溫德琳知道,在與彌朵拉的視線第一次相交時,格拉修斯的心就已經被這林間的小狐狸所俘獲;有時她會想,這麼一位偉大的騎士會這麼簡單沉淪於一個稚嫩少女的微微一笑中?但歷史往往是荒誕的,而愛情有時候更比歷史要荒誕百倍。仔細想去,她與艾菲的初次見面又何嘗不荒誕?她心中泛起那麼一點對艾菲的情意時又何嘗不荒誕?一想到這裡,她在凝視着那位幼小的皇后時,嘴角也不禁帶上了一絲笑意。

帝國建立后,卡德修斯只在剛剛舉行的宴會上謀得了片刻休憩時光,在那之後就又立即投入了繁忙的政務之中,每天有不計其數的大臣、貴族和議員出入他的議事廳,而皇帝本人則幾乎從不踏出那房間一步,有時連過夜都在議事廳中。而他的那位新皇后便只能百無聊賴地整日在宮中遊玩,起初,這繁華的宮殿與美麗的花園還頗能討她的歡心,但很快,一成不變的風景就變成了束縛她的囚籠,於是無論在何時看到彌朵拉,溫德琳都能從她的面龐上捕捉到一絲哀愁與寂寞的神色。

這一點是毫無疑問的:彌朵拉並不愛卡德修斯。她對這位老邁的皇帝沒有一丁點感情,而這位神秘皇后的出身也是宮中一大謎題,更是侍女僕從們茶餘飯後的最好談資。通常來說,在一切都塵埃落定后,為了穩固統治,皇后只能在有限的幾個人選里選擇——勢力強大的貴族之女,或是降國的公主,亦或是女王。但皇帝卻力排眾議,甚至不惜在議事廳中呵斥軍師安塞洛,娶了一個他騎馬從鄉野間經過的時候偶然遇上的一個牧羊女。

許多大臣與貴族也都勸說過卡德修斯,以他皇帝之尊,想要娶一個普通的農家女為侍妾,甚至為妃子,都是再普通不過的事,但是皇后之位無論如何不能讓這麼一個鄉下女人坐上,可皇帝不但毫不理會,更是發誓此生不再另納妃嬪,如果他與彌朵拉誕下子嗣,那麼這孩子就是這個龐大帝國無可置疑的繼承者。

“都亂套啦。”溫德琳聽到僕人們在談論到這件事時,總是拍着大腿這麼說,“皇室的血脈要被不知道從哪兒來的,一身羊膻味兒的鄉下女人糟蹋啦。”而這句話一出,就一定會有人附和道:“真不知道陛下看上了她哪兒。莫不是被鄉下女巫的巫術迷住了吧?”

如果換了其他人,聽到這句話可能會怒斥這些亂嚼舌頭的下人,但是溫德琳不會。在聽到這番討論后,她反而忍不住想要發笑:這些人說得沒錯,皇帝的確是被巫術迷住了。可這巫術卻絕不是彌朵拉下給他的,早在漫長歲月之前,在他還不是皇帝的時候,他就已經被下了巫咒,而且連下咒者本人都不知道自己做了什麼。

這個下咒的女巫名叫阿蘭塔,她下的詛咒名叫愛情。

而彌朵拉,簡直就像是另一個阿蘭塔。而且她與當初的阿蘭塔一樣,是一個天生的力之子,生來便具有力量的天賦,溫德琳(還有格拉修斯)在第一次見到她時,就能夠確定這一點:力的天賦之一就是辨識力量,而彌朵拉顯然還未曾知曉如何隱藏自己身上流淌的魔力。

這一日,溫德琳在皇宮花園中看到了彌朵拉的身影,幼小的皇后獨自坐在石亭之中,身邊沒有任何僕人。她原本沒想要打擾她,但是當她的餘光瞥到那女孩孤獨寂寞的側臉時,心臟卻像是被人狠狠地揪了一下。溫德琳深深地吸了一口氣,邁出一步,從花叢後走出。一種難以言說的衝動突然充滿了她的內心,讓她想要走上前去,與那女孩說話,聆聽那女孩的傾訴。

她知道,這衝動屬於格拉修斯。

“我可以坐在這兒嗎?”最終,溫德琳還是來到了彌朵拉的身邊,輕聲詢問。女孩像受驚的小鹿一樣抬起頭,飛快地看了她一眼。石亭里的桌上擺放着精緻的骨瓷盤,上面裝着各式宮廷點心,還有紅茶,不過那茶水早已冷卻,看起來她已經在此處獨坐了很久。

彌朵拉有些不安地點了點頭。於是溫德琳在她面前坐下。兩人之間的空氣陷入一陣尷尬的沉默。過了半晌,溫德琳輕咳一聲,首先打破這令人難堪的氣氛。

“你覺得這宮中很無聊嗎?”她問。

小皇后打量着她,似乎在考慮這問話的意義,與怎樣答覆才算恰當。看她沉默不語,溫德琳忽然伸出手去,指尖輕輕碰觸彌朵拉面前的茶杯。

“恬哈弩。”她靜靜地說,呼喚真名,推動火焰與炎熱的力量注入茶水之中,於是白色的蒸汽慢慢從深琥珀色的茶水中升起。她看到彌朵拉睜大了眼睛,那雙碧綠的眼眸——和阿蘭塔一模一樣——一下子變亮了。

“你也是……?”她試探着問,很顯然,這女孩還不知道該怎麼稱呼自己的獨特力量,因此只能以如此笨拙的方式發問。

溫德琳微笑點頭,“我也是。”她想,在從前,格拉修斯一定也做過這般事情,顯露自己的力量,以取得這女孩的信任。不管格拉修斯已經荒廢術法修行多少年,但涅薩神殿所留下的法術根基還在,施展這般小法術並不成問題。

彌朵拉睜着亮晶晶的雙眼,站起身來,將她從頭到腳都細細看了一遍,又用指尖碰碰滾燙的茶杯,這才露出靦腆而喜悅的笑容,小動物見到同類一般的笑容。

“哇。”她讚歎道,輕吹紅茶上的熱氣,“我就做不到這個。”

“你能做到什麼?”溫德琳問。她打開話匣子了,這是個好兆頭。她想。

“我只能讓羊或者馬聽我的話。”彌朵拉說,“每當我一說話,它們就會仔細聆聽,我也不知道這是為什麼。我聽到有人在私下裡喊我‘女巫’,我想那一定是不好的話,於是就再也不在人前和那些動物說話,只有在一個人出去放羊的時候,才偶爾說一說。”

她想了想,又道,“這是巫術,對嗎?”

溫德琳點點頭,“這是巫術,但不完全是。它現在只是你與生俱來的……天賦。”她雙手交握,放在桌上。在說出天賦二字時,她的心裡想的卻是另外一個女孩。“你需要勤加練習、摸索,知曉它更多,並且刻意去約束、控制並且使用,它才會慢慢變成巫術。”

“我看到皇宮裡有許多巫師。”彌朵拉低下頭,絮絮地說,“我曾經想要問他們關於巫術的事,但是……”

她咬着嘴唇,不說話了。

“但是什麼?”溫德琳問。自從卡德修斯統一了人類國度,聚集到他麾下的巫師越來越多,他們每一個都得到了皇帝的優待,為他處理各種凡人之手無法處理的事務。不過無論他身邊有多少巫師,埃薩魯斯都一直是他的首席大法師,當然了,不僅因為他是最早跟隨他的法師,也因為他是所有皇室法師里,年齡最大,資歷最老,法力最高強的一個。

“但是我怕他們。”女孩直白地說,“他們每一個都那麼陰沉……不像是好人。”

“包括埃薩魯斯閣下?你知道的,就是那個慈祥的老爺爺。”溫德琳說。

“包括那個老爺爺。”彌朵拉點點頭,小心地看了看四周,“我覺得,他是那群法師里最可怕的人。我不喜歡他看着我的眼神,也不喜歡他看着我丈……”

彌朵拉張了張嘴,聲音戛然而止。她最終沒能說出“丈夫”兩個字,而是換了一種稱呼,“……看着皇帝陛下的眼神。我覺得他想看我們出醜,只要我們身上發生了壞事,他就會高興。”

他確實如此。溫德琳想,這個法師的一大愛好似乎就是觀察凡人在苦難降臨時的模樣。

“那皇帝陛下呢?你有沒有對他說?”溫德琳又問。這回,等待着她的是更加漫長的沉默。彌朵拉低下頭去,手指有意無意地碰觸着茶杯的把手。過了良久,她才搖了搖頭,“沒有。”

“因為他沒有時間?”

“時間嘛,總是有的。”小皇后的指尖沿着紅茶杯光滑的邊緣划來划去,“有時候,晚上他還是會回到卧室里來陪我,和我說話,但總是說著說著,他就睡著了。我沒敢把巫術的事情告訴他。我覺得,他就算知道了,也不會做什麼的。他不懂巫術。”

他不懂巫術,因此也不懂她的心。溫德琳想。她沉思了片刻,一個顯得有些尖銳和惡意的問題在她唇齒間被打磨。最終,好奇心的驅使下,她輕聲問道:“你對卡德修斯……”看着彌朵拉迷茫的視線,她的雙手比劃了一下,“對皇帝陛下,是怎麼看的?你愛他嗎?我指的是,像戀人那樣愛他。”

“愛他?天兒呀,當然不!”彌朵拉發出一聲小小的驚呼,隨即捂住嘴,因為那不小心蹦出口來的鄉野口音而紅着臉,“他就像是我的叔叔,雖然有時候委實太古怪了些……他把我從什麼都沒有的鄉下帶出來,帶來這裡。這兒有好吃的東西,有好衣服,我什麼活都不必做,但我從沒想過把他當成戀人看待……而且我也不知道他為什麼那麼喜歡我。”

她低下頭,望着紅茶杯中倒映出的自己的面龐,喃喃自語,“我並不好看呀,和那些真正的貴族小姐一比,我可差遠了。我不會讀書,字也不識得幾個,也不懂得欣賞歌劇,就連吃一塊點心,我也只會說‘好甜’和‘好吃’之類的蠢話。他把我帶來這裡,是因為我的巫術嗎?可我只會對羊和馬說話,這難道也是什麼了不起的本領嗎?”

溫德琳不禁輕笑一聲。他會把你帶來到這裡,是因為他在你身上看到了他從前妻子的影子。你們都是一樣狡黠精靈的少女,也都是天生的女巫,你知不知道,你的存在對他,還有坐在你面前的另一個男人來說,宛如一劑令人上癮的毒藥?只不過,這兩個男人,其中一個要的只是一抹淺淡的、過去的幻影,而另一個,則是想要實現過去沒能觸碰到的夢境。

“有時候太古怪了些?怎麼個古怪法?”她收斂起笑容,問。

彌朵拉的臉色微微一變。她轉頭看了看石亭旁的水池——就是那個在皇宮廢墟中的水池,的身體如今還被格拉修斯的長劍釘在池中的岩石上——又看了看四周,確認沒有人在偷聽和偷看之後,才絞着手指低聲道,“我……我只對你說。你不要說給別人聽。”

“當然。”溫德琳點點頭,“我以騎士的榮耀起誓。”

彌朵拉仍然有些遲疑,這個曾經的牧羊女對騎士的榮耀幾個字無動於衷。於是溫德琳只好笑着補充道,“我對我的巫術起誓,永遠不會將今天聽到的東西說出去。”

彌朵拉這才露出笑容。她指了指不遠處的水池,“有一天晚上,他帶我出來……來到這裡。然後他就穿着衣服跳了下去,坐在池子里,招手讓我也下去……”

溫德琳臉上的笑容消失了。但彌朵拉沒有注意到這一點,她繼續道,“我下去之後,他就那麼坐着,獃獃地看着我。我叫了好幾聲,他才回過神來。我問他,我們為什麼要在晚上泡在這個池子里。但是他……他要我彎下腰吻他。”

彌朵拉說著,深深地埋下頭去,聲音愈發微弱了。在說到“吻”這個字后,聲音更是細如蚊鳴,微不可察。

“他……他是不是把我當成了另外一個人?”彌朵拉問。

溫德琳只有苦笑。她不得不感嘆女人在這種事情上的直覺都如此敏銳,即使是幼小的少女也不例外。但她不知道在這裡說出阿蘭塔的事情是否正確,不過很快,那個念頭就又在她心中悄然浮現——她只是個旁觀者,她在這裡做的一切都不會有任何意義。而且,格拉修斯也一定早就告訴過她全部的真相。

“卡德修斯……皇帝他,在你之前曾經還有一位妻子。”於是,溫德琳說。

“我知道這件事。侍女們對我說起過。”彌朵拉點點頭,“她是阿蘭塔皇后,但她已經……去世了,在很久以前。”

“是的。”溫德琳說,“在皇帝年輕的時候,他曾經和阿蘭塔一起在一所神殿中修行。那也是一個晚上。他當時,就那麼跌坐在水池裡,而阿蘭塔,站在他的面前,低下頭,吻了他。”她說到這裡,輕輕嘆了口氣。她無法想象那一幕對於卡德修斯來說是多麼的……奇妙。它一直留存在他的記憶最深處,支撐起了阿蘭塔少女時的全部,在她死後,化為了一個每晚都叩打他心門的夢魘,即使橫跨了數十年的時光,它依然沒有一絲褪色。

“所以他是想讓我做一樣的事……”彌朵拉喃喃道,“可是,為什麼?我和那位皇后非常像嗎?而且,你是怎麼知道的?唔,格拉修斯……呃,騎士老爺?”

溫德琳,或者說格拉修斯,繼續苦笑。那一幕不僅是卡德修斯記憶的珍寶,而且也是年幼的格拉修斯心中最神聖的一幕,宛如女神降下的啟示,又像是向遙遠聖地的幻景投去的一瞥。它在少年心中釀成的是甜蜜的神聖的愛慕,又有一絲求而不得的酸澀。它是這兩個男人心中永遠的夢魘。

“因為當時,我也在場。”格拉修斯的聲音說,“我也目睹了那一幕。”

說完這句話后,溫德琳久久沒有再度開口。她在沉默中思索,方才那句話究竟是出於她的口,還是出於格拉修斯的意志?良久,彌朵拉才慢慢抬起眼睛,小心翼翼地說,“所以,皇帝陛下他……是將我看做了他死去的妻子,那位阿蘭塔皇后?”

“我不能斷言。”溫德琳說,“我不知道他是否真的愛你。但我敢說,無論如何,你對他都一定非常重要。否則,他不會把皇后之位給你。”

“我寧可不要皇后的位置。”彌朵拉小聲嘟噥,“我不想每天早晨都有十幾個侍女來服侍我穿衣服、吃早餐!我對她們道謝並且說我可以自己來,但她們反而很驚訝地看着我,對我說,我是皇后,不能對下人道謝,也不能凡事都自己做……可這是什麼道理?我還沒有孱弱到衣服都沒法自己穿的地步!”

“那不是孱弱。”溫德琳說,“只是奢侈。無必要的奢侈,僅此而已。”她看着面前的女孩無意識地撥弄着桌布的一角。

“而且我也知道,這座宮殿里的人,除了皇帝陛下之外,全都不喜歡我,看不起我。我只是一個牧羊女,鄉下丫頭,我本不屬於這兒……”她說,“在家裡的時候,我還可以和羊,和馬,和狗狗說說話兒,解解悶兒,但是到這兒之後,那些肯聽我說話的小夥伴兒都不見了。”

“如果你不介意。”溫德琳說,“我可以每天都來和你聊天。”

她看到彌朵拉的眼睛亮了。但那雙翡翠一樣的眸子旋即又黯淡下去,“謝謝你,騎士大爺,但……唉,但她們都說我作為皇后,不能隨便和男人說話,所以我不確定……這是不是好的。”

“你現在已經在和我說話了。”溫德琳說,“如果實在不行的話,皇宮裡應該有養獵犬,也有馬匹。倘若你要求的話,我想陛下也不介意在花園裡放養一些綿羊。”

彌朵拉吃了一驚,連忙擺手,“不行的不行的,這怎麼可以呢……”她嘆了口氣,幽幽地說,“我終歸是個外人啊,騎士老爺,我甚至覺得這只是我的一場夢,等夢醒來,我就會回到原來那座小木屋裡,身邊是我的狗,和我的羊,我還是那個牧羊女……”

“還是過着窮人的生活?”溫德琳問,看了看女孩手中精緻的茶杯和她面前的點心盤,那些東西完全沒有被碰過。

“至少那樣能讓我安心。”彌朵拉說,“至少那裡能讓我覺得我還是自己。呆在這兒的每一天,我都覺得我變得奇怪……我要戴這麼重的東西!”說著,她摘下頭上用金銀和寶石打造的小冠,挽起袖子,拿下那些珠玉飾品,放在桌上。

“你不喜歡這些?”溫德琳微微抬起眉毛。

“誰不喜歡這些呢?”彌朵拉說,“但這些終究並不真的屬於我。我、我就像一隻小鼴鼠,偶然發現一個不屬於自己的洞,裡面堆了好多過冬用的橡果。每次我吃着這些橡果,心裡都會感到不安,我佔據了別人的位置,應該有一個比我更好,更合適的人坐在這裡的。”

她自嘲地笑了起來,“我在還是牧羊女的時候,天天做着自己披金戴銀的夢,每天都能吃到燉牛肉,白麵包……!可這個夢真的實現之後,我卻又覺得,還是原來的生活好一點兒。騎士大爺,你說我是不是特別蠢?”

“每個人,”溫德琳說,“都是只有在得到了自己想要的東西后,才會知道自己是不是真的想要這些。”她抬起頭望着天空,心中忽然流過一絲悵惘,“我想要的究竟是什麼呢?我為了尋找涅薩的力量,聖劍的力量,才來到這裡……”

但隨即,她的思緒被不遠處侍女的呼喊聲所打破,幾個僕人快步向石亭走來,一個侍女搶到彌朵拉面前,看到她放在桌上的那些金銀首飾之後,半是痛惜半是貪婪地說道,“哎喲,皇后陛下,您怎麼能把這些首飾到處亂擺呢?如果丟了,可怎麼辦哪?”說著,她幫着彌朵拉一起收拾起桌上那些擺了一片的零碎首飾,但溫德琳看到,這個侍女在趁眾人都不注意的時候,用小指頭偷偷勾了一枚金戒指,將它藏進了衣袖裡。

直到七手八腳地給這位小皇后穿戴完畢后,這侍女才轉過身來對溫德琳行禮,“真是給您添麻煩啦,格拉修斯殿下,皇后她年紀還小,也不懂皇家的規矩……唉,您別往心裡去。”

溫德琳瞥了一眼侍女的袖子,和她身後簇擁着彌朵拉的僕人們。女孩站在那中間,活像一隻被麻雀們包圍起來的金絲雀,滿臉都是掩飾不住的驚恐神色:她還不會用自己的地位和權力去威嚇這些下人,說到底,她連自己如今究竟擁有何等的權力都全然不知,哪怕她被這些僕人暗中欺負,或許也不會察覺到,就算察覺到,也不會說出去吧。

溫德琳暗自冷笑,她朝那侍女點點頭,目送着她們簇擁彌朵拉離去。於是這石亭中只餘一杯再次冷掉的紅茶,與一口未碰的點心。

她的手指敲打着椅子的扶手,半晌之後才長嘆一聲。

她能做什麼呢?她什麼也做不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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溫德琳再次見到彌朵拉的時候,是在皇宮裡一個極特殊的房間中。就算以她這般粗淺的半吊子女巫,也能敏銳地嗅聞到屋中滿溢的魔法氣息。這屋子裡沒有任何讓人聯想到皇宮的裝飾,四壁、頂壁與地板完全以粗糙石板鋪就,牆角甚至還有青苔滋長。房間中央有一裝滿清水的石盆,除此之外再無他物,甚至連窗戶也無,用於照明的僅有擺放在四處的蠟燭。

當溫德琳踏進這神秘房間時,彌朵拉、皇帝,以及埃薩魯斯已經抵達,在她之後,其餘的御前騎士也魚貫而入,已經長大的塞蕾格深深地看了她一眼,而她則有些不自然地別過目光。

彌朵拉穿着一件剪裁極為簡單的白色長袍,赤足站在岩石地面上,忐忑不安地捧着一把石條般的長劍——那是涅薩的聖劍。而皇帝就站在她的面前,御前騎士們與大法師又站在皇帝身後,一字列開。見到如此陣勢,溫德琳忽然明白:皇帝想要重新舉行那聖劍的儀式,在阿蘭塔死去之後,聖劍的加護就此失效,它與阿蘭塔的生命緊緊捆綁在一處。而如今,皇帝需要第二個阿蘭塔來做他與聖劍之間的紐帶。這個人選,毫無疑問便是彌朵拉。

可與熟習巫藝的阿蘭塔不同,彌朵拉只是個連自身天賦都不知道如何使用的懵懂少女,又如何能勝任這涅薩的儀式?

又或者,皇帝已經到了別無選擇的地步?

溫德琳無法開口詢問,只能站在皇帝身後,見證着儀式的施行。

“我的愛,就照我先前和你說的那樣。”已經顯出老態的皇帝張開雙臂輕抱惶恐不安的彌朵拉,安撫這受驚小鹿般的少女,在她耳邊輕聲道,“調動你的力量,說出那言詞。”

彌朵拉咬着嘴唇點點頭。她將手中的聖劍放入石盆之中,看着清澈的泉水將劍身徹底吞沒。女孩閉上眼睛,深深呼吸。有那麼一瞬間,溫德琳能夠感覺到,整個房間中的氣氛改變了,一種強大而沉重的力量自虛空中流淌而出,被召喚到了這個空間之中。她側過頭,看到埃薩魯斯緊緊地盯着石盆中的聖劍,雙眼圓睜,鼻翼張開,神情貪婪而亢奮。

涅薩的聖劍。她想,哪怕是一個毫無巫藝的女孩,也可以驅動它,召喚它嗎?她望着虛空,感受着濃郁到宛如實質的力量在皮膚上流動。然後彌朵拉自水池之中捧起聖劍,就如同阿蘭塔當初那般,沐浴了清水的聖劍劍身上折射着粼粼的虹光,青灰色的劍身上紋路縱橫,如同古老葉脈。彌朵拉咬着嘴唇,將它捧到皇帝面前。特地換上一身戎裝的卡德修斯在小皇後面前單膝跪地,抬起雙手領受這古老的力量。

“吾……吾愛。”彌朵拉結結巴巴地開口說道,聲音顫抖着。在說出這兩個字的時候,她閃電般地朝溫德琳看了一眼,隨即收回目光,除了她們兩人之外,沒有人注意到這一點:埃薩魯斯的全部注意力都集中在聖劍上,而皇帝跪地垂頭,並未看到彌朵拉的臉龐。她清了清嗓子,繼續以原初語緩慢而艱難地說了下去。

“我以我的力量,我的鮮血,我的生命祝福你。我許諾你以勝利,許諾你以權力,許諾你以……永恆不朽的生命與榮光。”

巨大的力量在半空中凝結,隨着彌朵拉的動作一寸寸地下沉。最終,涅薩的聖劍被放在了皇帝手裡,卡德修斯一把抓住那濕漉漉的劍柄,猛然站起身來,閉上眼睛,等待着力量的降臨,等待着沐浴那最古老的巫術。

但是,在一片寂靜中,什麼都沒有發生。

聚集在房間里的太古之力沒有任何想要依附於皇帝身上的意圖,它搖曳着,遲疑着,似乎找不到目標。最終,它在一陣令人窒息的靜默之後,悄悄地消散了,不留一點痕迹。卡德修斯茫然地站在原地,似乎並不知道自己是否已經重新得到了聖劍的加護。他拔出腰間的匕首,輕輕劃過手指,一點鮮血溢出,於是事情就變得萬分明朗:如果聖劍的加護回到了他的身上,那麼他就不該受傷。

“我們失敗了,陛下。”率先打破沉默的是埃薩魯斯,大法師走上前去,視線依舊緊緊地黏在聖劍之上,只是眼神之中少了一些貪婪,取而代之的是迷惘與思索。

“聖劍的力量被正確地啟動了,但是它沒有降臨在您的身上。”埃薩魯斯圍繞着水盆與彌朵拉走了一圈,後者在法師的審視之下瑟瑟發抖,“或許我能解釋這一切,陛下。”

卡德修斯捧着聖劍,久久沒有言語。最後,他開口,聲音沉重而疲憊,“你說。”

“原因可能有很多。”埃薩魯斯說,“您挑選的人選……沒有經過任何的訓練,她與阿蘭塔皇后不同,並不是個技藝精妙的女巫。或是我們忽略了某種關鍵的因素,它曾經存在於您和阿蘭塔皇后的身上,但現在,它消失了。還有,最後一種可能,我不願意提起它,陛下……”

“你說。”卡德修斯道。

“阿蘭塔皇后的死永遠地切斷了您與聖劍的聯繫,陛下。她是您與這古老力量的唯一紐帶。一旦失去,就再也無法尋回。”埃薩魯斯說完,空氣再次被沉默所填滿。

“恕我無禮,陛下。”這一回,打破沉默的是安塞洛。軍師皺着眉頭,“如果埃薩魯斯大師認為,新皇后不擅巫藝是原因之一,那麼我們可否換一個人選來舉行這個儀式,比如,一個技藝高超的法師?”

“我們已經試過了,騎士閣下。”埃薩魯斯轉過頭,面向他,嘴角露出一絲譏諷的微笑,“那是行不通的。我,與我的同僚們,我們每一個人都嘗試過,但我們都無法啟動這把聖劍。您想知道原因嗎?”

安塞洛的眉頭皺得更緊了,“願聞其詳。”他說。

埃薩魯斯微笑中的嘲諷意味更濃厚了。“因為我們是男人。”他說,“聽聽,這是多麼可笑的理由,因為我們是男人。涅薩的力量,聖劍的力量,它是屬於母性的力量,女人的力量,它無法由男人來啟動。真是可笑,上古的遺物……總是這樣迂腐而不可理喻。女人有什麼力量是男人無法擁有的呢?”

大法師說完,看着涅薩的聖劍,再度冷笑一聲。

“那麼,或許我們可以找到一位有足夠技藝的女巫。”安塞洛說。

“好啊,去涅薩神殿尋找嗎?”埃薩魯斯毫不在意地說,然後轉過身去,把後背讓給軍師,“關於聖劍與其儀式,陛下,我們還需要時間繼續研究,如果您准許……”

卡德修斯疲憊地搖了搖頭,他看着手中的聖劍,目光中滿是悲傷與哀愁。這把劍讓他想起阿蘭塔,他過世的妻子。最終,他將聖劍收回鞘中,看着獃獃站在原地倉皇不安的彌朵拉,忽然,阿蘭塔的幻影從她身上被剝離,在短暫的暈眩之中,卡德修斯的內心忽然冒出一個荒謬的疑問:這女孩是誰?她為什麼在這裡?

但是皇帝還是什麼都沒說,只是以冷漠的眼神掃了她一眼之後,就離開了房間。埃薩魯斯跟在他身後,然後是安塞洛,齊格蒙特……在其他人都離去之後,溫德琳走向彌朵拉,女孩無助地站在那裡,眼眶中因為恐懼而滿盈淚水。

“是我……念得不對嗎?”彌朵拉輕聲說,聲音顫抖,“還是……音調哪裡不對?我做得不夠好?”

“沒事的。”她伸出手去,遲疑了一剎那,然後還是輕撫女孩的頭頂,“沒事的。你做得很好,儀式失敗不是你的責任。”

她發出一聲低低的嗚咽,“我不知道我在做什麼,有沒有人能告訴我,那把劍是什麼?我……我剛才做了什麼?究竟發生了什麼?我覺得我召來了某個東西……但它還沒有離開……我要怎麼樣才能讓它離開?我好怕……我好怕那個白鬍子老爺爺……還有叔叔,他臨走之前看了我一眼……好冷漠……我好怕……”

溫德琳深吸一口氣,猛地張開雙臂,把她擁入懷裡。

“沒事的。”她用格拉修斯的聲音說,“沒事的,一切都會沒事的。”

那個溫暖而柔軟的身體在她懷中顫抖。像極了在從前的某一天,另一個伏在她懷中的女孩,她們帶給她的感觸是同樣的脆弱、無助,而絕望。她感到自己的心臟被揪緊了,有什麼龐大而柔軟的事物衝擊着她的胸膛。

“我想回家。”

“我會帶你回家。”溫德琳說,用力抱緊懷中的女孩,似乎想把她揉入自己體內,“我們會一起回家。”

這回,是她自己的聲音,格拉修斯沉寂了。

在那之後,皇帝就極少再回到自己的寢室,他將議事廳的一部分布置成了卧房,數周乃至於數月地睡在那裡,只留彌朵拉一人在偌大的卧室中望着黑夜出神。在夜復一夜的孤寂,以及宮廷生活的枯燥之中,彌朵拉就像一朵汲取不到養分的花,她迅速地憔悴了下去。溫德琳不知道皇帝究竟是已經無法再在她身上看到阿蘭塔的影子,還是因為某種其他的原因,不過不管怎樣,在這場儀式結束后,他甚至再也沒正眼瞧過彌朵拉一眼,但在大臣與貴族們上書建議他廢掉這個荒唐皇后的時候,他也同樣未置一詞。

或許,他還期盼着能夠從那女孩身上再看到自己妻子當初的影子。

在某一天的夜晚,溫德琳在花園中遊盪時,卻在水池中看到了一個意想不到的身影。那正是彌朵拉,女孩只穿着單薄的白裙,沐浴着月光,站在一池清水之中,神色蒼白而憔悴。那是與格拉修斯心中那幅圖景同樣的構圖,同樣的光線,但神髓卻截然不同。有一瞬間,溫德琳甚至以為自己被剝離了格拉修斯的身軀,化為一個無形的旁觀者,看着騎士目睹彷彿那十幾年時光盡數倒流一般的景象。

但是時光並沒有倒流。格拉修斯看到的不是笑意盈盈的阿蘭塔,而是哀愁的彌朵拉。於是溫德琳知道,從那一刻起,那個女孩才算是真正地走進了這位騎士的心。她徹底擺脫掉了那個已經逝去的女子留下的夢影。那雙碧眼中的憂傷徹底擊碎了格拉修斯心中對阿蘭塔的追憶與幻景。

然後她又回到了格拉修斯的身上,接管了騎士的全部行動。她向著水池中的少女走去,那纖細的身影在一陣水波般的漣漪之中,恍惚間似乎變為了另一個少女的影像:格拉修斯剝去了那來自過去的夢影,而她自己卻未能做到。她似乎又看到了那一日的艾菲,在走入深邃森林之前的艾菲,那時,她的戀人,她的小女巫,那凄愁神色似乎與彌朵拉臉上的傷悲之色同化一體,讓她雙眼迷亂,難分今昔。

“回家……”她踏上一步,向那湖中的妖精伸出手去,喃喃自語,“回家,艾菲,我們回家吧,好嗎?我們一起回家……”

………………………………………………………………………………

寫到最後一段的時候,我滿腦子都是

“Home……riding home……”

“Hope……finding hope……”