傍晚時分,商人奧維德駕着馬車走在一條荒草叢生的野徑上,遠離安全但總有人收過路費的大路。他坐在車頭,腰上系著那隻他視如身家性命的錢袋,手裡還翻着一本書。

 

藉助掛在車篷上的提燈,他刷啦啦地翻動着書頁。這是一本騎士小說——城裡的暢銷書——講了許多在他看來都是無稽之談的故事。在這些書本里,那些全副武裝的騎士總是能用長矛捅死一些什麼奇怪的東西,比如會飛的獅子,噴火的龍。

 

可能因為他自己也有個女兒,所以他印象最深的一個故事,就是一個女巫的故事。她用饑荒和瘟疫作為威脅,擄走了一位公主,然後把那個可憐的女孩關在高塔上,直到騎士或者王子——或者別的什麼英雄來救走她為止。他完全搞不懂女巫擄走那個女孩要幹什麼,釣那些騎士或者王子?愚蠢透頂,但卻很受小姑娘的喜歡。

 

寂靜的空氣中只有拉車老馬的喘息聲,奧維德毫無慈悲地揮動馬鞭。這條野徑上以前一直是有獵戶行走的。他經常從他們手裡購買一些好皮子,但是現在已經沒有了。不知道這些人都去了哪裡,大概是森林裡的動物都被打光了,回家種地去了吧。他想,一隻小狐狸長成大狐狸要多少年?三年?五年?但是被箭射死卻只要一眨眼的功夫。

 

人也是這樣。他又想到了自己病死的妻子。那時候他還不是商人,只是一個給人鞣革為生的匠人,女兒也才五歲。一個女人成長到能夠嫁為人婦,一個男人成長到能夠娶妻生子,要多少年?十年?二十年?但是死掉也只不過是一瞬間。

 

太陽逐漸變小,縮入昏暗天幕,烏雲合攏,天色轉為一片黑暗。奧維德開始喃喃咒罵。今天早上還是晴天,但是看這個架勢,老天卻偏偏要下一場暴雨。他催促着老馬,但它卻停下了腳步,不安地打着響鼻,無論商人怎麼催打都無濟於事。奧維德惱怒地跳下車來,打算給這不知道天高地厚的畜生一點教訓。

 

但很快,他就看到從小路外的森林裡慢慢鑽出了一個影子。那是一匹狼,綠色的眼睛在黑暗中閃爍着綠瑩瑩的光,很快,第二雙綠色的狼眼在黑暗中亮起,緊接着第三雙,第四雙……老馬發出哀長的嘶鳴,彷彿已經預知到了自己的命運。狼群慢慢從林子里走了出來,散開成一個半弧形緩緩靠近。那一雙雙飢餓的綠眼睛盯在了商人和老馬的身上。

 

“父神保佑……”奧維德只覺得嘴裡乾燥發苦,他開始後悔自己為什麼要走這條野徑了。大路平坦安全,遠離森林和荒野,當然也遠離野獸。他慌張地打量四周,但是在這條小路周圍,都是茂密的草野,雖然不遠處就是森林,但是在狼的追逐下跑進森林無異於自殺。

 

但他沒有其他選擇。奧維德猛地轉身,丟棄了老馬和馬車,向後跑去。就像是得到了信號一樣,狼群一聲不響地開始奔馳,就像是劈開高草叢的灰色利箭。最先遭難的是那匹老馬,主人忘了解開它身上的繩子,它地拖着那輛沉重的馬車,還來不及抬起蹄子,就被兩隻狼咬住了喉嚨和大腿,一聲不吭地倒下了。剩下的狼仍然朝着奧維德追去,在奔跑的時候,商人懷裡的書本掉在了地上,他毫不遲疑地彎下腰將它撿了起來,重新塞進懷裡。但就是這麼一耽擱,一隻灰狼已經繞到了他的面前。

 

奧維德咽了一口唾液,閉上了眼睛,苦味從舌根開始泛開。他腦海里滿是女兒的笑顏。

 

就在他放棄一切希望,做好了命喪狼口的準備時,忽然遠遠地傳來一聲呼喝。那聲音很輕,顯得很用力,像是本來不擅長大聲叫喊的人,從嗓子里硬擠出來的一樣,而且是個很年輕的女人聲音。過了好一會兒,狼群的獠牙也沒有咬在自己身上。商人睜開眼睛,隱約看到一個披着黑色斗篷的身影,慢慢地從遠處走來。狼群紛紛豎起耳朵望了過去,那人影越走越近,來到奧維德的面前,脫下兜帽。

 

兜帽下是一張年輕的女孩臉孔。柔軟的黑髮,明亮沉靜的黑色瞳孔,身材嬌小,看起來和他的女兒差不多歲數,可能還更年幼一些。女孩轉過身去面對那些狼群,舉起雙手說了一些什麼。她的聲音柔軟好聽,充滿神秘的磁性,與其說是在說話,不如說像是在哼唱歌謠。但奧維德聽不懂她說的是哪門子語言,那不是雄鹿王國的通用語,也不是這一帶的方言。

 

商人面前的灰狼慢慢地退開了,繞過他的身子,走向那匹馬的屍體,但眼睛依然盯在他的身上,讓他渾身悚栗,站在地上一動也不敢動。狼開始撕咬起馬肉來,當著兩個人類的面毫不猶豫地進食。奧維德有些僵硬地轉過身,望着那群飢餓的畜生將那匹老馬一點點填入腹中。

 

“我救了你的性命。”女孩來到奧維德面前,對他說。

 

“我的老天爺啊……”商人下意識地撫摸着懷裡的書本,結結巴巴地說。烏雲稍稍散開了一些,白月的光照在女孩的臉上。銀亮的光芒在她的瞳孔里流轉凝聚,就像是在夜晚里熠熠生輝的水銀。那本騎士小說的重量讓商人逐漸領悟了一個事實——自己遇到了一個女巫,真正的女巫。書中所寫的那些奇怪故事並非完全的空想,凡人怎可能號令狼群?只有巫術能做到這事。

 

這個女巫的臉上還帶着屬於孩子的稚氣,她還沒有長大,沒有長成小說中有着鷹鉤鼻,嘴唇寬厚,雙手枯瘦如雞爪,額頭上有肉瘤的老太婆。所有騎士小說都將女巫描寫成又老又丑的樣子,而年輕漂亮的女孩從來都只屬於英俊的騎士。奧維德從來都沒有想過這些女巫變成老太婆之前是什麼樣子,他猜那些騎士小說的讀者也從沒想過。

 

“所以你應給我報酬。”女巫接著說,聲音清澈,不疾不徐,融入黑夜之中。

 

“天啊,當然,我會的,我會的……”奧維德喃喃地嘟噥着,他絞着手指,儘力露出討好的笑容。他不想惹惱這個女巫,要知道,那些正在狼吞虎咽的畜生,還就在他身邊不遠處。那些噁心的咀嚼和撕咬聲依舊清晰可聞。

 

“按照古老的律法。”野獸進食的聲音並不能干擾到女巫,她伸出兩根纖細的手指,那小手縮在黑色的袖子里,像是樹洞中躲避寒冷的雛鳥。她這麼說著,語氣篤定,不容置疑,就像天真的孩子複述着父母讓她銘記的話語,“一半財產,或一個誓言。”

 

商人感覺自己全身的血液都涼了。這個女巫要他的一半財產。他感到自己腰間的錢袋沉甸甸的,對於金錢的渴望和焦慮一下子頂開了先前曾經主宰他身體的對死亡的恐懼,他滿腦子都是那些亮晶晶叮噹響的錢幣。他想要和她抗辯,就像是在做生意時和人討價還價一樣。商人在死亡面前也不曾放開手裡的錢袋,教士們總是帶着鄙棄的語氣這麼說。可是那些以父神的名號兜售祝福的骯髒貨們,搜刮的錢幣比自己多得多呢。

 

女巫晶亮的黑眼睛盯着他,就像是在催促說,記得我救了你的命。

 

“一個誓言!我……我給你誓言!我發誓!”奧維德生怕她感到不耐煩,咬了咬牙,輕聲喊道。要知道和金錢相比,言語是多麼的無足輕重,商人在短暫的衡量之後,幾乎立即就選擇了對於他而言更無價值的那一邊,這是他在還不長久的經商生涯中所鍛鍊出的本能。

 

“你回到家后,要把你親口提到的,第一件要送給我的東西作為報酬。”女巫輕聲細語說。

 

奧維德有些錯愕。他一時間無法理解女巫所說的話。

 

“將我親口提到的要送給你……您的東西作為報酬?”他驚訝地確認着,話說到一半才意識到自己沒有用敬語,於是連忙改口。女巫輕輕點點頭,沒有再解釋更多,又提出了一個要求,“發誓。”

 

“我發誓,我發誓。”奧維德立刻說,毫不猶豫。

 

女巫看起來很滿意。她伸手指向野徑的盡頭,那條小路旁的草地里就是正在撕咬馬屍的狼群,“沿着那路走。回家,並記住你的誓言。”

 

奧維德只有點頭,並且用眼睛瞄向狼群邊上的馬車,在車廂里還有他的毯子,和一些賣剩下的毛皮。如果可以的話,他想,我要把那些東西也拿回去,那些毛皮還能賣。

 

“走。”女巫催促他。於是奧維德只好放棄這個念頭。他小心翼翼地順着女巫指的路,一步步蹭了過去。狼群撕咬聲不斷傳進他的耳朵,他不敢去看,甚至不敢去聽,雙手捂着耳朵,閉上眼睛一步步往前走去,但又不敢一直閉着眼睛,活像是一個沒了拐杖,跌跌撞撞的盲人。他邁着顫抖的步伐挨過那些野獸的身邊,每一步都走得特別小心,生怕哪怕只要腳步聲稍稍重一點,它們就會一躍而起,咬住自己的喉嚨。

 

但是什麼都沒有發生。灰狼們看起來對商人興趣缺缺,一隻體型稍稍小一點的狼難以和自己的同伴們爭搶,於是乾脆一溜小跑着來到了那女巫身邊,像家養犬一樣發出嗚嗚聲。女巫蹲下來,從斗篷下拿出什麼東西喂它,撫摸它灰色的皮毛,用柔軟的聲音哼唱歌謠。

 

商人看得出了神,但腳下並未停步,直到被一塊石子絆了一下,才忽然醒悟,此時他已經離那些狼很遠了。他抖擻精神,連忙邁開大步跑了出去,越跑越快,將那女巫和親近她的野獸們拋在身後,直到身邊滿是風聲。越過一座小丘后,他才停下腳步,轉頭望去,無論是女巫還是狼,都已經消失在了小丘的後面了。

 

晚風冰涼,烏雲飄散又合攏。奧維德打了一個寒顫,心中滿是劫後餘生的狂喜。身子雖然疲累,但是他卻忍不住想要跳起來大聲呼喊。他拍了拍胸口和腰間,書本和錢袋安然無恙。那匹老馬和那架破馬車都值不了什麼錢,車裡的剩毛皮丟了也就丟了。沒有任何損失,商人強迫自己這麼想,自己保住了小命和錢袋,這比什麼都重要。

 

而且那些狼肯定也是那個女巫放出來的。瞧她和那些畜生的親密樣兒。對,一定如此,那個女人就是看中了我的財產,才故意演這出好戲。奧維德走在路上,他走路的速度慢了下來,但是腦袋裡思考的速度卻不斷加快。許多個念頭在他格外興奮的腦海里打着旋兒。雖然有一張年輕女孩的臉,但是內里卻和那些有着鷹鉤鼻的老巫婆沒什麼兩樣。嗨,女巫嘛,都是一樣的,陰險邪惡,父神啊。

 

奧維德往地上狠狠吐了一口吐沫,然後雙手交叉握在胸前,畫出祈禱和驅邪的符號。雖然他恨那些教士,但是卻相信神。不好是教士的不好,不是神的。我不會讓她拿走我辛辛苦苦賺來的財產,這個與畜生為伍的女巫。至於誓言嘛……只有鄉野術士,神婆和那些古板的老學究才會將它看得重要,商人重誠信,但那隻限於與正經人做生意時。與女巫定下的約定不必遵守,因為她們都是一群邪惡的東西。願神詛咒女巫。

 

商人又往地上吐了口吐沫,就像是這個動作可以幫助他驅趕邪惡一樣。他更加相信自己的推測了——女巫想要誘使他落入一個陷阱,想讓他害怕許下誓言會讓自己遭咒,從而把財產給她。但是商人沒有讓她如願,會遭咒的都是那些行為不端,沒有品行的異教徒,無賴漢和女人。像自己這種信神敬神,從未賺過一枚虧心錢的體面人,是不害怕什麼詛咒的。

 

雖然告訴自己世界上沒有什麼詛咒,但是奧維德卻還是忍不住害怕。他決定第二天一大早就把這個女巫的行蹤告訴當地的領主和神殿,讓那些教士來處理這件事情。他們可在行了,很多年前的那場女巫審判,就是這些平時除了聖書之外什麼都沒拿過的教士,親手把那些女巫——或許還有弱智瘋癲或者殘疾的女人,奧維德猜的,父神在上啊,不可能有那麼多女巫的——送到火刑架上活活燒死的。嗨,他們燒起人來可凶着呢,比那些士兵老爺凶多了。

 

當商人走完這段路程的時候,時間已經過了午夜了。他的家就在離城市不遠的小鎮里,有一個種着蘋果樹和花朵的小花園,還有一個酒窖,不過裡面只有一些後勁兒很大的土酒。家裡沒有僕人——他不想花那個錢——只有他自己和他的女兒。

 

他拖着疲憊的雙腿,裹着一身的露水和夜風,推開了自己家的院子,就像一隻蒼蠅一樣沒頭沒腦地撞開了門。屋裡的燈還亮着。他的女兒聽到了外面的聲響,立刻焦急地跑了出來。那是個約莫十七八歲的好姑娘,年輕漂亮,有着和她母親一模一樣清爽的金色頭髮和藍色眼睛,個子很高,幾乎不比同歲的大小夥子矮多少,身板也在童年鄉野的嬉戲打鬧中,和懂事後幫父親搬運貨物的鍛煉中變得結實,但依然顯得很纖瘦。

 

“爸,你出什麼事兒了?怎麼這麼晚才回來?”她滿臉都是擔憂,白皙的皮膚上也漫起一層焦慮的紅暈,上上下下打量了一遍商人,“……感謝父神,你看起來沒受傷。你的馬呢?馬車呢?我沒聽到馬蹄聲。”

 

奧維德含混不清地小聲罵著,脫下骯髒的外套交給女兒,看了看四周,然後神秘兮兮地對她說,“我有個故事要講給你聽。”

 

溫德琳接過父親的外套,有些迷茫地看着他。

 

“拿些酒,溫德琳。太晚了,不要做飯了。我喝點酒就好。”奧維德說,然後從懷裡拿出那本書,在女兒面前晃了晃,看着女孩逐漸綻開的笑顏,商人也覺得渾身充滿了力量,似乎跋涉半個夜晚,遭受的所有驚嚇都是值得的,“書還在。錢袋也沒丟。”他炫耀似地拍拍腰間的錢袋,“這趟生意,一個子兒都沒丟。”

 

“我去拿酒,爸。”溫德琳笑着將外套掛好,然後快步走向酒窖,回來后問道,“到底發生了什麼事兒?”

 

“我在那條小路上遇到了狼。”奧維德坐到了餐桌邊上,胡亂抓起桌上的麵包咬了起來,“有很多隻。那些該死的獵戶一定是沒把它們打幹凈。那匹拉車的老畜生被咬死了,馬車我丟在那裡了。或許明天一早我可以叫上幾個村漢把它拖回來。那車篷興許還是好的,套上一匹別的馬還能用,車裡還有一些毛皮,對,我要把它拖回來。”他喃喃說,抓起女兒拿來的酒瓶。

 

“爸爸,你還好吧?有沒有受傷?”溫德琳驚恐而不安地抖開他的衣服,檢查上面有沒有血跡。奧維德看着她,越發地飄飄然了,劫後餘生的喜悅和酒精混合在一起,讓他像個氣球一樣,驕傲而放縱地膨脹起來。他甚至有些享受女兒的驚慌和關切。

 

“——有個女巫。”他神神秘秘地說,“有個女巫救了我。是真女巫。她會和狼說話,那肯定是巫術,該死的巫術。”

 

溫德琳驚訝地張大嘴。她對女巫的知識全部來自騎士小說,但她和奧維德一樣,都不太相信這些小說里空想的故事,“女巫?長着大鼻子,戴尖帽子,會變成貓和蝙蝠的老巫婆?”

 

“沒有大鼻子,沒有尖帽子,也不老。反而和你差不多大。至於會不會變成貓和蝙蝠,我可不知道。”奧維德大口喝着酒,往嘴裡塞着麵包,說道:“但是誰知道她那年輕漂亮的樣子是不是用法術變的呢?女巫嘛,嗨,女巫和巫師都是一路人。詭徒,嗨,都是不敬神的詭徒,可恨的人哪。”

 

“但是她救了你。”溫德琳臉上的血色慢慢消退了些,但女孩還是堅定地指出,“她救了你,爸爸。她趕走了狼,是不是?”

 

“或許吧。”奧維德不耐煩地揮了揮手,他正要講到最精彩的部分,“她還向我要報酬。你猜這個瘋女人要什麼?她要我的一半財產,或者我的一個誓言!”說到這裡,他提高音量,在一半財產上加重了語氣,然後又灌了幾大口酒,要求溫德琳再為他倒一大杯酒,“一半財產!”他重複道,希望她能夠意識到這個詞的重要性,和他站在一邊,為他的機智喝彩。

 

“可她救了你的命啊。如果是我,我也願意用一半財產來換你平安,爸爸。”溫德琳沒有像自己的父親那樣激動,只是臉色有些發白,又為他添了酒,“這酒勁兒很大,你又很累,喝完這杯就睡吧。”

 

“那可是一半財產!丫頭,你什麼都不懂!”奧維德激烈地揮舞起雙手來,“如果十幾年前我有現在一半財產的一半那麼多,你媽媽她也就不用病死啦!那些教士,他們趕走四處給人看病的流浪藥師,說她是女巫,但是自己的祈禱卻一點兒用都沒有,還收了那麼多錢,我們又請不起城裡那些有名的藥師。呸,世界上哪兒來的那麼多女巫。要我說,那只是有些知識,識得草木,會給人跟牲畜看一些病的可憐老太婆而已。她既不會和野獸說話,也不會咒人。丫頭,你要知道,香料不也是草木嗎?都是一樣的,知識就是知識,就連像我這樣的毛皮商,也得懂得看那些畜生,知道什麼樣的畜生出什麼樣的皮子,都是一樣的。”

 

溫德琳不說話了,她的臉上罩上了一層陰霾,她沉默了一會兒,問:“那你給她錢了,爸爸?”

 

“怎麼可能。”商人繼續揮手,動作幅度大得誇張,“沒準那些狼就是她放出來的,你聽着,丫頭,這是一個圈套。專門來騙人。要麼給錢,要麼立誓,好讓她下咒。但是我不怕那些,我向來不做虧心事,怎麼會怕咒呢!明天一早我就要去告訴那些教士,讓他們找到她,然後燒死她。那些教士喜歡做這個。”

 

“可是。”溫德琳又開始擔心了起來,“你立下了什麼誓?”

 

“酒,丫頭。”奧維德說。

 

“你喝的太多了,爸爸。而且你酒量也不好。”溫德琳說,但還是站起身來為他拿酒。

 

“我撿回了一條命!”奧維德抗議道,“這不值得慶祝嗎?”

 

“是啊,爸爸。”溫德琳用一種息事寧人的態度安撫他,他看上去已經有些醉醺醺了。

 

“那女巫要我發誓,讓我把回到家后,說要給她的第一件東西交給她。”商人撕扯着麵包,惡狠狠地大口咬下去,“但是怎麼可能呢!我不會說的,一句都不說。我家裡沒有東西要給她。看,就這麼簡單。女巫的誓言,嗨,只能騙那些不識字的莊稼漢!”

 

“但是於情於理你都應該給她一些報酬,無論她是不是女巫。”溫德琳仍然堅持,雖然看上去她已經有些動搖了,“她救了你的命啊,爸爸。”女孩重複道。

 

“那只是圈套。”奧維德把酒杯頓在桌上,梗着脖子,喘着氣,盯住自己的女兒,他的臉頰開始發紅,咬字也開始模糊起來,“那只是圈套。”他為女兒不站在自己這邊而感到有些惱火。這個丫頭,看了那麼多奇怪小說,字沒認全多少個,那些騎士老爺的酸腐勁兒可學了不少,他這麼想,然後說,“那些狼是她的崽子,可聽她的話呢。再來一杯,丫頭。”

 

“你不能再喝了,爸。這種土酒勁兒太大了。你想喝的話,可以喝些葡萄酒。”溫德琳說。這回她沒有動彈。

 

“丫頭,你不懂,我撿了一條命啊!你不知道那些灰毛畜生的牙齒當時離我有多近。嗨,我要自己去找酒。”奧維德有些晃晃悠悠地站了起來,一邊走還一邊揮舞着手臂,小聲嚷嚷。死裡逃生的飄飄然和對女兒的惱火一股腦地被酒精點燃了,沿着他的胸膛呼呼地竄,他覺得自己做了一件壯舉:他沒有踏進女巫的圈套,他與狼群相遇而全身而退,沒有遭受任何損失。他“戰勝”了那個女巫,理應得到褒獎。

 

酒越喝越多,奧維德將女兒的勸告忘在了耳後。他坐在桌邊,向女兒要來那本書,刷拉拉地翻着,但是其實並沒有在看,只是在翻。書里的內容他差不多都知道,騎士小說嘛,其實都一個樣兒。他很窩火,認為自己沒有得到應有的理解,但他知道不能為此責怪自己的女兒,可他總得為自己尋找一個發火的對象。

 

而女巫恰巧非常合適。於是他開始喃喃地咒罵了起來,一直不停,罵幾句,就喝幾口酒。溫德琳拿走了他吃剩下的麵包,收拾好桌子,他還在一邊喝酒一邊咒罵。

 

“爸,你該睡了。”女孩兒說。就好像她根本不覺得斗過了女巫是一件值得誇耀的事情。虧她還讀過那麼多的騎士小說。奧維德模模糊糊地想。

 

“我不會給她報酬……一個子兒都不給!我一句話都不會說,不會讓她咒我,不會應誓。”奧維德伸着胳膊,嚷嚷着,然後醉醺醺地重複,“一個子兒都不給!”

 

“要我說,被人救了一命,就應該報答。聖書里也這麼說,‘凡受恩的,就應報償’,如果你去問領主和國王,他們肯定也這麼說。書里也這麼說。大家都這麼說。”溫德琳和聲說,試圖從父親手裡拿過那本書。

 

“聖書上的都是假話。那些王八蛋教士可以自己修改聖書。”奧維德口齒不清地說,一股小火苗從他胃裡往上竄。他喝醉了,腦袋裡渾渾噩噩的,把所有東西都丟到了一邊,只剩下想要大聲喊叫和發泄的衝動,他覺得女兒沒有聽懂自己說的話,她什麼都不懂。

 

他站起來,把那本小說拿在手裡不停地甩着,大喊道,“領主和國王……那些蠢貨,他們根本不懂!他們什麼都不懂!他們不會理會老百姓的死活!丫頭,你說要我給女巫報酬,我拿什麼去給呢?我難道要像書本里的那些昏王,把自己的小公主,把我的小公主——把你——拿去交給那些女巫,讓她把你關在高高的塔樓上,等着王子或者騎士來救你嗎?”

 

溫德琳站在桌邊,靜靜地看着他。然後窗外傳來了沙沙聲。雨終於還是下起來了,而且下得很大。

 

“你太累了,爸。”女孩兒的臉色有些蒼白,她從父親的手裡奪過酒瓶和書,聲音也有些顫抖,“你喝醉了,凈說胡話。”

 

奧維德跌坐在椅子上,撫摸着額頭,突如其來的雨聲讓他稍稍冷靜了一些,“你……你說得對,丫頭。我喝醉了。”他模模糊糊地說,“對不起,我的小蜜蜂。我只是覺得,我終於做了一件可以稱得上是勇敢的事,如果有人能為此褒獎我……對吧?”

 

雖然溫德琳覺得逃避誓言算不上什麼勇敢的事情,而且解決這個誓言還有別的方式,比如主動說要給女巫一些錢幣或者幾隻羊什麼的。但女孩還是溫言安慰自己的父親,儘管她不太能夠理解男人的執拗,“你做得很好,爸爸,我為你感到驕傲……去洗臉吧,你要喝點水嗎?”

 

“我要喝點水。”男人像溫順的孩子一樣點點頭,站起身來,走向廚房。

 

溫德琳鬆了口氣。她靠在桌沿,感覺到很疲勞。就在她準備吹滅油燈,去睡覺的時候,忽然聽到門外傳來了撲撲的敲打聲。聲音很輕,很有禮貌,溫德琳險些以為是自己的錯覺。會是誰呢?來避雨借宿的人嗎?她這麼想着,拿起提燈,打開了門。

 

雨水和寒風頓時吹了進來。門外站着一個嬌小的人影。她抬起頭,溫德琳藉著油燈的光芒,看到了那張斗篷下的臉孔。來人是一個年輕的女孩,有着微微捲曲的黑色長發,白皙的皮膚,沉靜清澈的黑眼睛。溫德琳注意到她雖然站在暴雨中,但是身上卻一點都沒有濕。

 

“夜安。”女孩說,聲音不大,在密集的雨聲中非常清晰地鑽入溫德琳的耳朵,“冒昧打擾了。我來收取自己的報酬。”

 

溫德琳手裡的油燈差點掉落在地上。她的臉色蒼白,一時間完全無法思考。她知道這個女孩一定是父親說的女巫,可是女巫怎麼知道自己的家在哪兒?不,她是女巫,女巫總有辦法的。

 

“溫德琳,為什麼這麼冷?你把門打開做什麼?”房間里傳來了商人的喊聲。他從走廊里拐了過來,一眼就看到了門口的女巫。男人立刻號叫了一聲,沖了過來,一把將溫德琳擋在身後,雙拳緊握,胸膛劇烈地起伏着,緊緊盯着面前的女孩。

 

“我來收取我的報酬。”女孩——或者說女巫?——輕輕欠了欠身,非常認真,非常有禮貌。

 

“這兒沒東西給你。”奧維德嘶聲道,“我什麼都沒說。”

 

“你說了。”女巫彎曲手臂,敲了敲耳朵,“我聽到了。我對你說過,記得我救了你的命,也記得你立下了誓言。”

 

“那些狼是你的崽子!”

 

“它們不是。”女巫說,聲音沉靜,她沒有解釋,只是在陳述,“你相信這一切都是偶然嗎?”

 

“我不相信。”

 

“我想也是。”女巫說,“但我還是要我的報酬。如果你不給,我就自己取。”

 

“我什麼都沒說!”奧維德再次強調,“我沒有說要給你任何東西!”

 

“你說了。”女巫也再次強調。

 

“爸爸。”溫德琳的臉色忽然變成煞白。她想到了一件事,“你剛才——”然後商人的臉色也變成慘白。他也想到了。那些醉后的胡言亂語,他甚至沒有意識到自己說了什麼。他應了自己的誓言,他沒想到自己終究會應誓,更沒想到是以那種方式。一時間商人感到了莫大的絕望,他感到冥冥中似乎有着報應和定數,他想到了教士們一直掛在嘴邊的父神明察。他知道自己的計算和考量——它們現在顯得如此愚蠢——盡數落空,不但落空,還把他推向另一處更不幸的深淵。

 

“不,不,不。”他說,然後開始激烈地搖頭,“我喝醉了。那不能算數。”

 

“我要我的報酬,我要你履行自己的誓言。”女巫依然靜靜地說。她的臉上沒有憤怒,沒有得意,反而十分平靜溫和。

 

“不!”奧維德絕望地舉起了拳頭。他打算訴諸武力,雖然他並不知道自己只在年輕時和鄉野村夫毆鬥過的拳頭,能不能對女巫生效,“不行。只有這不行。我可以給你錢,給你財產……給你四分之一,不,給你三分之一……給你一半都行!”

 

“我不要你的財產。”女巫搖頭,“我只要你履行誓言。”

 

“不!”奧維德伸出手去想要抓住女巫的頭髮。如果能抓到的話,就把她拖進屋子,然後用手邊任何能抓到的東西,用力毆打她的頭。男人這麼想着,他太絕望也太驚慌了,絕望到竟然起了殺死她的念頭,驚慌到竟然忘了她是個女巫。

 

但是他的動作沒能做完。有什麼東西束縛住了他的身體,讓他無法動作,只能站在原地,徒勞無功地拚命轉動眼球。女巫的雙手仍然縮在袖子里,沒有動。她抬起頭,看向奧維德身後的溫德琳,“我很抱歉。”她說,“本來這件事有更好的解決方式。”

 

溫德琳驚訝於自己的冷靜。她深深吸了一口氣,將冰涼濕潤的空氣吸入肺中,然後吐出,“如果我和你走,你會放過我爸爸嗎?”

 

“會。”女巫回答。

 

“我需要準備什麼東西嗎?”

 

“隨你喜歡。”

 

“你不怕我逃跑?”溫德琳問,緊盯對方的雙眼。

 

但是女巫的眼睛裡沒有任何波動,“我會找到你。”她說,“你因你父親的誓言被束縛。這很不幸,但命運如此,你逃不掉。”

 

溫德琳絕望地看着僵直在自己面前的父親,看了看女巫,再次回頭看着奧維德。過了一會兒,她用力地說:“我和你走。”

 

“你可以去準備自己的行李。”

 

“我需要嗎?”溫德琳尖銳地反問道。

 

“需不需要是你的事情。”女巫說。雨幕里緩緩駛來一輛馬車,拉車的是一匹健壯的栗色公馬。“上車吧,”她說,“我們離開。”

 

溫德琳哀傷地看着自己的父親,後者的眼睛突出眶外,不停地跳動着,像是在無聲地哀嚎。他的表情不能動,身子也不能動,只能用眼睛來表達自己的感情。

 

“對不起,爸爸。我必須……離開。”溫德琳慢慢說,撫摸男人滿是胡茬的臉龐,“但是我會回來。你要好好地,等我回來。”

 

女巫站在馬車邊上,雨水繞開她的身體。她沒有催促溫德琳,也完全不擔心女孩會突然大喊,喚醒沉睡中的鎮民,雨聲會蓋過後者的聲音,更何況自己只需要說出一個字,就能讓女孩和她的父親一樣全身僵直,動彈不得。

 

溫德琳最後一次凝視父親的面龐,然後轉身,走入滂沱的雨幕,大雨將她渾身都澆得透濕。她掀開馬車的帘子,走了進去。厚厚的油布和帆布做成了車篷,雨點打在上面撲撲作響。女巫在她之後鑽了進來,兩個女孩坐在車廂裡面,彼此都離得很遠。隨後車子震動起來,公馬自己拉着車前行。過了一會兒,溫德琳似乎聽到了一聲哀凄的長號,穿過厚重的雨幕,從遠方傳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