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旋轉的光之洪流之中,溫德琳暈眩了。她感到自己在融化,墜落,又好像是失去了所有的重量,向天空中升去。她希望自己永遠待在這個充滿鮮活色彩的世界,一想到要回到之前那個灰暗無趣的地方,她就忍不住想要尖叫。

 

直到她聽到了一聲悠遠的狼嗥。那聲音極具穿透力,就像是一塊落入靜湖的巨石,激起了千層波紋。旋律被擾亂了,跳舞的人們停了下來,驚慌四顧。那絢麗的色彩洪流旋轉的速度也慢了下來,溫德琳感覺自己的雙腳又踩在了地上。遠處傳來了灌木被掀動的沙沙聲,一連串黑影從樹林深處沖了過來,將她們包圍在內。最後,許多隻三角形的耳朵從她周圍的樹叢之中探了出來,與耳朵數量相同的綠色眼睛發著瑩瑩的光。

 

溫德琳從未像現在這樣孤單和寒冷過——給她溫暖的光之洪流剎那間消失,自己發光的舞伴們就像是雪花融入大地一樣融入了樹林、空氣和岩石之中,她獃獃地站在當地,仍然沉浸在那光和音樂的幻覺里,直到她看到自己的手,那雙手裡捏着已經被揉爛的漿果,紫紅色的汁液沾滿了手掌。她的衣服依然透濕,蓬亂的頭髮上掛着藤條和樹葉,那雙穿舊了的厚皮靴子上沾滿了泥巴。她孤零零地站在那兒,從旋轉發光的彩虹中回到了寂靜黑暗的森林裡,從公主變回了貧女。

 

王冠不存在,從來都不存在。

 

她茫然地看着周圍,迫切地想要尋找那曾帶給自己無比歡悅的舞伴們,但她們已經消失了,就像露水一樣短暫,像泡沫一樣虛幻。女孩感覺自己心裡空落落的,她知道自己無法再回到那一夜的輝煌夢境。她找不到詞語來形容這一切,唯一感到的就是內心的虛無,就像是她五歲時親眼看着枯瘦的母親在病榻上咽下最後一口氣時所感受到的一模一樣。那時候起她就知道,她長大了,再也無法回到從前。

 

我現在一定像一個小丑,她想。從那夢境般的舞會被驅逐出去之後,她才感到自己是多麼的滑稽可笑。她茫然而失落地看着四周,圍在她身邊的狼們沒有更進一步的動作,有幾隻甚至就在原地蹲了下來,好奇地打量着面前的人類女孩。隨後,灌木叢被分開,溫德琳記憶中的那個影子慢慢地出現在她面前。

 

“我說過,如果運氣好,我們就會在路上遇到它們。”艾菲的手中拿着提燈,黑暗中唯一的光亮接近了溫德琳。少女抬起頭來凝視着那盞孤燈和燈光下的臉龐,女巫的聲音和表情都一如既往地平靜。

 

“現在你應當懂得,為何妖精的邀請對於凡人而言往往意味着不幸。”艾菲輕聲說,“她們的情緒太過強大,太過濃烈,也太過富有感染力,凡人的心智往往無法承受。”說著,她看了看溫德琳的靴子,“我記得你應該沒有踩到她們的環?”

 

溫德琳從懷裡摸出那根濕漉漉皺巴巴的四葉草。

 

“原來是這樣。”艾菲忽然笑着說,“你許了什麼願望?”

 

“希望我爸爸平安。”溫德琳乾巴巴地回答道,聲音裡帶着些許微不可察的敵意。

 

“他會的。”艾菲說,走近溫德琳,從斗篷下拿出毯子蓋在她的身上。女孩的身體小小地顫抖了一下,想要拒絕,但終究沒有,而是任由這浸滿了體溫的毯子包裹住自己。

 

“你真傻,又笨拙,又愚蠢。”艾菲輕聲說,然後她念了一個字,溫德琳身上的衣服立刻變得乾爽,連她掌心那黏糊糊的漿果汁液也一起消失了,“你不肯受取我為你烘乾衣服的小惠,如果你生病了,豈不是還得要我來照顧你,給你治病?這兩者的恩惠哪個更重一些呢?”

 

溫德琳沒有回應,她想反駁女巫,但她很難擠出力氣再說話。

 

“你能走嗎?”艾菲問,溫德琳邁開腿想要證明給她看,但是女孩僅僅走出一步就覺得眼前天旋地轉,腦中止不住地發暈,刺痛,口中乾燥發苦,雙腳也沉重了許多。艾菲及時地扶住了她,“你受寒了。如果你一開始就讓我給你烘乾衣服,就不會……”

 

溫德琳想要掙脫艾菲的手臂,但是女巫的力氣比她想象當中大——或者說,是她自己衰弱了?

 

“那你要我給你治病嗎?”不知怎麼,艾菲的聲音里反而帶着點笑意。不過還不等溫德琳開口回答,她就搶先說,“不,我要給你治病,那樣你不但會很快好起來,而且還不得不受取我的兩樣恩惠。”

 

女巫沒有說出口的話是,你不願受取我用巫術給你的恩惠,到頭來卻不得不接受我的更多照拂,就像你父親不願意給我哪怕一枚銅板,最後卻失去了自己唯一的女兒。

 

溫德琳沒有說話,她徹底失去了說話的力氣。即使那光與音樂像是一陣幻夢,但是她在舞會中不停的蹦跳卻是真實的,證據就是她感到非常的疲勞,就像是從田地這頭跑到了那頭一樣,雙腳也酸痛不已,就像是真的穿着高跟鞋跳了舞一樣。森林的地面上還有一串凌亂腳印,那是她自己的腳印。她寒冷而疲倦,那如夜空一般華美的舞裙只是幻象,在舞會上,她從頭到尾都穿着那身濕衣服。如艾菲所說,她真的生病了。

 

狼群四散竄入黑暗的森林裡,那些綠瑩瑩的眼睛很快就消失在漆黑的植被之中,只有一隻體型稍微小一點的狼,像是家養犬一樣跟在艾菲和溫德琳身後。如果女孩的父親在這裡,一眼就能夠認出,這正是那天晚上蹭着女巫的腿,向她討食物的那一隻。

 

艾菲攙扶着溫德琳走過了滿是潮濕葉片的地面,穿過灌木叢,提燈掛在她的腰間,但是她並沒藉著提燈的光芒去看東西,她知道自己該走哪一條路。馬車就停在那條路的盡頭。年輕的女巫將渾身發燙的溫德琳扶上馬車,灰狼繞着馬車轉了一圈,拉車的公馬有些不安地用蹄子刨着地面。但是那肉食動物靈巧地繞過了它,跳上了車廂后沿,用鼻子頂開車簾鑽了進去。

 

溫德琳在朦朦朧朧之中感到自己被人攙扶進了一個溫暖而幽閉的空間,柔軟的布幔拂過她的臉。她感到渾身發燙,頭非常疼,就像頭顱內部有一把小鑽子在瘋狂地往外鑽着,又像是有人在用鎚子敲打她的頭,想把一個楔子砸進裡面。她的身體里沒有一點力氣,手和腳都軟趴趴的像麵糰一樣,那雙一直攙扶着她的手臂剛剛放開,她就軟綿綿地倒了下去,倒在一個柔軟的懷抱里。

 

然後她在一片混沌迷濛之中,聽到一個聲音在抱怨。

 

“你從來沒說過還有新乘客。”

 

“我沒說過的事情很多,國王。”這是艾菲的聲音,“而且道路上總是充滿變故。”

 

“可我不想讓我的領土裡留下食肉動物的毛。”

 

“我也不想。掉毛不是什麼好事情。”這是第三個聲音。是溫德琳從來沒聽過的聲音。她沒辦法描述這些聲音是什麼樣子的,它們似乎直接響徹在她的腦海里。然後她感到有什麼軟乎乎毛茸茸的東西趴在身邊,挨着自己的腿。而一隻柔軟冰涼的手撫摸着自己的額頭。

 

第一個被艾菲稱為國王的聲音又開始咕噥起來,不斷地抱怨着什麼,直到第三個聲音不耐煩地響了起來,“你怕不是找了一隻老貓頭鷹來拉車吧,女巫?”

 

國王顯得很生氣,“還不都是因為有個滿身腥臊的毛團在我的領土裡。”

 

“閉嘴,不然我就咬你的脖子,你這笨驢。”

 

國王不說話了,發出低低的咕噥聲,隨後一切聲音都消失,只有溫德琳額頭上那隻柔軟的小手還在繼續撫摸着她。

 

馬車裡除了我們還有別人?溫德琳在一片疼痛、灼熱、冰冷和朦朧混合成的奇異漩渦里迷迷糊糊地想,她渾身都疼得厲害,額頭很燙,但是身體卻很冷。嘴裡滿是苦澀的滋味,她想要喝水,但是卻發不出聲音,只能拼盡全力扭動身體,但是每動一下都像是牽動了什麼東西一樣,越發疼得厲害了。

 

很快,一個涼涼的東西就湊到了溫德琳的嘴邊。她模模糊糊地將嘴唇貼在上面,然後冰涼的液體就流了進來,帶着奇怪的酸味和苦味。溫德琳想要將它吐掉,但是艾菲卻捂住了她的嘴,強迫她咽下去,隨後另外一個東西就貼了上來,溫德琳辨認出那是裝水皮袋的袋口。清澈甘甜的水澆熄了那奇怪液體在口腔中留下的不適,少女總算是安分了下來,不再亂動了。她喃喃地念叨着一些胡話,大多數都是關於父親的,也有一些是在發熱狀態下的夢囈。

 

在睡去的前一秒鐘,溫德琳聽到了那些聲音,在馬車裡響起的奇怪聲音。

 

“等回去之後,我要吃一個蘋果。”

 

“可以,兩個都可以。”

 

“那我要兩個。還要好的燕麥。”

 

“可以。”

 

“那我呢?我呢?”

 

“你可以得到一個新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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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昏昏沉沉之中,時間總是過得很快。當溫德琳再次醒來的時候,陽光已經從車簾的縫隙之中照射進來,落在她的臉上。頭依然很疼,但是力氣多多少少恢復了一些。溫德琳眨了眨眼,努力讓視野變得清晰,然後藉著透過車簾的光線,看到了艾菲的面孔。女巫閉着眼,像是在小睡,一縷黑色的頭髮從她的兜帽下垂下來。幾秒鐘之後,溫德琳才意識到,自己枕着的柔軟的東西是她的雙腿。

 

少女有些驚慌地想要起身,但最終也只是扭動了一下,從艾菲的腿上滾了下來。她並沒有足夠的力氣支撐起自己的身體。溫德琳感覺自己碰到了什麼柔軟的東西,那是一個碩大月牙形灰色毛團,很快,毛團舒展開來,並且昂起了腦袋。三角形的耳朵之下,那綠瑩瑩的眼睛緊緊盯着她。

 

“無須擔心,它不會傷害你。”艾菲說,女巫已經睜開眼睛,伸出手將溫德琳的腦袋搬回自己的腿上,“你要喝水嗎?”

 

溫德琳舔了舔嘴唇,緊張地看着那隻狼再度伏下身去,才點點頭。艾菲將她攙扶起來,靠在自己身上,然後拿過水袋,拔開塞子湊到她的嘴邊。溫德琳低聲說了一句“謝謝”,直到這時她才發覺自己的聲音嘶啞得驚人。

 

冰涼清甜的水流過喉嚨,溫德琳感到自己好受了一些,但是暈眩感依舊揮之不去。艾菲扶着她繼續躺下,枕在自己的腿上,溫德琳喃喃地念叨了幾句什麼,聽起來像是感謝,然後就又昏睡了過去。

 

昏睡持續了很長時間。溫德琳醒過幾次,每次起來都覺得乾渴得要命。艾菲喂她喝水,吃一些乾糧,以及那種味道奇怪的液體。在第六次睡去又醒來之後,溫德琳感覺自己好多了,頭也不那麼痛,只是肚子非常餓。

 

當時已經是白天,艾菲告訴她,她們已經走了兩天兩夜。馬車停在一片綠色的原野上,溫德琳被女巫攙扶着來到草地上,遠方是一片鬱鬱蔥蔥的森林,更遠方則是高聳的山巒。回頭看去,建築物已經在她們的身後縮成了淺淡的細小陰影,看不真切。車廂里的狼已經不見了,不知怎麼,她還有些懷念那毛團靠在自己身上時暖融融的感覺。

 

“你還有吃的嗎?”溫德琳感到腹中飢餓難忍,問道。

 

艾菲從口袋裡拿出麵包和水給她,溫德琳道謝之後,就狼吞虎咽地吃了起來。將最後一點麵包咽下去之後,溫德琳看着自己的雙手,還有車廂的地板,沉默了良久后,說:“謝謝你,真的。”

 

說出這句話之後,她感覺自己輕鬆了很多,就像是胸口的淤堵被泄掉了,臉龐因愧疚和羞恥而發燙,但心裡卻十分暢快。

 

“這回你不再懷疑這風寒是我施術讓你染上的?就像懷疑那狼是我放出來的一樣?”艾菲揶揄道。溫德琳感到自己的臉頰越來越燙,“和那個沒關係。我像一頭蠢驢一樣穿着濕衣服在夜裡頂風跳舞。如果我沒生病,那才是被你施了法術。”

 

艾菲沒有說話。過了一會兒,溫德琳說,“那味道奇怪的水是什麼?”

 

“用藥草煮成的藥水。可以治療咳嗽,對風寒也有效。”艾菲回答,“如果加一些蜂蜜或者糖,也可以當做藥草茶來喝。”她停頓了一下,補充道,“放心,我沒有往裡面加巫術。”

 

“原來巫術是可以加到茶里的調味料?”溫德琳喃喃地說。艾菲小聲笑着回答“差不多”。

 

溫德琳望着湛藍的天空和遠處茂密的森林,忽然,她衝口說道:“你能教我做這個嗎?”

 

“你燒糊塗了。”艾菲說,“我原本就打算教你這些。我還會教你做其他的葯。治療外傷的敷藥,治療病症的湯藥,我都會做。我還會教你如何給牲畜看病,如何給人和動物接生,如果你想學的話。你看,這些技藝聽起來可不太邪惡,是吧?”

 

“是。”溫德琳點點頭,“如果我懂這些……媽媽就不會病死了。”

 

“可能吧。”艾菲說,“但是你現在學也還不晚。你還可以去救別的人。”

 

“我可以當一個藥師?”女孩站在柔軟的草地上,也不知是在問誰。似乎她十七年來頭一次思考自己將來可以成為什麼樣的人。

 

“你可以當一個藥師。”女巫說,“你想當藥師嗎?”

 

“我沒有想過。我爸說,等我長大了,就找個好人家嫁了。最好是嫁一個牧場主家的小夥子,還能給他供應好皮子。牛皮,豬皮,羊皮……”

 

“你沒想過不嫁人?”

 

“沒有。”溫德琳老實地回答道,“我從未想過。不過——”

 

“不過什麼?”

 

“我在小時候,曾經對爸媽都說過。說我想當個騎士。就像小說里那樣,就像教會的聖騎士們那樣,穿盔甲,拿長劍,然後殺死惡龍……”

 

“別傻了,凡人可殺不死真龍。然後呢?”

 

“然後爸說女人不能當騎士,也當不了聖騎士。聖都冊封了一百一十三位聖騎士,沒一個是女人。”

 

“你現在有了新的選擇。”艾菲眨了眨眼睛,“你知道嗎,當你染上了一種叫做女巫的傳染病,你就沒法嫁人了。或者說,沒法嫁給那些老實的好人家。”她特意在好人家三個字上加重了語氣。

 

溫德琳轉過頭,苦惱地看着女巫,重複了一遍她自言自語的那句話,“那我可以當一個藥師?”

 

“命運無常,誰知道呢。或許你將來可以當一個騎士。”

 

“但是女人不能當騎士。”

 

“我在小時候也沒想過自己能成為一個女巫。”艾菲說,“都是一樣的。為什麼你這麼驚訝地看着我?難道你以為有人生來就是女巫?還是說你覺得女巫是一個獨立於人之外的種族,就像精靈和貓人那樣的?”

 

“不,”溫德琳連忙說,盡量讓自己看上去沒有那麼驚愕,“我——”

 

“我知道你在想些什麼。在小時候,我也和你一樣,是個普通的女孩。”艾菲說,看向遠處的森林,“至於嫁人什麼的,倒沒有多想過。”

 

“你是怎麼成為女巫的?”溫德琳忍不住問道。

 

“我是被丟棄的,也在大概五歲的時候。”艾菲猶豫了片刻說,聲音微有起伏,她說得很慢,似乎每說一個字都在思考和斟酌,“那時我雖然小,但也不是什麼都不知道。我有兩個姐姐,一個弟弟。想要男孩的父親,貧窮到養不起四個孩子的家庭,在三個女兒之中,有兩個能下地幹活的,和一個不能的。如果一定要丟棄一個的話,要丟棄誰?很簡單的問題。”

 

“但丟小孩是——”溫德琳忍不住喊道,但隨即她的話就被艾菲打斷了,“不道德而且有罪的。我知道。教士們也這麼說,是吧?可是我的父親才不管道德不道德什麼的,他只想要男孩。你是商人家的女兒,而且你父親很愛你的母親,他也愛你,是個好父親。你很幸運。但是在你看不到的地方,在你碰觸不到的陰影里,在你的夢境里絕對不會出現的黑暗中,還是有女孩被拋棄,她們被丟棄在田野里,被丟棄在森林裡,在生下來的時候就被悶死,被賣給奴隸販子,她們之中的一些會死掉,這算幸運的,另外一些不幸的會遇到更可怕的事情。”

 

艾菲晶亮的黑眼睛凝視着溫德琳。最後她說,“這些被丟棄的女孩里,最幸運的則會成為女巫。”說著,她指了指自己,“這就是我。男人們害怕女巫,是因為他們覺得女巫是那些被自己丟棄的女孩兒們的化身,是來找他們復仇的。”

 

溫德琳望着她,如果艾菲沒有適時地補上一句“你相信嗎?”的話,她差點就要相信了。

 

“我也不信。”女巫說,然後自嘲般地輕笑。溫德琳知道艾菲是在開玩笑,但是她卻笑不出來。她不想相信艾菲說的是真的,但是她隱約知道,在自己看不到的地方,女巫所說的可怕事情真實地發生着。她不知道該如何形容自己的心情,她感到憤怒,悲傷,同情,可是到頭來將這些統統淹沒的卻是恐懼,就像是看到身邊樸實和善的人們脫下了外皮,露出裡面惡魔的真面貌一樣的恐懼。

 

“現實總是比最可怕的故事還要可怕,是吧?”艾菲說。

 

溫德琳僵硬地點點頭,然後忍不住問道:“你恨你爸爸嗎?”

 

“當然。我沒有理由不恨他。”艾菲點點頭,雖然語調一如既往地明快,似乎她談論的並不是憎恨這種沉重的話題,但眼中卻似有幽暗微光滾動燃燒,“但是我讓自己忘了在成為女巫前的家在哪裡,這樣可以讓我不去找他復仇。我可以毒死他,讓他生病,或者用別的方式報復他。可這樣不是只會引起更壞的後果嗎?我的……母親,我的姐姐和弟弟都是無辜的,如果他倒下,將沒有人支撐這個家。所以我曾經用雙手捧住了憎恨,但現在我讓憎恨從指縫間流走了,而且仔細想想,做女巫要比做一個窮苦農夫家的女兒好得多,不是嗎?”

 

溫德琳只能點頭表示同意。

 

“你想知道之後怎麼樣嗎?之後的故事輕鬆多了。你可以帶着笑容聽這些。我被我的老師撿到,然後就在這裡住下了。”艾菲說,向遠處的森林伸手示意,“在森林裡。我們在森林裡搭起小屋,老師將我當做她的孩子疼愛,她養育我,將她的一切技藝教給我。關於草木,關於野獸,關於礦石,治病,占卜,神與信仰,古老者,還有最為重要的——巫道和真言。”

 

說著,艾菲說了幾個詞,那是溫德琳聽不懂的詞,它們語韻優美,發音好聽,有着說不出的磁性。溫德琳意識到當她讓馬車行走時說的也是這種話。

 

“你在說什麼?”

 

“我在召喚。這是一種簡單的小巫術。”艾菲說,然後溫德琳看到不遠處的高草叢一陣搖動,緊接着裡面探出一雙黑色的耳朵,然後是一個雜色的毛團。一隻毛茸茸的野兔探出頭來警惕地望着兩個女孩。艾菲蹲下身,伸出手,野兔撥開高草叢敏捷地竄了過來,跳到她的手上。

 

“你召喚了兔子?”溫德琳問,驚訝地看着那蜷縮在女巫手上任她撫摸的小生物。

 

“是的。我念出兔子的真名,召喚了它。”艾菲說,將手裡的兔子推到溫德琳懷裡,後者有些茫然無措地抱着它,感受着懷裡這溫順動物的柔軟和溫暖。

 

“我們可以吃它嗎?”溫德琳下意識地問,懷裡的兔子立刻警覺地抬起頭。

 

“最好不要。”艾菲說,“它是因為信任我才來的。我可不想辜負它的信任,是吧?走吧,小東西。”她伸出手輕輕撫摸兔子的皮毛,這小動物敏捷地跳到地面上,潛入草叢中不見了。

 

“但是你將狼引到北方的森林。”溫德琳望着兔子消失的方向,“你讓狼去捕獵森林裡的動物,你這樣不也是在辜負它們的信任嗎?”

 

“你問了一個好問題。”艾菲讚許地說,“好問題是智慧的開端。之後你會明白,那是另一種信任,是超越個體之上的更大的信任。森林信任我,而我也信任那些聰明的獵食者。”

 

“我聽不懂。”溫德琳老實地說,“希望我以後會懂。我們要繼續趕路嗎?我想趕緊給父親寫信。”

 

“那麼就這麼做吧。”艾菲說,扶着仍然有些虛弱的溫德琳登上馬車。在回到車廂里之前,溫德琳走過那匹拉車的馬身邊,這動物的嘴裡塞滿了青草,濕潤的大眼睛瞪着她。

 

“之前是你在說話,對不對?”溫德琳對馬說。

 

馬蠕動着嘴巴。溫德琳一度以為它就要開口說話來回答她了。但是它只是咀嚼着嘴裡的草。

 

“你還會別的巫術嗎?”回到車廂里之後,溫德琳對艾菲說。她驚訝地發現,不知道什麼時候起,自己對這個女巫的敵意竟然如同沙地上的水一樣消失得無影無蹤了。是因為她治好了自己的病?還是因為她可以教自己做一個藥師需要懂得的全部知識?還是因為她的言辭在不知不覺中消弭了自己的猜忌和不信任?溫德琳只覺得現在巫術這個詞聽起來也沒那麼邪惡了。

 

“別的巫術?比如說?”艾菲懶洋洋地說,念出幾個奇怪的詞催促馬匹拉着車上路。馬車動了起來,溫德琳靠在車廂壁上,艾菲將毯子拉過來蓋在她身上。

 

“呃,我經常看到小說里寫女巫可以變成蝙蝠或者貓,也能把人變成山羊。”溫德琳說,“你能變嗎?”

 

“我沒試過把他人變成動物。但是我可以讓自己變成動物,只不過那對施術者很危險,所以我很少用這種巫術,更不會表演給你看。”艾菲皺起眉頭。

 

“很危險?”溫德琳有些迷茫,騎士小說里寫的女巫們可以隨意變成一種又一種動物,看起來完全沒有什麼危險之處。

 

“將自己變成另一種生物意味着你在模仿它,想要擁有它的力量,就必須模仿它的本質,將它的本質銘刻在你自己的本質上。高明的巫師不在萬不得已的時候絕不會長時間變形,變成一隻貓會讓你用貓的方式思考,用貓的方式行動,久而久之你會忘記你是一個人。”艾菲說,“巫師們都聽過老貓傑克的故事,那說的是一個巫師為了躲避自己的仇敵,把自己變成了一隻母貓,就藏身在他仇人妻子的家裡,藏在那個仇人絕對想不到的地方。他成功而聰明地躲過了殺身之禍,一直做一隻貓。後來,他慢慢地忘了自己曾經是個人,變成了一隻真正的貓,還生下了一窩小貓,最後老死在了那人的妻子腳邊。”

 

溫德琳聽了,不禁笑出了聲來。“別笑,”艾菲有些嚴厲地說,“這個故事其實並不好笑,因為它是真事。”

 

溫德琳臉上的笑容消失了。

 

“我可以變成一隻鳥,從這裡飛到我的家裡去,然後變回人形。但我絕不會以鳥的形態作長途旅行,為了躲避冬天而飛到南邊去。除非我覺得就算永遠做一隻鳥也比留在這裡好。”艾菲搖了搖手指,“對於巫藝來說最重要的就是意志,自我的意志,你必須對自己和存在有着清晰的認知。當你迷失了自我,巫術就會反過來吞噬你。”

 

“最後一個問題。”車簾是開着的,藉著陽光,溫德琳見艾菲的神色有些不悅,連忙伸出一根手指。她猶豫了半天,決定問騎士小說里描寫得最語焉不詳,也是最神秘,最不能為外人道的部分,同時,溫德琳絕不會承認的一點是,這也是她最感興趣的部分之一,“呃,我無意冒犯,只是,那個……女巫真的會和魔鬼苟合嗎?”

 

艾菲盯着她看了很久,似乎像是在用眼神說,你個大傻蛋。最後她往後仰了仰身子,柔順的黑色長發披落下來,露出白皙得驚人的脖頸。

 

“關於上床這碼事。”艾菲斜了溫德琳一眼,“我只能告訴你,我願意和誰干,就和誰干,輪不到別人來管。至於魔鬼嘛,我活了十七年還沒見到過呢。如果我喜歡一個魔鬼,嘿,恐怕那些和你一樣愚蠢透頂的騎士小說里描寫的事情就會發生。”

 

“我這才知道,你和我同歲。”溫德琳有些尷尬地岔開話題,她不想讓女巫再口無遮攔地溜達出乾和上床之類的字眼了。儘管這個話題是她自己提起的。

 

“是啊,你知道我和你同歲,可我還不知道你的名字。”艾菲說,溫德琳能感覺到她有點兒不開心,不過她說話的語氣也隨便了許多,如果說之前她給溫德琳留下的印象就是無論何時都用一種語氣說話的,沒有感情的影子,那麼她現在就顯得真實多了,是個會笑,會生氣,會罵人,也會鬧彆扭的普通的女孩。

 

所以溫德琳趕緊說,“我的名字是溫德琳。”

 

“你最好小心點,把真名告訴女巫會遭咒的。”艾菲說。溫德琳起初覺得她是在生氣,但是女巫的聲音里有一絲笑意。溫德琳不能確定她到底是不是真的在生氣,或者只是在捉弄自己,所以一時間難以開口接話,車廂里也陷入了短暫的沉默之中。這種讓人有點尷尬的無言持續了一段時間,溫德琳很快就感覺到倦意襲來。現在她甚至有些歡迎這種疾病尚未完全褪去所帶來的疲倦,因為它能讓她暫時逃離這令人坐立不安的沉默。

 

溫德琳靠在車廂牆壁上慢慢閉上眼睛,“我想再睡一會兒。”她喃喃道。

 

“睡吧。等你再醒來,就會好很多。”車廂里傳來艾菲翻找東西的聲音,然後一條溫暖的毯子就披在了溫德琳的身上。

 

“謝謝。”

 

溫德琳說完這句話,就沉沉地睡了過去。在安穩的睡眠之中,她做了個夢,夢到了自己早已去世的母親,彷彿頭腦中被壓抑最深的記憶在夢境中被人重新翻了出來,一幕幕在她面前放映。她夢到母親蠟黃的面孔,幾乎要把肺吐出來的咳嗽聲,父親鐵青的臉色,還有教士喃喃的祈禱聲。

 

夢境中的影像和聲音並不是同步的。母親憔悴的病容一直佔據着夢境中她的視野,但是男人的聲音卻一直不停地鑽入耳中。

 

“請跟我們一起祈禱吧,先生,祈禱父神能夠垂憐您的妻子,讓她留在人間。”

 

“我去城裡請過藥師了。那些該死的蛀蟲,冷血的混蛋,他們要價實在太高……對不起,溫德琳,對不起,凱瑟琳,如果我有更多錢,如果我有更多錢的話……”

 

“很抱歉,先生,關於前幾天來過的那個女巫——”

 

“女巫?可從來沒有什麼女巫來過我的家。那老太婆只是個流浪的藥師。”

 

“那就是女巫,先生。請相信我們,不要亂用她給的葯,那都是一些邪惡的東西,是用人血配成的魔葯。只有對父神的信仰和禱告才能真正地治癒病症。”

 

“該死、該死!葯被他們拿走了……什麼狗屁對父神的信仰才能治病,這話他們自己真的相信嗎!我可不信他們自己生重病快要死了的時候還要去念什麼狗屎一樣的祈禱詞!該死的東西!那葯真的有效!凱瑟琳喝下去之後看起來好了一些……該死的,只要我妻子能活下來,我可不管什麼魔鬼不魔鬼的!”

 

“抓住她!抓住她!她是一個女巫!把她吊起來,綁在火刑架上燒死,父神在上!”

 

夢境混亂而無序。母親離開人世的那一夜當晚,幼小的溫德琳聽到了家門外傳來急促而有力的腳步聲,看到了窗外閃爍的火光。無數人舉着火把在夜晚中奔行,教士們煽動鎮民,去抓捕那個不知從哪裡流浪來的老太婆,人們的靴子在大地上踏出密集嘈雜的震顫,甚至有人粗暴地推開她家的門,搜查她的家查看女巫是否藏匿在這裡。

 

父親無法和來勢洶洶的教士和鎮民們對抗,只能任由他們走進自己的屋子,走進自己和妻子的卧室,任由他們打開家裡的每一個箱子,每一個柜子,尋找當然不可能存在的女巫留下的物品。當鎮民們離開之後,溫德琳的家中一片狼藉,父親一邊大聲地詛咒着,一邊收拾和檢點家中的物件,然後發現少了好些東西,不怎麼值錢,但還能使用的東西。銅板和銀幣倒是沒有少,因為它們原本就不存在,早在那之前就被拿去當做了對教會的捐獻,用來換取教士們毫無意義的禱詞。

 

三天之後,母親在教會後的墓地里下葬,一個教士為她念悼詞,舉行了一個簡單的葬禮。這個教士就是對奧維德說醫藥無用的那個人,就是指控那個老太婆是女巫的那個人,就是父親花錢請來為母親祈禱的那個人,也是母親死後帶着村民闖進她的家尋找女巫蹤跡的那個人。

 

溫德琳覺得如果真的有人應該被綁在火刑架上燒死,那麼絕不該是那個流浪的老太婆,而是這個教士。她感到火焰在燃燒,她看到了火焰,那火焰讓她渾身滾燙燥熱,她扭動身體,發出痛苦的呻吟,渾身像是火燒火燎一般疼痛,現實中身體的疼痛穿透了夢境,結合她的回憶為女孩營造了一場相當真實的火刑。

 

不知在灼熱和疼痛之中過了多久,一汪清泉忽然投注在她的身上。那是一隻柔軟冰涼的小手,撫摸着她的額頭,帶來湖水一般清涼的撫慰。疼痛減輕了,溫德琳如釋重負,她感到解脫,然後陷入了更深的睡眠,沒有夢境前來打擾的黑暗海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