍刃向上撩去,但是還不等力道用盡,他就猛地轉身側步,劍刃從另一角度裹挾着破空風聲襲來,連續數次轉身之後,他已經站在溫德琳背後五尺開外處,幽冷而銳利的風留在皮膚上的觸感依舊如此鮮明,少女獃獃地站在原地,感到頰側一陣冰涼。她伸手輕撫,掌中是一綹髮絲和一縷鮮血。

這是真正的劍術。迅疾,狠辣,熟練,純粹,沒有多餘動作,充滿力量與優雅之美。

彷彿……彷彿是在跳舞。她獃獃地想。如果被這種劍術劃開喉嚨,她大概也不會有所反應吧。在片刻的痴迷和出神之後,一種莫大喜悅從她心中竄起。我也能學習這種劍術,有朝一日我或許也能夠達到這種程度。她想,這將變成我的技藝和力量。

“在最初開始的時候,你應該站在原地緩慢揮劍,然後加快速度,再配合步伐,前進、旋轉、踏步……”騎士的聲音猶如幽冷風聲,從她身前傳來。溫德琳這才發現,不知何時他已經回到自己面前。

“對於劍術來說,手臂、手腕的轉動和力量非常重要。”騎士雙手一上一下握住劍柄,演示給她看,“許多斬擊與精妙技藝都以手腕發力。”

溫德琳連連點頭,握緊木劍回憶鐵蝴蝶的初始架勢,然後嘗試着緩慢揮劍,直到完成一整套斬擊動作為止。

“當你練熟這一套動作后,就學習下一個架勢。”騎士說,“當基本架勢都學完,就可以在實戰練習中運用。”

聽到實戰這兩個字,溫德琳只覺心中像是燒起了一把小小火苗,揮劍更加用力,也更加快速。但是過於賣力的後果就是她很快就消耗了自己的全部體力,不得不坐在地上,手腕和手肘也疼痛無比。騎士依舊站在湖邊,一語不發。

溫德琳不斷揉捏着自己的手腕,過了好一會兒才忽然問道:“雖然這話問得有些遲了,但我該怎麼稱呼你才好?”

“我已忘卻自己名字。”騎士沉默良久后,回答。

“但總得有個稱呼吧?”溫德琳說。

“你可以叫我教官或老師。”

“那我叫你老師。”溫德琳馬上回答,“教官這稱呼聽起來未免有些不近人情。”

騎士沒有回應。溫德琳又問,“老師,你見過女騎士,或女劍士嗎?”

“見過。”良久,騎士才略一點頭。溫德琳立刻從地上彈了起來,雙眼因興奮而放光,“她們是什麼樣子的?”

“什麼樣子?”騎士的聲音中多了些迷茫,“能是什麼樣子?無非是拿着武器的女人。我見過許多女性戰士,她們的戰鬥技巧能夠和男人一樣好,甚至要更加超出。”

“女人用劍能比男人用得更好?”溫德琳急切地問,騎士的話對她來說無異於一種超凡鼓舞。

“為什麼不能?只是她們不用而已。”騎士說,“只要訓練,任何人都能學會用劍。劍不是男人的專屬,從來不。我見過南方河域密林中的女戰士,她們手持長矛與短弓,比我見過的任何士兵都要優秀,勇悍,並且不畏死……”

“那麼騎士呢?”溫德琳迫切詢問,“你的身邊有女性騎士嗎?”

騎士沉默了。溫德琳焦急地看着他,在沉默中不安等待。終於,騎士慢慢開口,“我知道一名女性騎士。她叫塞蕾格。是凡人種族中唯一能駕馭龍種的騎士。”

“聖塞蕾格,十一月的聖人!”溫德琳掩住口小聲驚叫。塞蕾格同樣是古老帝國時代的傳奇騎士,但因為是女性,故而教會對她描述不多,流傳的傳說僅限於她騎乘龍,並且在帝國建立后隱入修道院出家的故事而已。但是光只騎乘龍一條功績,就足以壓過歷史上絕大部分的騎士。而這幽魂既然是帝國騎士,那麼他知道的必定比教會記錄下來的故事更多。“你認識她嗎?她真的騎乘真龍?”

騎士搖搖頭,“她從未騎乘過真龍。她的座駕只是一頭飛龍。”

“但飛龍和真龍有什麼區別?”溫德琳問。騎士又陷入了他慣常的沉默之中。或許他也不知道,而我應該去問艾菲。他只是個騎士,在這方面知道的總不如女巫更多。她想。

“對平凡人而言,兩者確實無甚區別。飛行,噴火,龐大而有力。”騎士喃喃道,“但飛龍和真龍有本質區別……飛龍雖然聰明,但終歸不能開口說話,也不能施法術。”

“施法術!”溫德琳說,“真龍能夠施法術嗎?”

騎士轉過頭,面罩下的幽暗雙眼投去疑惑和陌生眼神,“真龍皆是偉大巫師。”他說,“法術對於人類而言是罕見天賦和艱難技藝,但對真龍來說卻是本能。你問真龍能否施法術,就像是在問人能否呼吸一樣。”

溫德琳感覺臉上發燙,她微微退後,羞愧無比。可他怎麼知道這麼多?她想,古時騎士都這麼博學,知道巫師和巨龍的事情?他或許不是個普通騎士,但這又有什麼關係?他已經死了很久了。

“聖塞蕾格是什麼樣的人?”停頓片刻,溫德琳繼續問道。她急切地想知道這位已逝數百年,甚至千年的女騎士究竟有何事迹與故事,哪怕只是她日常生活的殘片,也都能給這個透過漫長時光想要窺視她的少女以鼓舞。對溫德琳而言,她幾乎已經將塞蕾格當做了自己的榜樣與道路,她無法描述出在知道聖塞蕾格真的確有其人,而不是教會杜撰時,自己有多麼開心,多麼興奮。但是仔細想想,如果父神教會真的想要打造編撰一位騎乘巨龍的英雄,怎麼可能讓一個女人坐在這個位置上?他們怎麼能夠讓女人完成男人都無法達成的偉業?除非那個女人是真實存在於歷史上的,真實得讓他們無法辯駁、抹除和虛飾。

我也開始用女巫的思維思考了。溫德琳想到這裡時,忽然發覺,然後自嘲地笑笑。

“她是皇帝的槍。最鋒利的槍,七騎士中的魁首。”騎士沉默片刻,然後說。

“但書本和傳奇中都說六騎士的首席是白鹿騎士齊格蒙特……”溫德琳小聲說,然後她忽然驚覺,這騎士說了什麼?七騎士?帝王的騎士不是只有六位嗎?她伸出手掌開始掰數手指,白鹿騎士齊格蒙特,夜騎士亞德伯,龍血女士塞蕾格,長弓騎士泰拉索斯,反抗者瑟奧多雷,智將安塞洛,是六個人。她重複數了三遍,然後確認自己記憶,在艾菲家的帝王傳奇詩篇中,只有這六個人出現。

“齊格蒙特擅長劍術。在槍術和騎術方面,塞蕾格無人能及。”騎士以沉悶聲音說。

“等等。方才你說七騎士?但皇帝座下的騎士不是只有……”溫德琳伸出雙手手指,“不是只有六個人嗎?”

隔着漆黑面罩與盔甲,女孩看不出騎士的表情。沉悶的幽魂沒有反應,他殘破的披風被一陣陰冷幽風吹起,不知從何處傳來微微的呢喃聲。

“六騎士,六騎士……被遺忘的人,被刻意抹去的人……”

那聲音模糊朦朧,溫德琳難以聽清。當她想要仔細側耳傾聽的時候,它卻忽然消失了。騎士一振披風,轉身面對她。“練習,學徒。”他以嘶啞聲音冷硬地命令道,“練習。”

溫德琳彎腰撿起木劍。她心底有諸多疑問,但也只能把這些問題都藏在心底。她覺得騎士不會再回答她關於六騎士的問題,這令她更加疑惑——這騎士究竟是什麼人?他真的只是古代一位普通騎士?還是另有身份?她不知道,也無從猜測。或許艾菲知道。她這麼想着,然後繼續開始揮劍練習。

當她再次累到不支坐倒時,騎士忽然開口說話。

“你應該用真劍。”

“我找不到真劍。”

“去找。”騎士以冷硬口吻說,“真劍較好。如果你用慣木劍,會不適應真劍重量。”

“真劍重量比這木頭更重?”溫德琳問。

“普通長劍要輕些,而且要短。這武器並不會太笨重,除非你用戰錘。”騎士說。艾菲用實心樹木為溫德琳雕刻的木劍確實過於沉重,毫無平衡可言,如果用艾菲的話來說,那麼它就只是一整塊徒具劍形的粗壯實木,拿來當扁擔都比當劍更實用。

“但如果你要鍛煉力量,用它也無妨。”騎士繼續說。

溫德琳點頭,她決定尋找一個話題,一個……能夠繞開帝國七騎士,又能夠滿足她好奇心的問題。

她找到了這麼一個問題。

“你見過……精靈,或貓人嗎?”她小心翼翼地問。

“見過。”騎士這回毫不猶豫地點頭,這讓溫德琳放心許多。這或許證明這個問題對於他而言並非那麼難以回答。

“它們是什麼樣子的?”溫德琳問。

“很可怕。”沉默較短時間后,騎士說。

“可怕?”溫德琳訝然,“兩種都很可怕?”

“精靈很可怕。”騎士回答,“一部分貓人也很可怕。”

我必須不停問他問題才能得到回答。溫德琳想,於是繼續問,“精靈為什麼很可怕?”

“她們長生。”在得到回答之前,溫德琳曾經想過精靈究竟是什麼模樣——青面獠牙,頭長雙角,三條手臂,或許還有翅膀,力大無窮?但是騎士的回答讓她愣了一下,她完全無法理解為什麼長生這令人艷羨的能力能稱得上可怕。

“精靈的壽命是凡人數倍。即使最短命的精靈也有三百年壽命。而長壽的可以活到五百年。”騎士以乾澀聲音說,“在我遇到的所有敵人中,精靈劍士是最可怕的。”

溫德琳此時已經較為習慣騎士的說話方式——他說話有時不連貫而無甚邏輯,他或許認為精靈劍士因長生而可怕,但在表述上,他卻將這一形容詞加諸到整個種族上。

“人類無法將超過百年的時間全部花費在習練劍技上。”騎士說,“但精靈不同,她們壽命長久,專註,聰慧,有非凡耐心,不會衰老。當人類劍士年輕力壯,處於體能頂峰時,他們的經驗還不足夠。當他們五十歲后,積累足夠經驗,身體卻開始衰弱。而精靈劍士可以在數百年間保持強壯,並且擁有大量經驗與思考。他們有許多時間去學習、體驗、改良和精進自己的技藝,並且總能以強壯肉體實踐它們。但人類沒有,人類不行。這就是他們可怕的地方。一位活了兩百年的精靈劍士,就足以在技藝較量中擊敗所有人類劍士。而三百歲,四百歲的精靈劍術大師,在其他種族的劍士中將找不到對手。”

“就連帝王的六……我是說騎士們也無法擊敗那樣的精靈劍士?”溫德琳忍不住脫口而出。但她在說出那個數字后馬上就有所察覺,然後改口。

“不能。”騎士斬釘截鐵道,“若是一對一的劍術對決,在純粹技藝高度上將沒有人類能擊敗那些長生的怪物。”他頓了頓,似乎覺得這答案有些過於武斷,然後又說,“但戰鬥並非總是公平對決。一位劍術大師終究也只是普通人。他們劍術高超,但無法穿透堅固的鋼板盔甲。他們步伐精妙,但沒有辦法攔住衝鋒奔馬。他們不會衰老,但骨頭也不比戰錘更堅硬。他們雖然很難被打敗,但是要殺掉他們卻不比殺死其他生物更難。生命總有極限……在這一點上,凡人大多相同,無論人類,精靈,還是貓人。”

“不過精靈其實並非沒有弱點。”見溫德琳不說話,騎士發出如同北風般幽冷嘶嘯的聲音,像是在嘆息,“她們在力量上與人類相仿,或許稍弱,但相差不多,不足以構成劣勢;靈敏與平衡更是遠超人類;唯一缺陷便是耐力——精靈沒有長時間鏖戰的耐力。這是她們唯一且最為致命的弱點。訓練可以彌補,但終究難以完全跨越。所以她們偏好進行快攻,在自己被拖入久戰之前擊敗對手。”

“你曾和精靈劍士對打過嗎?”溫德琳忍不住問。

“打過很多次。”騎士點頭,“輸過很多次。”

“輸過很多次……”溫德琳喃喃道。

“我一生中第二強大的對手就是一個精靈劍術大師。她……”騎士似乎沉浸在了過去的回憶之中。艾菲說他的回憶大多都已經殘破,連自己的愛人認不清,但是這些事情他記得如此清晰。這是為什麼?溫德琳想。

“她……”騎士說,但溫德琳卻下意識叫了出來,“你說‘她’,那是個女人?”

騎士點頭,似乎並沒有因自己的話語被打斷而生氣,繼續說,“她是迅捷劍的大師。我從未見過那種劍。她從我的防禦死角攻擊我,從我的攻擊死角躲避,她不像一個劍士,反而像是高超的畫家。在她眼中彷彿一切都是有跡可循的線條,而她能掌控那線條。我和她僅有一戰,而她在我身上留下了一個刺穿肺部的貫通傷。那一次,我差點就此死掉。”

他說著,就算是嘶啞殘破的聲音也掩飾不住語氣中的恐懼與后怕。他述說這些,就像是在講述自己的過去,還活着的過去。他意識到自己已經死了嗎?溫德琳不知道,或許他還以為自己活着,以為艾菲是他的愛人,以為她是他手下的一名小小學徒。

“但那都是從前的事了。帝國尚未建立時的事。”騎士說,“如今大陸的三分之一已經掌握在我們手裡,戰爭已經結束。很多士兵們解下盔甲回到農田,王只留下了必要的常備軍隊,防禦北方貓人和草原蠻族的襲擊。許多像我這樣的騎士,或者加入了貴族的守備隊,或者像這樣。”

他轉過頭,用面罩下的眼睛看了溫德琳一眼,“訓練你和其他新兵。儘管我很疑惑為什麼一個女孩會被送來校場。你在軍營里還好嗎?和那些小夥子們住在一起?”

這是他第一次問到我的事情。他果然不正常,心智還停留在過去,還停留在那個帝國尚未毀滅的過去。溫德琳想,或許在那個時代,皇帝座下的騎士真的有七位而不是六位,只是其中有一位在漫長的歷史中被抹去了。他是否也隱約注意到了這一點,但卻不願相信,一心沉浸在過去的回憶中?不過這對一個幽靈來講也未必是件壞事,他都死了,何必還要讓他接受現實呢?

溫德琳思索着,決定配合他說一些謊言。她回答道:“我單獨居住。”

騎士點點頭,“這也不錯。避開那些精力旺盛的年輕人。或許你可以和王宮的女侍們住在一起。很多貴族小姐的女性侍衛官也都如此。”

“謝謝你的建議,老師。”溫德琳說。

騎士沉默了片刻,然後開口,“繼續練習,學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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當溫德琳結束這半日的訓練,回到木屋中時,已經過了午飯時間。她和騎士閑聊的時間過長,錯過了午飯。她心中憂慮,推門而入,卻看到艾菲正趴在桌邊,桌上是依然熱氣騰騰的午飯,還有一壺牛奶。

“你終於回來了,小學徒。”艾菲不無揶揄地說。溫德琳的臉頰一紅,連忙道歉,“對不起,我和他說太多話了。”

“你都和他聊什麼?”艾菲問。

“過去的事情。”溫德琳回答,“聖塞蕾格,還有精靈劍士。他說塞蕾格的槍術是七騎士的魁首,但我只聽說過六騎士。少掉的那一個是誰?”

艾菲說,“書上沒有寫的事情,我怎麼知道。”

溫德琳撓了撓頭,坐了下來,“他還以為自己在古代……在帝國仍然存在的時代。他還以為我只是個普通的劍術學徒,並且還建議我去和那些貴族小姐的女性侍衛官住在一起,而不是自己單獨住。可他連自己的名字都忘記,卻仍然以為自己活在從前。你說得對,他已經殘破,不完整了。”

“那他可真是個好幽魂。說不定他還覺得這屋子是他愛人的居所。”艾菲說。

“如果真的是這樣,而他又那麼愛那個姑娘,那他為什麼不離開森林到這裡來找你?他不能離開那座湖嗎?”

“或許是這樣。那湖裡的太古之力確實很強大。不過或許還有一個原因是,他是個紳士的幽靈,不會去主動打擾女性。”艾菲聳了聳肩,將牛奶牛奶倒入自己杯中。

“我可以來一杯嗎?”溫德琳被這話逗笑了,她看着那壺,問。

“你掛着那塊木頭的樣子蠢死了。”艾菲沒有動,而是瞥了一眼她固定在背帶上的木劍。事實上這背帶也是女巫用破舊皮子給她做的。

“所以我沒東西喝?”

“沒錯。”女巫說,“而且你最好去洗手和臉,再把那塊木頭放下。否則你連麵包都沒得吃。”

溫德琳搖了搖頭,取下木劍放在一邊,然後去水缸里舀水洗手。在經過這麼長時間的相處之後,她和艾菲之間的交談和舉止也自然並且隨意了許多,尤其是女巫,在熟稔之後,她發現這個個頭嬌小纖細的小東西其實非常有侵略性。當艾菲不想費力坐着的時候,她就經常把椅子搬到溫德琳身邊,靠在上面,然後把雙腿放肆地搭在溫德琳腿上,拋去一個稍稍有點挑釁意味的眼神,然後悠閑地地捧着書閱讀。

她就像一隻貓。溫德琳想。一隻總是會若無其事地侵入你私人空間,並且以此為樂的貓。

不過洗完手回到桌邊后,溫德琳還是看到自己座位前多了一杯牛奶。

“過兩天,我們要離開一陣子。”艾菲忽然說。

“離開?”溫德琳有些迷茫,“為什麼?去哪兒?”

“去別的村子過五月節。”艾菲用木勺敲打碗沿。

溫德琳本來想問“為什麼在這裡不能過”,但她想了想,沒有多作詢問。她知道如果艾菲願意說,就會說;不願意說,她詢問亦無用。

“這裡沒有五月祭典。”兩人間似已有某種默契,女巫自然地回答道,露出遺憾神色,“在來到這裡之前,我的老師曾帶我在某一個村鎮落腳,那時正好是五月節。我們兩人參加了當地的五月祭典。從那時候起,我們每年就都會去別的村子,祭典過後再回來。”

“五月祭典……”溫德琳輕聲道,“我從未見過……那是什麼樣的?”

“點燃篝火,縱情狂歡。還有鹿王和五月女王……這是從更加古老的時代留存下來的節日。在父神誕生之前。”艾菲回答,“因此教會斥其為異教的節日,並且禁止人們舉辦五月祭典。但是在遠離聖都的邊陲,總是有教化難以到達的荒蠻野地。”她說,眨了眨眼,“總是有我們女巫的容身之地。”

溫德琳不禁微笑,“那祭典一定很美。”她問,“我們要走多遠?”

“花費在路上的時間大約四到五天。”

“穿過森林?”

“穿過森林。”

“我明白了。”溫德琳點頭,她感到有些小小雀躍,“也就是說我們要去旅行?一趟小小的旅行?”

“當然。而且你還可以嘗試你學到的東西。”艾菲說,“如果那裡有人或者牲畜得病,那麼你可以用藥治好。”

“我……我還不行。”溫德琳困窘擺手,“我的見識還太少,學得不夠多。我怕施治反而變成傷害,讓疾病加重。”

“別害怕。有我在。而且你已經學了很多種疾病的徵兆和治癒方法。足以對付常見小病。”艾菲寬慰她,頓了頓,又說,“那村子裡有鐵匠。我想我們可以去搞一把劍。”

“搞一把劍!”溫德琳的眼睛立刻亮了,“你要買一把長劍嗎?”

“低價買一把壞掉的,然後修好它。”艾菲白了她一眼,“一把完好長劍過於奢侈了。”

溫德琳的興奮仍然不減。“那也很好。”她說,握着木勺的手有些不知道該往哪裡放。一把劍,她亢奮地想,一把真正的劍,真正的武器。

“你現在就像是拿到玩具劍的小男孩一樣。”艾菲撇嘴,“吃你的飯。”溫德琳這才如夢初醒,看向碗里仍然熱氣騰騰的濃湯和彷彿剛烤好的麵包,忽然意識到自己不但耽誤了午飯時間,而且還說了這麼久的話。但這些食物卻一點都沒有變涼。

“你在用法術保持它的溫度?”

艾菲哼了一聲。“吃飯。”她說。

在兩天之後,就如艾菲所說,兩人一大早就向瓦梭打了招呼,留下了大概一周份的蜂蜜和藥物。但在離開之前,艾菲讓溫德琳服下一種藥物,並且要她坐在椅子上,端來許多瓶瓶罐罐和細小毛刷。

“這是做什麼?”溫德琳問,她覺得那藥水有些辛辣,入喉微微疼痛。

“給你化妝。”艾菲說,用毛刷蘸取瓶罐中的顏料和藥水畫在她臉上。

“化妝?”溫德琳模糊不清地說,“為什麼?”

“把你化妝成一個小夥子。”艾菲說,“閉嘴,不要亂動,聽我說。在這個時代,兩個姑娘出遠門旅行是很奇怪的事,而且也較為危險——即使只有一個也是如此。但是如果這姑娘還帶着一個小夥子,往往就不會招致懷疑。這很奇怪對吧?在人們的眼裡,似乎女人就該老老實實待在家裡,除非她們的男人把她們牽出來。我不想引人注目。”

溫德琳聽了這話,不由得皺起眉頭,心裡升起一股怒氣,“那我不要化妝成男人。”她說,然後揮手拍開艾菲,站起身來,用水缸里的水抹掉臉上的顏料。

當她回過頭時,本以為會迎接女巫的怒火。但是艾菲卻沒有生氣,而是站在那裡,若有所思地看着她,“那你打算怎麼辦?”她問。

“不怎麼辦,就這樣。”溫德琳指指她又指指自己,“你和我,兩個姑娘,出遠門旅行。就算這會招來人們的閑話,會帶來麻煩,那又怎麼樣?是否要在家裡待着是我們的自由。”

“聽起來你打算反抗這種,嗯,我不知道該怎麼說……世俗的看法,還有潛在的危險?”艾菲反常地微笑,看起來沒有任何要怪罪溫德琳的念頭,開始收拾起那些瓶瓶罐罐。

“如果遇到強盜什麼的,我會保護你。”溫德琳脫口而出,她下意識看向放在牆角的木劍。

“我很期待,我的小騎士。”女巫抿嘴笑着,“那麼就這樣,你和我,兩個姑娘,出遠門旅行。讓男人見鬼去。”說著,她再次交給溫德琳一小瓶藥水,“剛才讓你喝下的葯可以讓你的嗓音變粗,聽起來更像男人,這瓶可以抵消它的效果。”

溫德琳點點頭,將藥水一飲而盡。她感到一陣快意流遍全身,感到興奮,期待而又有些不安。她要和艾菲兩個人出遠門。不僅如此,她還要打敗一切攔在兩人道路上的事物。一想到騎士教給她的那些劍術,她就感覺渾身充滿了力量。

艾菲看着溫德琳,嘴角微微揚起。她抑制不住自己的笑意。這個女孩,這個和自己學習醫藥知識,和古代幽魂學習劍術的女孩,這個讓自己的生活終於有了些變化和趣味的女孩,她安靜的聆聽,她有些傻氣的天真,都顯得那麼的……有趣。

雖然不覺得溫德琳學到的劍術能夠有效處理旅途中的突發情況,例如強盜。但是這又有什麼關係?她自己就是一個女巫。女巫有一百種法子對付那些不長眼睛的普通人。

看來這會是一次非常有意思的旅行。艾菲想。

當一切收拾停當之後,她們就離開了村子,駕着馬車向更北方前行。出發的時間比艾菲預料中更早,

“你能再給我講講五月祭典嗎?”在馬車車廂里,溫德琳好奇地問。她的身邊堆着許多醫藥典籍,裝着法術光的提燈和行李。

“篝火晚會,遊行,摔跤比賽,戀人相會。”艾菲掀開車簾望着不斷後退的道路景物說,“在祭典中,人們會選出村子裡最漂亮的姑娘來當五月女王,然後由一群年輕強壯的小夥子競爭‘鹿王’,勝者就能夠向女王獻上花環,並得到女王的吻。在古代,這項儀式意味着人們向大地祈求豐收和恩惠。被選中成為五月女王的女孩實際上將被當做大地的化身,即大地所象徵的生命與愛本身。”

她頓了頓,又說,“你知道為什麼許多神話傳說和傳奇故事之中,主人公——或者說英雄們——最終的結局都是與一位女子結婚?那女子可以是被囚的公主,高貴的女神,高傲的淑女,或者是美麗的皇后。因為這也是一種儀式,象徵英雄得到終極的恩賜,即永恆的愛與生命的隱喻。”

她忽然停止講述,望着溫德琳若有所思的面孔,嘆了口氣。

“但是如今五月女王這稱呼已經不太通用了。”艾菲搖搖頭,“即使在保留着五月祭典的地方,也不再稱那被選中的女孩為‘女王’,而是僅僅稱其為‘五月少女’。”

“為什麼?”溫德琳忍不住問,然後又恍然大悟,低聲叫道,“因為父神教會不允許‘女’王?”

“當然如此。”艾菲點點頭,然後又說,“在人類語言中,‘王’,‘皇帝’,‘公爵’等字眼似乎天生就是為男人而設,如果女性身處此種地位,就必須在前面冠以‘女’字以表示性別。這是非常隱秘而緩慢的影響。你不會覺得女王、女皇、女公爵等詞有何不妥,但男王、男皇、男公爵等詞語則顯得很怪,沒有人這麼說話。其實類似詞語並不限於王啊公爵什麼的,它們一直都存在,只不過很少有人去思考這看似理所當然的話語是否有所問題。”

她說著,面帶譏諷地笑了笑。

溫德琳不再說話,默默沉思。過了一會兒,她無奈說道:“我之前都沒有想到過這些。但我想我們實在無力改變。這種說法已經變成了習慣,改不了的習慣。”

“所以這的確是緩慢、長久、隱秘但強大的影響。”艾菲說,“我沒想改變它,並且也不在意。”她說著,躺在車廂里。

“其他語言也是這樣嗎?”溫德琳問,“比如奎若語?或者……真言?原初語?”

“奎若語中,絕大多數與性別無綁定關係的詞語都為中性。若要表示身居該位之人的性別,必須要在前面冠以男或女。”艾菲懶懶道,“精靈國家的歷代統治者大多為女性,但即使如此,王或皇帝之類的詞語也並未與女性身份綁定。至於真言,唔,真言中很少有代表人為創造出的事物的詞句。真言中有‘人’,‘鐵’,‘木頭’,‘石頭’,但沒有‘磨砂輪機’,‘第一公民’,或者某某伯爵。”

“那你將木桶變大,是在對木頭和鐵下令,而不是桶和釘子?”溫德琳問。

“當然了,我的小蜜蜂。”艾菲說,“理論上是這樣的:只要你知道某些基本材料的真名,就可以驅策所有由它們做成的物件。但咒語並非總是生效,或者說,並非總是正確生效。你還需要知道那物件是什麼,怎麼運作,如何驅策。”

溫德琳默默點頭,在艾菲身邊躺下,感受着馬車微小而平緩的震動。

“睡一小會吧。記得要做夢。”女巫柔聲說,並且轉過身去熄滅提燈中的法術光。在昏暗之中,溫德琳只能看到她的身體的輪廓剪影。女孩溫順地點點頭,將裝滿柔軟藥草的布袋當做枕頭,然後閉上眼睛,不多時就沉沉睡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