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卡德修斯,曾蒙女神賜福之人的名。他的國因女人而得以建立,也必將破毀於他對女人行的不義。他的功業將凋零,他的城磐將坍塌,他的身軀將腐朽,他的靈魂將永受折磨。”

在法術光的照耀之下,不遠處的幽魂緩緩向溫德琳走來。而少女的耳邊,也響起了格拉修斯在夢境中所囈語的詛咒。是啊,這位古代的皇帝,他的功業已經凋零,他的城磐已經坍塌,他的身軀更是已經腐朽成塵,隨風而去,而她和她身後的一整座廢墟都見證着這個詛咒,這一段已經被埋沒的歷史。

而他的靈魂將永受折磨。

這句話並非只是一句毫無意義的、虛無縹緲的言詞,被附加在對那尊皇帝寶座的詛咒之後。事實上正好相反,這句話才是吉娜薇與格拉修斯所施下的最久遠的詛咒,功業凋零、城磐坍塌、身軀腐朽,都只不過是一瞬間,但這位皇帝的靈魂,卻永遠地被這句詛咒束縛在此地,承受長久的痛苦與折磨。

“格拉修斯,是你嗎?”

在良久的沉默之後,幽魂抬起頭,以死者無神的雙眼凝視被光芒照亮的黑暗虛空,以及佇立在光中的少女。在他的眼中,那道身影之旁,是否還有一個更加高大的男子身影?溫德琳無從知曉幽魂究竟看到了什麼,對此,她只能鼓起勇氣,踏前一步,回答這個痛苦靈魂的問詢。

“格拉修斯已經離去了。”她回答,聲音響亮清脆,她能感到在這法術光中仍然飄浮着他帶來的溫暖,讓她安心。巫杖上的光芒灑向她面前的卡德修斯,但那光線總也無法穿透這靈魂面前三尺之內的濃重黑暗。究竟是女巫的巫杖不願意以光照亮這位掀起女巫狩獵,摧毀了涅薩神殿的皇帝,還是這個靈魂的痛苦與迷惘太過強大,足以在他周圍築起一道阻擋一切光芒的牆?

“離去?他去向何處?”卡德修斯的靈魂迷茫而困惑地喃喃低語,不知怎麼,溫德琳忽然覺得,此刻這位皇帝像極了一個幼童,一個被玩伴拋下,獨自一人彷徨在黑暗中的幼童。但是她的心中卻毫無憐憫,這是他應得的痛苦,她想,這也是他一人的痛苦,任何人都無權以憐憫碰觸他,而有權這麼做的人們早已不在這個世上。

“他已身歸冥水,回到了他的戀人身邊。”溫德琳再次回答。

卡德修斯抬起頭來,雙眼中一點點映出溫德琳的面容,“他已經離去,但我卻仍然身在此處。”幽魂抬起雙手,凝視自己虛幻的身軀,他的視線穿過那雙透明的手,望向遠處的無邊黑暗,終於,他雙眼與聲音中那絲徘徊的迷茫之色緩緩消退,當這個靈魂放下雙臂,再次直視溫德琳時,便變回了騎士記憶中那個威嚴的皇帝,那個向著山峰頂端攀爬進發的男子。

“告訴我,生者。”卡德修斯忽然道,“現在是哪一年?”

溫德琳一愣,並未想到幽魂會突然提出如此問題。她略一思索,答出自己記憶中雄鹿王國的這一年的年號。

“未聽說過的年號,未聽說過的國家。”卡德修斯聽罷,緩緩搖頭,他的目光越過溫德琳,看向她身後被黑暗籠罩的漆黑廢墟,在法術光的照耀之下,那些坍塌巨岩的輪廓隱約可見,“我甚至不知道,在我死去之後,這個世界又輪換過了多少時光。告訴我,女孩,在我死後,我建立的國家又持續了多久?現在在這世上,又可還有人記得我的名字,記得我的功業?”

“在你死後,你的國家便崩毀,正如吉娜薇的詛咒。”溫德琳平靜回答,她回憶着格拉修斯的回憶,不知為何,聲音忽而變得輕鬆淡然,不再有懵懂女孩的憧憬嚮往,也不再有御前騎士的痛苦掙扎,就像艾菲與她談論諸史時所用的語氣,“你沒有留下子嗣,無人可以繼承你的皇位。於是你冊封的貴族就為那位子大打出手,而國家便宣告分裂。直至如今,仍有許多國家宣稱是你的正統繼承者,時有紛爭。而你留下的父神教則代替你完成了第二次征服,現在在這土地上,不信父神教的便只有三種人……”

溫德琳豎起三根手指,唇邊含起一縷極似艾菲的戲謔微笑,“其一是荒外蠻族,譬如精靈、貓人;其二是巫師與女巫,譬如站在你面前的我;其三便是地下亡者,譬如站在我面前的你。你沒能做到的長久統治,你豎立起來的虛偽偶像、虛假宗教卻代替你做到了。命運從來便是如此諷刺。”

卡德修斯凝視着溫德琳,眼中滿是驚訝之色。隨後,這靈魂忽然毫無徵兆地爆發出一陣大笑,虛無的聲浪震徹四周,溫德琳巫杖上的法術光亦如風中燭火一般不停搖曳。笑罷之後,幽魂以手擦眼,似是想要擦去笑出的淚水。“有趣,着實有趣。”他狂笑,然後張開雙臂,擁抱面前的黑暗虛空,“沒想到在我死去之後,世界竟然變成這等模樣!難怪我活着時一心想要征服它,想要擁抱它,想要踏足它的盡頭,去看看陸地之外的海洋,海洋之外的陸地。如果我可以做到,甚至連那天空頂端之物,也想要瞧一瞧。”

“世界哪!命運哪!”這古代皇帝的靈魂忽然抬起頭來,大聲說道,“在我生前,你便如此迷人;在我死後,你依舊如此變化萬千!我曾佔有你大片疆土,在你的胸膛上自立為王,而如今我身已死,卻被你吞在深深口中!既然如此,那我便從此處開始,再次向上攀爬,又如何呢!”

他的聲音回蕩在闃寂無聲的黑暗之中,泛起一連串空洞迴音,最終徹底被撫平在這片時間與大地共同釀出的永恆沉默里。沒有任何人或者任何事物回答他,世界默不作聲,似乎它也在審視着這個千百年前的靈魂,像審視一隻妄言要征服高峰的螻蟻。良久,幽魂沉寂下來,搖了搖頭,發出一聲自嘲輕笑。

“有什麼意義?”卡德修斯嘆息,“即使我走到了世界的頂端又怎麼樣?即使我在大地的肚臍上建造起永恆的大殿又怎麼樣?在那居屋中亦沒有她的容身之所。現在她已經歸去,而我……”

“你也應該與阿蘭塔一起回歸冥水。”溫德琳輕聲道,“格拉修斯已經離去,聖劍已經被拔出,施加在你身上的詛咒也應當消失了才對。”

卡德修斯霍然抬頭,他盯着溫德琳持在手中的聖劍,似是剛剛才發現她手執着那涅薩神殿的神器。

“原來你已經拔出聖劍。”他喃喃道,“這麼說來,你是繼我和格拉修斯之後的第三任劍主。女孩,告訴我,你打算用這力量做什麼?”

“我要用它打開我回家的道路。”溫德琳回答,她握着那微微生溫的劍柄,以及透過劍身傳來的,大地太古之力的無聲搏動。那震顫是如此渾厚、強烈而有力,有那麼一瞬間,她甚至有些拿捏不住這劍,差點就讓它脫手落地。然後她看到卡德修斯的臉上露出明顯的失望之色,這位古代的王者搖了搖頭,“僅僅如此?你難道不知道這力量多麼強大,世上除卻真龍外再無他物可以與它媲美?而你卻僅僅用它來打開回家的路途?”

溫德琳默然看着他,她本該憤怒,為這番傲慢說辭而憤怒;但奇異的是,在看過格拉修斯的全部回憶之後,她的心裡全無怒氣,有的只是驚詫與憐憫。她驚詫於這位皇帝甚至在逝去千百年後,依然對力量如此執着,依然全無悔意,彷彿這些時光完全不足以讓他重新審視自己的命運;她也憐憫於他的本性,他的本質如此,或許真的無可改變,就連死亡亦不能改變一個人的本質,而這也註定了他的命運將會是如此模樣。

他,和她,以及阿蘭塔,以及格拉修斯,甚至是彌朵拉,都並非同一種人。溫德琳想,我無法理解他為何投注整個人生也想去征服,想去統治和改變,正如他無法理解我為何空有力量而不去征服。

最終,她只是搖了搖頭。

“我和你不同。”溫德琳道, “我對世界盡頭全無興趣,也不想攀爬至頂峰,更不必說建立所謂的功業。你的所有夢想對我來說全無意義,而反過來也如是。我在意的唯有一人而已,無論世界是何模樣,我也只想和那人一起,平靜安寧地過一輩子。若兩人無法兼顧,那我願只保那一人一生平安無憂。”

卡德修斯沉默良久,嘆息,“真像……你說的這話,與阿蘭塔真像。她也對我說過一樣的話,你們真的很像。你所喜歡,所在意的那人,想必也會是一個幸福的男人……”

“這話不對。”溫德琳忽然截口打斷皇帝的話,那靈魂猛一挑眉,似是要發怒,但表情隨即鬆弛下來,再嘆口氣,任由溫德琳說了下去,然後隨口問道,“有何不對?”

“我喜歡的人並非男人。”溫德琳正色道,“而是女人。”

卡德修斯一怔。溫德琳直視他的眼睛,毫無懼色。靜默再度蔓延,而後,他忽然縱聲大笑。

“你可真是個天生的女巫!”他幾乎笑彎了腰,癲狂之處與當初在議事廳中痴癲大笑的格拉修斯幾乎如出一轍,“從我的時代開始,你們就如此,你們珍藏與傳承只有女人才知曉和懂得的秘密,你們彼此結為婚盟,將知識握於手中,絲毫不肯告訴男人!”

“你想知道嗎?我們珍藏的女人的秘密。”溫德琳望着這靈魂,忽然想要發笑。女人才知曉和懂得的秘密?她們從未藏匿過那種事物。她們甚至將它公之於眾,昭告天下,阿蘭塔甚至親口告訴過卡德修斯。但沒有任何一個男人真正地聽到並且理解,他們將真正珍貴的話語當做耳旁風,當做欺瞞之語,他們自己任由真正的秘密從身邊溜走,而不予理會。

不等卡德修斯答話,她便自顧自地說了下去,此刻她心中百般念頭瘋狂湧現,無數言詞在腦海中旋轉不休。她驚訝於這頓悟來得如此突然,似乎這秘密一直就藏在她心裡。不,不如說這根本就不是什麼秘密,只不過之前的她一直都沒能真正發覺。這是涅薩神殿,是女巫們,也是艾菲一直想要教給她的,那女巫的施咒之術便暗示和證明着這一點。她們不征服,她們不摧毀,她們也不強制,不束縛,不命令,她們讓萬事萬物順從自己的自然本性,只在必要時輕推,一切力量盡在事物生長轉換的自然細微處萌發,無需由她們從中攪擾。

大地從不征服土壤作物,也不征服禽獸蟲魚,正如偉大母親從不征服孩子,她只包容,而無疑,包容者比被包容者更大,也更加有力。溫德琳微微一笑,她忽然感到說不出地輕鬆。她覺得自己似乎不再是一個個體,不再是一個叫做溫德琳的女孩,而是在這短暫的時光中,成為了偉大母親的化身,大母神在借她的口對這個男人說話。那隻不過就是一句非常簡單的話,女人的秘密,女神的秘密,全部都在這句話里,而她早已親口對卡德修斯說出這秘密。

她說,“我已經將這秘密告訴過你,它就藏在我的話語中,甚至未加任何隱瞞掩蓋。我對你說過的話,便是我們的力量所在。”

卡德修斯停下笑聲,平靜而陰沉地看着她。

“你看。”溫德琳繼續道,“我已經將秘密說出,但你卻沒有聽懂。我已經告訴你我在想什麼,但你卻不願去理解。這是當然的,也是必然的,你們從來就不懂得我們,也就不再試圖去理解。千百年來,一向如此。我還有什麼必要再對你解釋呢?只不過是白費口舌而已,你也不必再詢問,即使詢問,我也不會再回答。”

如若放在千百年前,有人膽敢對卡德修斯以這等態度說出這等言詞,想必早已被他處以懲罰,但死亡摧毀了他的脾性,時光沖淡了他的自尊。在身死的千百年後,這個孤獨的靈魂面對這個根本不把皇權放在眼中的小小女巫,也只是微微嘆息。他抬起頭再次看向無限黑暗的虛空,似乎在回憶自己與阿蘭塔相處的點點滴滴,回憶那個在他的生命中最為重要的女性。

“或許真是如此。”在長久的沉默之後,卡德修斯道,“我從來都不理解你們。”

“沒有或許。”溫德琳毫不客氣地截口打斷,“便是如此。”

皇帝沒有發怒,只是點點頭,“便是如此,我從來都不理解你們,也從未真正懂得阿蘭塔。那一天,她與我走進森林深處,走進那迷霧之中,但真正踏入迷霧的只有她,我被留在森林外圍,無法再前進一步,只能等她出來。當她歸來時,手中便捧着那聖劍。她對我說……”

他忽然停住,不再說話。溫德琳皺眉追問,“她說什麼?”

卡德修斯忽而一笑,“你想知道么?”這一刻,他看上去就像是年輕了數十歲,溫德琳恍惚之間竟然看到站在自己面前的,是那個在涅薩神殿中修習的青年,全身灑滿陽光,與格拉修斯一樣滿溢着生命的熱力,不再是那個身着戎裝,頭髮半白的皇帝。而他的笑容中,不知怎麼,也多出了幾分孩子氣的頑皮。

“你想知道的話,就拔出劍來吧。”卡德修斯緩緩拔出腰間長劍,平平指向溫德琳的眉心,“若你能擊敗我,我就告訴你。”

“為什麼?”溫德琳道,她一動不動,眼睛也不眨一下。

“因為我仍有不甘心。”卡德修斯嘆道,但他神色卻十分坦然,“我仍然不甘於居於這荒蕪廢墟之中,仍然想要向上進發,再度挑戰這世界,我的野心無論如何也無法被磨滅。但我靈魂被束縛於此,這股憤懣不甘,無論如何也必須得到消解。”

他頓了頓,又繼續道,但這次,他臉上的神色轉為苦笑,“我仍然不理解阿蘭塔,我依然不懂她。直到我生命的最後一刻,我想,我都沒有真正理解她。或許我只是不敢,我怕我懂得了她之後,就沒有勇氣再度走向我所期望的山峰頂端。只要我願意放棄一切,她的臂彎就會是我靈魂的安息之處。”

“所以,我希望一個女人的劍能夠擊敗我,讓我不得不放棄這一切。”他的劍尖輕顫,“我這麼說,你可以接受嗎?”

溫德琳點點頭,她將戰神之劍、聖劍與阿德莉亞的巫杖輕輕放在地上,起身拔出艾菲的長劍,“我接受,但有一點,你或許說錯了。”

“哦?”卡德修斯道。

“無論男人的劍,還是女人的劍,歸根結底,都是一樣的,並無不同。”溫德琳輕聲道,挺劍在胸,擺出了格拉修斯傳授給她的劍斗架勢。

“說得也是。”卡德修斯輕笑一聲,“可在我一生中只見過兩個女性劍士,塞蕾格是第一個,你是第二個。那麼,我要進攻了。”話音剛落,他的身影化作一道淺淡殘光,瞬間跨越了數十步的距離,長劍發出銳利的裂空之聲當頭斬來。溫德琳想也不想,橫劍擋去,兩把長劍碰撞在一起,發出當的一聲金鐵交鳴,撕裂了寂靜無聲的黑暗。

在最初的交鋒之後,兩人便緊緊地纏鬥在一起,劍刃相交之處迸出無數火花。溫德琳已經無暇去思考一個幽魂手中的兵刃為何猶如真正長劍般有形有質——但格拉修斯的劍不也是如此?——卡德修斯斬來的每一劍,她都必須全神貫注地區應對。相比之於劍法如狼般迅猛凌厲的格拉修斯,以及冷酷精確,沒有一點點誤差的雷霆,卡德修斯的劍則大開大合,沒有一招守式,只是一味地進攻,進攻,再進攻,他的劍就像是他本人一樣,一味征服,一味尋索,不知疲倦,不知停止。

每一次溫德琳找到他招式中和動作中的破綻,打算伺機反擊時,都會被他遞出來的劍鋒逼退,不得不防守自身,在十幾次交鋒后,她忽然發覺,自己已經完全被卡德修斯帶入他劍術的節奏之中。這不是年輕人能施展出的劍術,這位皇帝以青年之身,使用的卻是他人到中年之後的劍術,就如他能將對手帶入自己的攻擊節奏,他也能讓其他人身不由己地跟隨他,沉醉於他所展示的偉大夢想,以及輝煌功業。

溫德琳揮劍格開卡德修斯刺出的劍刃,然後猛然後跳試圖拉開距離,但幽魂如同附骨之蛆,如影隨形般緊緊纏上,再度發起狂猛攻勢。漸漸地,溫德琳忽然覺得,卡德修斯這一去無回的劍術,不像是在尋求克敵制勝,更不像是一心求死,他是否……只是在尋找一個可以歸去的港灣?他人身不由己地跟隨在他的身後,卻形成了另一種無形浪潮,也推動着他不由自主地前進,無法停止。他人身不由己,他又何嘗不是?

或許,起初他只是想要重建自己的國家,人們擁立他為王,但又卻推動着他向更遠的地方前進,直到他成為皇帝,而他是否也將人們的慾望作了他自己的慾望?然後他也在人們的推動下一直向前,在成為皇帝后仍然不足夠,法師們推動着他一直向世界的盡頭進發,在他的心中是否也有一個地方在呼喊着,他想要停下,想要回去,想要回到摯愛的身邊,母親的臂彎中?但是他無論如何停不下來,就像在海中游弋的魚,停下就意味着墜落,而繼續游弋,則是一個沒有盡頭,沒有目標的任務,一條沒有結局的道路。

或許他也曾後悔過,但他又是多麼驕傲,人們不允許他後悔,他也不允許自己後悔,死亡與時光都沒能磨滅這個靈魂心中最後的一絲驕傲,他不允許自己對溫德琳說出後悔的話語,他只能用劍來說話,無論多麼驕傲的人,手中的劍也必然是誠實的。

在閃躍騰挪之中,溫德琳凝視着卡德修斯的雙眼,而他卻沒有直視她。她忽然微微一笑,他也只不過是個孩子,至死都在尋找母親與愛的孩子,他的靈魂已經停留在那一晚月光下的水池之中,已經停留在那濕潤而柔軟的一吻之中。她看着他一劍刺來,卻不閃不避地同樣刺出一劍,兩把長劍就如兩條平行的線條交錯而過,幽魂虛幻的長劍穿過了她飽含熱力與生命的血肉之軀,在法術光中消散於無形,而她的長劍則刺透了這靈魂的胸膛,刺透了他以最後一絲驕傲與慾望打造出的牆壁。

這一幕與他死去時的那一幕何其相似?只不過那時他沒能面對格拉修斯,而現在,他則凝視着溫德琳的眼睛。

“阿蘭塔,她從迷霧中歸來的時候,手中捧着那把聖劍。”

卡德修斯忽然笑了,笑得輕鬆而坦然,他放開雙手,現在他的手中不再有劍,就像他的腳下不再有王座。

“她對我說,她看到了我的命運。她對我說,我會得償所願,拯救我的國家。她對我說,有朝一日,我會升得更高,但這不一定是我真心所想。她說,我會抵達頂峰,建立從未有人建立過的大功業,但那輝煌的居屋中只有一人的容身之處。”

“我問她,我說,阿蘭塔,你的命運呢?你看到了你自己的命運了嗎?在我的居屋中,怎麼不會有你的容身之處呢?但她只是哭泣,沒有回答,她只是告訴我,那是聖劍的考驗,是來自命運的考驗。我不知道那考驗究竟是什麼,也不知道聖劍的真正命運,我更不知道她如何選擇,但她是對的,我的身邊終究不再有她的容身之處。”

卡德修斯微笑,但哭泣,淚水從靈魂的臉上劃過,消解為虛幻的霧塵,“女孩,聖劍的考驗馬上也會來,它會降臨到你的身上,那是你的命運,你無法逃避。希望你能做出正確的選擇。現在請你告訴我,聖劍,它的秘密,阿蘭塔的秘密,究竟是什麼?”

溫德琳凝視着卡德修斯的雙眼,她在這雙眼睛中再次看到了青年的澄澈與赤誠。她也對他微笑,對他心中的那少女微笑。

“聖劍的秘密,有三個。”她輕聲說。

“其一,聖劍只能與女性立約,也唯有女性才能真正理解它的力量所在。”

“其二,聖劍的力量,無法對自己使用。它的加護,只能給予他人。”

“其三,也是它最大的秘密。”溫德琳輕輕停頓,然後繼續道,“聖劍的力量之源,那就是……”

她說出那言詞,原初語中,含有着莫大力量的言詞,“恬娜。”

“在通用語中,它的意義是,‘真愛’。”

“那必須是真愛,才能讓聖劍發揮它應有的力量。”

少女笑了起來,“你看,非常簡單對不對?簡單到就像是童話一樣,就像是入睡之前,母親所講的童話故事一樣簡單。”

卡德修斯睜大雙眼,就像一個聽到睡前故事的結局,天真地欣喜着的孩童。

“原來如此,原來如此。這就是涅薩神殿,這就是聖劍。”他喃喃道,“這就是阿蘭塔接受的考驗,原來這就是我的命運,也是她的命運。”

他退開兩步,溫德琳的長劍從他的胸膛中滑落。這個古老的靈魂凝立於深淵懸崖的邊緣,面龐上的神情溫暖而滿足,如同入睡后的男孩。

“我自由了,亦當歸去。”他說。溫德琳輕輕眨眼,在短暫的黑暗之後,她的面前便不見了他的身影,在這虛無寂寥的空氣之中,只留下一句跨越了千百年,留在這個靈魂最深處的嘆息。

——“我回家了,阿蘭塔……”

溫德琳遙望着深淵之上的黑暗,她能感到隨着這個靈魂的逝去,執念的消散,詛咒的消解,千百年來因這個靈魂而一直停駐在此處的,如同熔岩般洶湧的太古之力也開始沸騰。她能感到在這深淵的最深處,這力量在水中膨脹,那地下的怒浪像是蟄伏已久的黑龍,睜開眼睛,迫切地亟待抬頭衝出地面,摧毀一切。

她知道,地震與洪水將要到來,將這廢都徹底掩埋。而她也知道,這將是聖劍給予她的考驗,卡德修斯說得沒錯,這考驗立刻就來,而她無法拖延,無法逃避,她必須選擇。

聖劍的第一任主人,雖然持有它,但始終不知道它的力量所在。聖劍的第二任主人,知道它的力量之源,但卻始終未曾擁有它。這是格拉修斯對她說的話。那麼聖劍的第三任主人——她,又將會怎樣?她知曉它的力量所在,也知曉它的所有秘密,她會怎麼做?

大地開始震顫,那地底的黑龍已經開始抬頭,她能夠清晰地感覺到,有龐大而劇烈的脈動在衝擊着腳下的大地,就像巨龍的心臟在搏動。那強烈的震動從腳底一直傳遍全身,她聽到身後傳來的轟隆巨響,聽到瓦礫與廢墟崩塌的聲音,亦能感覺到整個世界在晃動,即將傾覆。

“這就是你給我的考驗嗎,母親?”溫德琳低下頭去,那柄涅薩的聖劍不知何時已經出現在她的手中。她捧起那帶着微熱溫度的劍身,閉上眼睛。她知道,倘若大地太古之力破繭而出,洪水與地震會吞沒地表,大地會塌陷,河流會決堤,地面上的城鎮將被毀滅,無數生命將因此而死。她的耳中傳來了大地酸澀的呻吟,沉重的地層開始挪動,大地活動着酸疼的骨骼,想要從睡眠中蘇醒。

溫德琳知道自己該怎麼做——唯有將聖劍歸還於大地,方能平息大地的躁動。

但她又不願這麼做。她至今為止的旅途都是為了得到這把能夠叩開森林大門的鑰匙,能夠擊破那黑暗真名的力量。她確信在聖劍的保護之下,即使天地塌陷,洪水倒瀉,自己也能夠安然無恙,或許甚至能夠順着奔流洪水離開這黑暗地底,重返光明。

溫德琳睜開眼睛,凝視着面前的黑暗深淵。無限之水在深淵之底匯聚,潮濕的水汽已經氤氳在這荒蕪的廢墟中,岩石崩塌之聲不絕於耳,毀滅的序曲已經奏響。她抓着那石質的劍身,指尖幾乎要陷入那堅固的石片之中,而那圓鈍的劍鋒也如真正的刀刃一般切割着她的手指。少女緊咬雙唇,腦海中一片空白,無數思緒飛旋而至,但她卻難以思考。

我費盡千辛萬苦才來到此處。她的心中有一個聲音在吶喊。

我費盡千辛萬苦才得到這力量。那個聲音繼續咆哮。這是唯一的鑰匙,絕不可放棄。

溫德琳默默地握緊聖劍。她的思緒繁雜涌動,幽暗似夜,一陣悸動襲上全身,她幾乎馬上就想帶着聖劍轉身離開,但她的雙腳卻像生了根一樣緊緊扎在地面上,紋絲不動。她想到沉睡在森林中的艾菲,想到艾菲眼中那微燃的憎恨之火光。她想到那座枝繁葉茂的森林,與林邊的小小木屋。我只是想回家,她想,我只是想找到一條回家的路。

一陣腳步聲在她的耳邊響起,溫德琳轉頭看去,小艾菲背負雙手,慢慢自黑暗中走來。小小的女孩站在懸崖邊上,向下凝望那漆黑的深淵。

“答案就在你心裡。”小艾菲轉過頭來,忽閃着眼睛。她的腳邊不再有血跡,那雙黑眼睛中也不再悶燒着熱毒的火光。這個由白女巫的力量所帶出的幻象對溫德琳展顏微笑,她向她走來,“你已經給出了答案,小蜂,你只是想回家,那條路要由聖劍打開,但你知道如何用聖劍打開這條道路嗎?”

溫德琳心中一震,小艾菲微笑着邁步走來,那虛幻的身軀沒入她的軀體,消失不見。

回家的路。

溫德琳輕聲默念,回家的路。我自黑暗中離去,自然也要從黑暗中回歸。她想。

“我們都錯了。”她忽然笑了,那些繁雜的思緒,心中煩擾的呼喊與咆哮之聲忽然滌盪一空,在這狂暴翻卷着的滔天浪聲與開始傾頹崩塌的廢墟之中,少女臉上露出了歡暢而喜悅的笑容。她站在毀滅的序曲之中,將手中的聖劍高高擎起。

“我們都錯了,格拉修斯,卡德修斯。”她大聲道,“聖劍的秘密不止三個。聖劍還有第四個秘密。”

她的手腕輕翻。涅薩的聖劍從她的指間滑落,落入黑暗深邃的地底,轉瞬間被咆哮奔流的洪水吞噬。

“聖劍的第四個秘密就是,只有甘願將之放棄的人,才能真正得到它。”溫德琳緩緩彎下雙膝,跪倒在地,她的雙手按在冰涼濕潤的地面上,“格拉修斯,你對我說,聖劍的第一任主人,雖然持有它,但始終不知道它的力量所在。聖劍的第二任主人,知道它的力量之源,但卻始終未曾擁有它。”

“聖劍的第三任主人,在得到了它之後,便將它永遠歸還於大地母神的懷抱之中。”

溫德琳微笑,閉上雙眼,輕輕哼唱,如同為親愛的孩子哼唱搖籃曲的母親。原初的話語與歌聲從她的口中流逸而出,那是大地與生長的歌謠,這魔法銘刻在阿德莉亞的術典之上,是她先前無論如何也無法讀懂的艱澀法術,但此刻,它忽然出現在她的腦海之中,與所有的秘密一樣,它似乎一直就在那裡。

我在哪裡聽到過這首歌謠。溫德琳想,啊,那是在涅薩神殿,是在格拉修斯的記憶之中,那是吉娜薇曾經歌唱過的樂曲,那是大地、土壤與岩石的魔法,那是吉娜薇的土魔法,它流經了千百年的時光,從當初那個無憂無慮的女孩口中唱出,被歷代的女巫們所記憶、保存,如今又回到了我的口中。她微笑,並且低聲歌唱,以歌聲撫平大地的酸痛,令地下那混沌的波濤平伏。

溫德琳唱啊,唱啊,她唱遍每一顆在大地中發芽的種子,唱遍每一塊堅固而沉默的岩石。她的歌聲從土壤中溫柔地滲入,撫摸每一顆細小的砂礫,她知道,一顆顆砂礫,一塊塊岩石匯聚成了大地母親寬廣的胸懷,而如今,她要撫慰自己的母親,就如同母親曾哺育她長大。這法術曾經會推動地壤,攪碎蚯蚓的巢穴,掀翻樹木的根系,而今卻不會,因為吟唱它的少女們已經長大,已經明了,已經知曉放棄與犧牲。

在溫德琳的歌聲之中,大地的震顫逐漸平息,地底最深處的咆哮也已休止,深淵的水位不斷漫遊上漲,平緩一如慢慢融化的冰雪。溫德琳不知道自己唱了多久,她只知道自己不能停息,因大地中生長的生命從未停息。她感覺到冰涼的水浸沒了自己的身軀,那深淵之水柔和地漫了上來,將她擁抱在其中,也一併將她身後的廢墟擁抱在其中。她感到這水托舉着自己的身體,一直往上浮去。

溫德琳在一片黑暗之中滿足地微笑起來,她想要睜開眼睛,但是她太累了,哪怕抬動眼皮都是那麼的艱難。她歌唱已經太久,只能任由這水帶着她去往那不知何處的彼方。

“——我已將鑰匙插入鎖孔,擰轉開命運的門扉。而後,我便再無一絲憂慮地踏上命運為我準備的道路。即使前路是苦楚的旱域,即使前路是幽黑的冥水,我也無所畏懼。因為我知曉,這路途的終點乃是戀人的居屋,那裡是我唯一的容身之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