溫德琳只覺得一陣頭暈目眩。她獃獃地看着那少女,又看看鏡中的少年面容,心中忽然生出一股極為荒謬之感。

我在格拉修斯的記憶中。她如此確信,並且握緊五指,感受那肌膚的緊實與熱度。我現在就是他,她想,用他的眼睛看這個世界,用他的手去碰觸這個世界……但我仍然能保留自己的意志,我不完全是個旁觀者。他是這麼說的,“看我的過去,看我犯下的罪孽。在最後,若你有足夠意志,若你心中存有那力量之源,你就會得到它,得到這鎖匙”。

我在看他的過去,看他犯下的罪孽……?

溫德琳如此想,被少女拉着走出房門。門外是一片蔥鬱樹林,一條石子小路鋪在草地之上,溫德琳回頭看去,只見自己所居的那房屋卻是一座長屋,分隔出許多房間。兩人在林中穿梭行走,鼻端滿是清新的草木香氣,不時有和風吹拂,溫暖舒適。行不多時,便見林中有一座小小湖泊,水面上棲息着幾隻水鳥。

她們從湖邊走過,樹木在面前分開,現出一座宏偉的白色建築,它由純白色的大理石建造而成,以飾有各種浮雕的巨大石柱支撐。它不設正面門扉,正面與兩側均有石階,行人可自由從石柱縫隙中進入神殿,不受阻攔。神殿正面有一座白色廣場,廣場上豎立着一塊碩大岩石,置於圓形底座上,那廣場空曠寂寥,僅有兩三個身着白衣的女子在洒水清掃。

少女帶着溫德琳走過廣場,對那些白衣女子低頭行禮,溫德琳連忙依樣畫瓢地跟着她行禮,而那些女子則對她們微笑問好,其中一位還偷偷塞了兩把糖塊給兩人。溫德琳看了看手中糖塊,又看看少女瞄着自己手心的那貪饞眼神,不覺微微一笑,將自己的那份放在她手裡。

靠近后,溫德琳看到有兩眼清泉自神殿中流出,沿着在石階上雕鑿出的水渠流淌,繞廣場環流一圈,也不知道這水泉從何處而來。她從未見過這般設計,不由得多看了兩眼,而少女似乎已經見怪不怪,笑盈盈地拉着她登上石階。溫德琳見這神殿內部極為空闊,與她之前所見過的教堂大相徑庭,在神殿正中有一尊龐大的女神神像,以白色大理石雕刻而成,她身穿剪裁簡單的白色長裙,頭戴以樹枝與樹葉編織成的頭冠,肩頭停着一隻小龍雕像,坐在一塊纏滿藤蔓、灌木和樹葉的岩石之上,雙臂高高舉起一隻水壺,那清泉就從水壺中傾瀉而下,匯入女神腳底的水池,又沿着以水池為中心輻射而出的水渠流淌出去。

一個赤裸上身的壯年男性雕塑單膝跪在女神身前,抬頭直視她的面容,姿勢顯得不卑不亢,謙遜而有禮,他肩上停着一隻雄鷹。在他身後是一對牽手的男女幼童,幼童肩頭分別有一隻小鳥與松鼠,在這些人類的另一側,又有一隻狼、一匹鹿和一條魚的雕塑,它們圍着女神形成了一個圈,唯有女神背後有一缺口,在那缺口中的則是一位神秘的白衣人雕塑,那雕塑披着純白的斗篷,看不清真容。溫德琳好奇地拉着少女轉了過去,卻倒吸一口冷氣——那斗篷兜帽下的赫然是一具由大理石雕刻成的骷髏。

“你怎麼啦?”少女含着糖塊含糊不清地詢問,似是已對這場景習以為常。

“沒什麼。”溫德琳含糊地回答道。

“格拉修斯,你今天真怪!”少女笑道,“像是第一次看到完全生命之環一樣。”

“完全生命之環?”溫德琳一怔。

“就是這些雕像啊。”少女像神殿正中的雕塑群輕輕揮手,“男女老幼,植物動物,生命死亡,全都在這個環上。這是所有來到涅薩神殿的人都要學的第一課。你不會忘了吧?”

“涅薩神殿,涅薩神殿……”溫德琳輕聲念道,心下只覺一片雪亮,又不免疑惑萬分。如此說來,狼騎士格拉修斯果真屬於涅薩神殿,可他為何覺得自己“背叛”了皇帝?本應是皇帝背叛了他與神殿才對。她站在當地,遙望那些白色的大理石雕塑,心中忽然百感交集,在那下雨的夜晚,艾菲敲響她家門扉時,她又如何想得到,自己有朝一日會站在這巫道源泉的聖殿之中?又如何想得到,自己——一個普通得不能再普通的商人女兒,會如此接近被時間和歷史掩埋的真相,去探尋那古代帝國的榮光與奧秘,巫道至尊的無上之力?

不,這些都不是我真心想要的東西。我願意拋棄所有,只像從前那樣,懵懂無知地和艾菲一起生活在那片森林裡,溫德琳又想。這念頭便如一片烏雲,迅速佔據了她心中剛剛放晴的天空。

她嘆了口氣,抬起頭來。神殿中空曠無人,只有幾個祭司在神像前祈禱冥思,於是她問:“這裡一向都這麼少人嗎?”

“幾十年前人會多一些吧。據說那時,來參拜的人能堆滿整個神殿。有許多法師在這裡修習巫道。”少女滿臉古怪地回答道,“祭司的數量也非常多。但是現在……很少有人來向女神獻上祈禱了,就連一些女祭司也離開了。”

“為什麼?”溫德琳問。

“你是睡了一覺后就把這些全都忘記了嗎?你是金魚嗎?”少女兇巴巴地用手指點着她的腦門,“因為外面正在打仗啊,小笨蛋,背離了神殿教誨的巫師們在互相咒來咒去,幫着他們的國王啊,領主啊,土匪頭子爭地盤,亂死了。每隔一段時間就有巫師胡亂施法弄出來的災禍爆發,像什麼死人變成殭屍啊,奇怪的流行病啊,現在人們都怕死巫師和魔法了,連帶着好多人也覺得咱們涅薩神殿也不是什麼好地方,所以當然無人問津啦。”

溫德琳只好沉默不語。她望向神殿周圍,透過那大理石柱能看到的景象只有一片片蔥鬱茂密的森林。

“現在大祭司大人封閉了森林道路,只讓那些沒有敵意的人進來,偶爾也接收一些逃難的難民,那些法師是無論如何都找不到過來這裡的路啦。”少女一邊說著,一邊拉着溫德琳向前走去,穿過神殿的石柱,走入另一片森林中。很快,她就看到一片圓形的林中空場,地面被仔細地整理過,沒有一片落葉。

“這裡原本是祭司們冥想的地方,但是現在……你也知道的。”少女說,“也沒有幾個祭司了,我們就在這裡練練劍什麼的。”

溫德琳點頭,她看到空場邊的樹木上隨意地掛着一些訓練用的武器。“就我們兩個對練嗎?”她問。

“當然不。”少女搖搖頭,“我們有劍術師父。”她將手攏在嘴邊,脆聲叫道:“艾爾菲芙師父——!”她話音剛落,樹上就落下一個人影,溫德琳一驚,下意識往後退去,那人影落在地上,卻是個身材高挑纖瘦的女子,宛如風中的一片落葉,發色如同盛夏的綠葉,而雙瞳則好似藍寶石般剔透,皮膚白皙,五官精巧,但她身上最為顯眼的特徵,則是那相比人類而言更加尖長的雙耳。

——那是一位精靈。

“艾爾菲芙師父!”少女鬆開溫德琳的手,跑上前去,而精靈也抱起她在空中轉了一圈。

“你們來晚了,吉娜薇,格拉修斯。”將女孩放下之後,精靈艾爾菲芙對溫德琳道。

“還不都是因為格拉修斯他熬夜太晚,結果今天早晨賴床啦!”名叫吉娜薇的女孩搶先叫道,溫德琳聽到艾爾菲芙叫她名字,反而鬆了一口氣。這樣她就不必再去做諸如問這少女姓名一類會被人懷疑之事了。

“——不過呢。”艾爾菲芙話鋒一轉,她把雙手搭在吉娜薇肩膀上,抬頭望向天空,“其實我有時覺得,就算你們不來,也沒什麼大不了的。也無非就是我在這裡又空度一日罷了。實話說,除了在這裡虛度時光之外,我也想不出來剩下的這幾百年時間要如何打發了。”這話語里滿含落寞之意,吉娜薇和溫德琳一時間竟然不知說些什麼才好。

過了半晌,艾爾菲芙才微微一笑,“讓你們這兩個小傢伙看笑話啦。但在這裡也沒什麼事好做的確是真的。外面你們人類正在打仗,而這裡的人也一天比一天少……你們知道嗎?法蕾特她昨夜離開了。”

“啊?法蕾特中階祭司她?”吉娜薇吃驚地捂住嘴巴,瞪大眼睛,“她為什麼要離開呢……明明外面正在打仗……”

溫德琳有些慶幸吉娜薇自己說出了這個名叫法蕾特的人是何許人也,也跟着裝出一副驚訝的樣子望着艾爾菲芙。

“正是因為外面正在打仗,傻女孩。”艾爾菲芙說,撫摸她的頭頂,“法蕾特她……是個很高傲的女孩,她一心想要證明自己。你看,外面的世界一片混亂,這是風險,也是機遇——她想要證明自己的強大,想要試驗一下自己在涅薩神殿學到的本領,就像一個年輕力壯的小夥子有了一把上好寶劍,怎麼可能控制得住自己不去揮舞把玩?”

“可——”吉娜薇說,“可是神殿從未教授過醫治、尋查、占卜和防護以外的技藝,她又不像法師那樣——”

“那些就非常夠用。”艾爾菲芙柔聲說,“你可知道有多少國王,領主和土匪頭子希望有一個女巫來解除自己身上的詛咒,治癒自己身上的疾病,或尋找到自己的敵人在何處,占卜將來的吉凶?誠然,他們必然不會滿足於這些,最終他們所有的慾望都會歸結於進攻並且戰勝敵人,她的技藝並不完全足夠,但她……”

精靈放低聲音,輕輕嘆氣。

“但她可以學習。”她說,“我從東邊的森林走來,一路上見過許多……從涅薩神殿離開的女巫們,最終都自願或不自願地在外面的世界學會了各種神殿內未曾教導的技藝。”

“可薇薇安大祭司呢?她怎麼能允許這種事情的發生?”吉娜薇急道。

“她說:‘讓她們去吧。’”艾爾菲芙說,“正如蒲公英從不挽留自己的種子,涅薩也從不挽留自己的孩子,那是她們自己選擇的命運。”

“那些法師……”吉娜薇囁嚅道,她沮喪地垂下頭,踢着地面,“那些法師都是壞人不是嗎?他們背離了神殿的教誨,渴求所謂的力量,甚至不惜自相殘殺!巫藝本不該是那麼使用的……我從未想過……從未想過,涅薩的祭司為什麼會離開神殿,加入他們?”

“人總會渴望力量,奢求更多。而男人則比女人更加渴望力量。這沒有對與錯之分,這隻不過是……”精靈再次抬起頭,看着天空,“……歷史的必然。就像月亮必然有盈有虧,太陽也總是出現然後消失。因此,人們對於涅薩神殿的教誨產生疑問也是必然的。總有人會想:我們為什麼要實行那愚蠢的節制?難道力量不是我們自己的嗎?我為什麼不能追求更高的境界,巫道的極致?為什麼要在原地靜止不動?”

艾爾菲芙再次微笑,溫德琳竟然覺得那笑容中有些凄涼,“誰都如此想過,孩子,只是有些人把它付諸行動,有些人沒有。孩子,你們敢說,在夜深之時,在萬籟俱寂之時,你們的內心沒有過一絲一毫這種想法嗎?你們的心中沒有跳出過這個念頭,哪怕一秒鐘——我想試一試自己的力量,想試一試自己能做到什麼程度——你們沒有這麼想過嗎?”

溫德琳和吉娜薇低下頭去,沉默不語。她轉頭偷看吉娜薇的表情,卻見少女羞慚難當地偏過頭,看着一邊的樹木。

“我也一樣。”艾爾菲芙輕聲道,“混亂總是會想要衝破秩序,年輕人總是會想要打破傳統。當我擊敗我家鄉的最後一位劍士時,我就在想,我為什麼要被困在這個地方?我應該去挑戰更厲害的劍士,去挑戰人類,貓人,甚至挑戰真龍——”

精靈自嘲地笑了。

“這種話已經說夠了。”她搖搖頭,從樹木邊拿起一把訓練用的木劍,“現在我只是借住在這裡的一介旅人罷了。你們兩個誰要先來?”

溫德琳看了看吉娜薇,見對方仍然茫然地看着地面。於是她也拿起一把木劍,迎向精靈,道:“我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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當艾爾菲芙從溫德琳喉間收回木劍后,後者雙腿一軟,便單膝跪倒在地。

溫德琳急促地喘息着,胸膛劇烈起伏,眼前一片模糊,只覺口中乾渴發苦,這具少年的身軀相比她原本的身體自然疲弱許多,只是與精靈對打了短短一會,她便感到體力不支。但最令她感到錯愕的卻並非體力的差距,而是精靈的劍術。這是她從未見過——不,也不能說是從未見過——的劍術,比她見過的所有人的劍術都要快,甚至比雷霆更快。

倘若說雷霆所用的劍術是從所有劍術流派中總結出的完美與精髓,如同歷經萬重淬鍊後方才成形的百金之精,冷酷而精確,那麼艾爾菲芙的劍術就如同狂風中呼嘯旋轉的落葉,在溫德琳反應過來之前,頭頂、臉頰、肩膀就各被劍身挑逗般地輕輕拍了一記,緊接着她迎來的便是以各種不可思議的動作,從各種不可思議的角度發出的瘋狂進攻。

當初溫德琳所見的,幻象中格拉修斯的鐵板橋動作對於艾爾菲芙而言只是最為平凡無奇的劍招,她揮舞着木劍,跳躍騰挪着展開攻勢的樣子,簡直就像是瘋狗——不,像是狼一樣。

現在溫德琳終於知道格拉修斯的劍術究竟是向誰學來,也終於知道他為何會被稱之為“狼騎士”了。

“不錯,小傢伙,不錯。”艾爾菲芙走近溫德琳,彎腰撫摸她的頭。

“就像狼一樣。”溫德琳用少年格拉修斯的嗓音喃喃道。

艾爾菲芙仰天大笑。

“你知道嗎,小傢伙,我上一次聽到這種評價還是在十幾年前,那是一個白獅子擊敗我的時候說的話。”精靈劍士說。

“我也會擊敗你的。”溫德琳下意識地說,聲音裡帶了點怒氣。說完這句話后,她忽然一愣,這麼幼稚的怒氣本來不應該出現在她的心裡。

“那我恐怕又要等十幾年了。”艾爾菲芙說,手掌依舊沒有離開溫德琳的頭頂,“但是……別急着長大,真的別急着長大,小傢伙,因為就算你們不急着長大,這個世界也會逼着你們長大……”

說完,她放開手,拎着劍轉頭走向吉娜薇,“現在輪到另一個小傢伙了,嗯?”

接下來,溫德琳坐在地上,旁觀完了這場一面倒的戰鬥。令她驚訝的是,雖然相比對自己而言,艾爾菲芙完全沒有對吉娜薇更加手下留情的意思,但少女仍然堅持得比她更久。直到吉娜薇丟開手中的木劍仰天倒在地上,溫德琳才意識到,她在體力耗盡的狀態下咬着牙撐住了艾爾菲芙更多的擊打,直到昏迷為止。

“這孩子比你更拗。”精靈輕聲說,“帶她回去吧。”說完便轉身走入林中。

溫德琳點了點頭,她看着吉娜薇稚嫩的臉龐,嘆了口氣,在她身邊坐了半晌,等身體多少恢復些力氣后,將她背了起來。而當溫德琳背着吉娜薇離開這林中空場,穿過神殿,按照記憶中的道路來到那一排森林中的長屋前時,卻不由自主地停下了腳步。她意識到一件事,一件某種意義上非常可怕的事。

她不知道吉娜薇住在哪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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當溫德琳從瞌睡中醒來之後,已經是晌午十分。她太累了,即便在醒來之後也感到渾身疲倦。她從書桌上起身,下意識地去尋找吉娜薇的身影。很快,她就看到女孩抱膝坐在自己的床上,看着窗外。明亮的陽光照在她的身上,在地面上投下一個單薄的側影。

“喂,格拉修斯,我問你。”吉娜薇聽到溫德琳起身時發出的響聲,轉過頭來,露出一副兇巴巴的神氣質問道,“你幹嘛把我帶回你的房間里?”

溫德琳尷尬地張了張嘴巴,她不知道該如何解釋。

“我……我也不知道。”最終,她只能如此回答,並且低下頭去等待着女孩的怒斥。但意想之中的叱罵聲並沒有響起,吉娜薇反而撲哧一笑,“你抬起頭來呀。”她道。溫德琳依言抬頭,看到女孩把臉頰貼在膝蓋上,在陽光投下的陰影中似笑非笑地盯着自己。

“你真笨。”吉娜薇心不在焉地說,“真笨,真笨,真笨……”

她張合著嘴唇,纖長的睫毛輕輕跳動着,無聲地呢喃着。

“……真笨。”

溫德琳望着吉娜薇眼眸中閃動的光芒,忽然像是被蜂蟄了一般,猛地低下頭來,以手指撐住額頭。

她在一剎那間明白了吉娜薇的心意。

這個與格拉修斯年歲相仿的女孩,早在命運的車輪開始轉動之前,早在這籠罩在斑駁樹蔭下的青澀歲月之中,就已經將那稚嫩但卻美好的心交給了未來的狼之騎士。溫德琳不曾知道這段感情的源頭——她無從見證吉娜薇與格拉修斯相識的那一刻,也不知道這段感情的結末——她只能通過蒼白而無力的傳說與史詩來尋覓早已湮滅在時光長河中的歷史,而她並未聽過吉娜薇的名字。

更進一步地,溫德琳忽然意識到,自己只是一個過客,一個在這段感情的中途被硬塞到年少的格拉修斯身體中的旁觀者,一個不屬於這裡的靈魂,她現在看到的一切都已經過去,已經成為定局,自己無論在這虛幻的時間中做出何種選擇,都無法改變這女孩的命運。深深的無力感幾乎要將她壓垮,她知道涅薩神殿將來的結局,也知道帝國的終末,倘若這女孩留在了涅薩神殿,在這黑暗時期的末尾,她幾乎一定會與神殿一起被皇帝親手摧毀,倘若她離開了神殿,在這混亂的黑暗時代,她又將如何保全自己純潔的靈魂?

溫德琳不願再繼續想下去,她掐住自己的思緒,也感到有一隻不存在的手扼住了自己的咽喉。她以手指拂拭面孔,指尖卻沾上一滴淚珠。

“格拉修斯,你怎麼了?”吉娜薇輕聲問,溫德琳連忙擦乾淚水,抬起頭,努力讓自己的聲音顯得正常,“我沒事。我——”她話還沒說完,腹中就是一響。吉娜薇愣了片刻,便展顏一笑。

“小笨蛋,你餓了吧?誰叫你早上賴床還沒吃東西?”女孩跳下床,抓住她的手腕,“走,我們去吃東西,午飯的時間也快到了!”她拽着溫德琳跑出長屋,跑過那湖邊的石子路,天空清澈湛藍,湖面上傳來混合了草木香氣的涼風,吹拂過她們裸露的手臂與脖頸,望着少女奔跑的身影,溫德琳忽然一陣暈眩。

這條石子路對她而言長得似乎沒有盡頭,她望着少女裙擺下抬起的小腿,纖細而白皙,卻又結實得恰到好處。溫德琳的視線幾乎深陷在那健康而嬌嫩的肌膚之中,無法自拔,她失神地放任自己毫無焦點地盯着面前的一切,而意識卻在不斷流淌的思緒中遠去。有那麼瞬間,她只希望這樣的時光能永久持續,因為她知道在這之後究竟有什麼在等待着她們。

吉娜薇帶着溫德琳跑過神殿,在另一片樹林中的另一排長屋前停下。這座屋子上的煙囪中冒着一縷炊煙,女孩推門進去,屋內有一張長桌並數把椅子,坐着數個身着白衣的女祭司,其中還就有塞給她們糖塊的那位,艾爾菲芙也在其中。在桌首是一位嬌小女性,看不出年輕還是年老,頭上戴一頂月桂葉編成的頭冠,見她們推門而入,微笑着伸開雙臂表示歡迎。

於是溫德琳便明白,這裡是涅薩神殿的廚房與食堂,一眾祭司與學徒們的一日三餐都會在這裡解決。等所有人到齊——一共也只有二十餘人,對於偌大一座神殿來說實在是太少了——之後,便有女祭司將麵包等食物擺上餐桌,隨後落座。溫德琳看着那些穿戴圍裙的女祭司,心下不禁默然,連煮飯等雜物都需要祭司親為,涅薩神殿的衰微實是比她想象中更甚。

在食物上齊后,溫德琳等待着祭司們做飯前的禱告,但是誰料桌首的大祭司只是低聲誦道“感謝大地賜予我們食物”后,便將手伸向麵包,而祭司們也是如此施為,儀式簡樸之極,根本不能與她曾見過的父神教餐前禱相比,餐桌上的飯食也相當樸素。

在午飯結束后,便是冥想的訓練,涅薩神殿教授的冥想法與艾菲所教導的大致相同,但細緻甚多,擔任導師的祭司也講解得更為仔細。在晚飯結束后,溫德琳也差不多習慣了在涅薩神殿中生活。而接下來的數日,則都大同小異地度過——每日早晨與上午練習劍術,有時吉娜薇會將上午的時間也用於修習法術——下午是冥想與法術,到了晚上,她們則閱讀各類術典。

一日夜晚,溫德琳躺在床上凝視窗外,白月月光澄澈如銀,將窗外照得一片通透。忽然,一個影子自窗下冒出,輕輕敲打窗欞。溫德琳翻身坐起,藉著月光,勉強看到門外那人竟然是吉娜薇。女孩對她招手示意,溫德琳不解其意,但也只得起身穿衣,離開房間與她一起鑽入樹林,來到慣常練劍那處林間空地。

“格拉修斯,你來。”吉娜薇臉上掛着頑皮與得意的笑容,向她招手,溫德琳躡手躡腳地走近,輕聲道,“怎麼?”

“我學會了一個新的術法。”吉娜薇笑道,滿臉神秘,“是土魔法,操縱大地、土壤與岩石。我想用這法術幫助祭司姐姐們翻土耕田,可她們總是不讓。我——我多想嘗試一下,無論怎麼也好,我想試試……”

溫德琳點點頭,吉娜薇望着兩人腳下的草地,“如果我能推動土地,或許就可以趁着晚上跑去幫她們翻土?”

“最好別這麼做。”溫德琳說,“她們不讓你這樣,一定有什麼理由。”

“或許她們只是覺得我還是小孩。可我不是啦。我已經是一個見習女祭司……和她們之間只差了幾年資歷。等我長大,會比所有人都要厲害——”吉娜薇的雙眼閃爍,提高音量,但她隨即一驚,慌忙捂住嘴,連連道,“不……這種想法……我怎麼能這麼想?我不能有這種爭鬥之心,不能像外面那些法師那樣……”

“這沒什麼。”溫德琳溫言安撫她,“想與他人比個高下是人之常情呀……更何況,並非懷抱着爭鬥之心就會變成外面那些壞法師,祭司們也並未說過這種話吧?”

吉娜薇眨了眨眼,眼睛逐漸亮了起來,“真的?你願意看我施法?”

溫德琳點點頭。

“那……你可不許嘲笑我。”吉娜薇道。

“不會。”溫德琳說,退開兩步,微笑,“來吧,未來的大祭司女士,讓我看看你的法術?”

吉娜薇白了她一眼,嘴角露出一點笑意,閉上眼睛,雙手微微抬起,緩慢地念出咒文。就如同歌唱一般,少女編織着自己的咒語,吟唱大地與生長的歌謠,呼喚大地、土壤與岩石的真名,她如同所有女巫那般,按照涅薩神殿的祭司們教導的方式,柔和地輕輕推動腳下的地壤。隨着吉娜薇歌唱出的旋律,溫德琳感到腳下的大地在脈動,土壤因她的力量而輕輕搖動,似乎有什麼更深層的生命在大地內部被搖撼,並且即將醒來——

但咒語戛然而止,溫德琳有些詫異地望着已經睜開眼的吉娜薇,後者的額頭微微見汗,嘴唇有些顫抖。她深深吸入夜間冰涼的空氣,搖了搖頭。

“我沒法再進行下去。”她嘆氣,然後露出苦澀微笑,“我的力量不夠,不足以將這咒語念到最後。而且它還太粗淺,但我會不斷改良它,再一次精進——”

吉娜薇的雙手垂了下來。

“不……不是這樣。”她輕聲說,“我已經明白祭司們為何不讓我去耕土,這沒有必要。這些從大地內部湧出的力量……我能感覺到,在我的法術面前,蚯蚓和螞蟻的家巢被碾碎,小草的根系被推翻,這法術已經傷害到自然生命……”

“生命,倘若要活着,就必須傷害其他生命。”溫德琳道,“我們收割和研磨小麥,我們宰殺和烹飪牲畜,我們砍伐和切割樹木……這都一樣。”

“不,不一樣。”吉娜薇搖頭,“我們應該控制這種必要的傷害。”她抬頭看向夜空,“你說得對,人活着就會傷害其他生命……法術是人所有的手段中,最有力、最尖銳,也是最不可挽回的一種。”

“在修習治癒術的時候,你是否明白,在所有的傷害、疾病和痛苦中,唯有法術帶來的那些,才是最難以癒合的?”吉娜薇又說,她抬起自己的雙臂,凝視那雙細巧的小手,“只要了解其真名,疾病便可以治癒,傷口也可以癒合,但是,只有在對抗他人的法術時,你才是真正在與別人的惡意抗爭。這是最難的……我希望我永遠不會遇到為法術所苦的人。”

溫德琳沉默。過了良久,她才深深吸氣,然後又吐出。

這是涅薩的夙願,也是涅薩所奉行的巫道。時至今日她才真正明白這道理,但她無論如何也沒有想到,這道理竟然是從一個幼小女孩口中說出。但這一切又都只是幻境,或許格拉修斯正是在借吉娜薇之口,才將它告知自己?

“如果所有的法術都從此消滅……”溫德琳喃喃道。

“但沒有法術,我們不會知曉這般道理。”吉娜薇說,“可又有誰能保證,沒了法術,人便沒有其他手段去傷害他人?手段要多少,就會有多少。”

溫德琳忽然覺得一陣暈眩。吉娜薇在她面前轉過身,她的視野開始朦朧,女孩的身影輪廓在一片模糊中扭曲。

“去見那個人,你會知道我痛苦的開端。”

在徹底失去意識之前,溫德琳聽到了幽魂那嘶啞殘破的聲音,宛如寒風中啼鳴的夜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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次日早晨,溫德琳在床上醒來時,只覺渾身寒涼,她低頭看去,自己的腳底仍然沾着草葉與泥土,這一切都證明昨晚的那一幕並非夢境。

只是,既然這整個世界都是一場幻覺,究竟哪一邊才是夢境,就已經不重要了。

她起身招呼吉娜薇,與她一起在廚房用罷早餐后,前往林中空場尋找艾爾菲芙。但令她們意外的是,精靈卻不在那裡。她們又回到神殿正殿,卻見到祭司們都聚集在神像之前,艾爾菲芙也在其中。而被祭司們圍在當中的,除了大祭司薇薇安之外,另有一男一女兩個年輕人。

溫德琳遠遠瞧見那青年男人的面孔,頓時如遭雷擊,僵立在當地。

那人身材高大壯實,英俊而略帶青澀,下巴上剛剛長出些微胡茬,額頭飽滿,雙眼清澈,整個人便如一匹剛生下來的馬駒般富有活力與朝氣。而他挽着的褐發少女則活潑美貌,面對着涅薩神殿的祭司們,絲毫沒有畏懼之意,而是好奇地打量着她們。

那人的面孔,溫德琳是認得的,即使年輕了幾十歲,她也依稀能看出那位大帝的影子。

是的,那就是年輕時的卡德修斯大帝,與他的妻子——是那位王后嗎?不,溫德琳很快就否定了自己的想法,那少女的面孔與她記憶中的王后確實有幾分相似,但二者絕不可能是同一人。在大帝幾十歲時,他的那位妻子——格拉修斯喚作摯愛的女孩——才不過十幾歲,在大帝年輕時,她怕是尚未出生罷。

而此時,正在與薇薇安交談的卡德修斯也注意到了溫德琳的凝視,抬頭對她微微一笑。溫德琳連忙低下頭,不再看他。她心中一片混亂,雙拳緊握,然後又慢慢放開,最初自胸中升騰而起的怒氣也慢慢散去。

這一切都已經過去了。她對自己說,無論那個男人是叛徒也好,什麼也好,他的生命,還有涅薩神殿的歷史,都已經結束了。我現在看到的只不過是他人的記憶,過去的幻象。

我要面對他。她想,然後牽着吉娜薇的手走上前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