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的傷還痛嗎?”

小艾菲的聲音在一片寂寥黑暗中突兀響起。溫德琳先是愣了一會,旋即才意識到自己的後背一片冰涼,那是她在地底洞穴中與法師戰鬥時所受的傷。但奇特的是,她竟然一直都忘卻了它的存在,而它也沒有再疼通過。她艱難地把手臂轉過去,用指尖輕輕碰觸按壓脅下肌膚,但卻並未傳來她意想之中的痛楚。

“它癒合了。”藉著巫杖的光芒,小艾菲端詳着溫德琳的脊背,在潔白肌膚上的確留下了一片凹凸不平的傷疤,但已不復之前的血肉模糊。

“它癒合了?”溫德琳說,她還能回憶起脊背被火焰燎灼的疼痛,簡直不敢相信它現在已經癒合。力量,一定是這力量在治癒我。溫德琳想,她抬起雙臂,輕輕開合手指,於是她便感覺到力量如同河流,在她血管中流淌。這大地之力的恩惠在她展翅飛翔時便已降臨。

“當然。”小艾菲說,伸手去觸摸少女的脊背,但她的手卻透體而過,溫德琳低頭看到一截半透明的小小手掌從自己胸前伸出,隨後小艾菲整個人穿過她走了過去,來到那教堂廢墟的台階上單腳支地旋轉,一圈又一圈,“我們進去吧。”她說,“我想看這裡面是什麼樣子。”

溫德琳點點頭,撥弄巫杖頂端的法術光,沿着積滿厚厚灰塵的殘破台階拾級而上。她來到這教堂廢墟之中,光芒照亮了那破碎的穹頂,少女望着只剩下扭曲框架的空洞窗框,默默地想,在千百年前這裡還完好時,那窗框中是否嵌着美麗的彩繪玻璃?在這大堂正前方的聖壁上是否有雙翼太陽的美麗浮雕?有多少人會來這裡參拜?而如今他們……

一念及此,她忽然感到一種莫大惶恐,如同誤闖入他人住宅的孩子。即使她知道這宅子主人已經不再,但她卻仍然覺得他們會在某處看着自己。她深吸一口氣想要冷靜,卻馬上便被滿室灰塵嗆得咳了出來。

隨着她的到來,這在地底塵封許久的教堂廢墟彷彿被悄然喚醒,最初是覆滿灰塵的黑色石磚上緩緩浮現出一抹白色,隨後這白色愈來愈大,追隨着她的腳步,一點點將正間廢墟塗滿。不知從何處而來的虛幻燈光驅散了黑暗,溫德琳抬頭看去,映入眼帘的是大理石砌成的石柱,撐起那高聳的穹頂,無數拱頂的弧線溫柔地在她的頭頂交錯,水晶製成的燈盞懸掛在頂壁之上,原本斑駁荒廢,殘破不堪的牆壁彷彿被塗上一層時間的染料,如水般泛起漣漪,一圈圈波紋擴散開來,於是那古老的景象便被重新取回。

她的雙腳踩在恢復了原本顏色的地面上,那是她描述不清的幾何圖案,牆壁與立柱上盤旋纏繞着天使的浮雕——那些父神僕人的雕像身着戰甲,手持長槍和利劍,雙翼舒展飛舞,面向著教堂大廳正中的聖壁。那面純白色的大理石牆位於一道神聖的弧形拱頂之下,岩石表面上一根根清晰的線條交織成繁複華麗的雙翼太陽,在每一道凹槽中都以金粉填充,莊嚴、華美而神聖。溫德琳在排列整齊的長桌與長椅之間走過,在這大理石構造出的空間之中,有若有若無的聖詩聲響起,少女閉上雙眼,凝神傾聽,想要捕捉到那聲音,但那聲響卻如水汽雲霧,難以捉摸。

溫德琳抬眼望去,視線穿過那繁複拱頂與立柱構造出的深邃空間,她注意到,教堂大廳的地面是微小斜坡,一路抬升,將那太陽聖壁抬在最高處,俯瞰下方的微小凡人。溫德琳一路看去,將聖壁看在眼裡,卻無端發出一聲冷笑。若是普通信徒看到這般情景,恐怕早已跪拜祈禱了吧。而現在,我,一個女巫,卻站在父神最初的聖堂之中。不知怎麼,溫德琳只覺心中忽然無端地一片開朗暢快,只想大笑出聲。但她卻不敢大聲說笑,生怕自己的聲音震碎這如糖霜裝飾般脆弱易碎的幻象。

一個身影走過她的身邊,溫德琳轉頭看去,那是一個身着白金色長袍的老者,鬚髮皆白,衣袍華美,以金絲銀線裝飾着各般圖案紋樣,長長的后擺迤邐在地,上面綉着天使吹號的圖樣,極盡莊嚴神聖。他手持一根塗以金粉,鑲嵌絢麗寶石的木杖,纏繞着金銀鏈條,在最頂端有一雙翼太陽。老人的神情淡然而平靜,步履輕快地踏着彩繪地磚,沿着那一路向上的道路來到聖壁之下。在他面前,一座木台緩緩浮現,木台上放着一隻金銀打制的三重冠冕,六顆鵝卵大小的紅色寶石鑲嵌其上,九條銀絲織就的緞帶垂落而下。

又一個身影走過她的身邊,那是皇帝,腰佩聖劍的皇帝。溫德琳目送着這位古代的君主來到木台之前,雙手捧起那頂三重冠冕,莊嚴而珍重地放在老人手中。而後者的臉上終於出現了些微肅穆之色,他接過冠冕,戴在頭上。

更多人影沿那條抬升之道走過,他們都身穿神職白袍,手持木杖。溫德琳看着他們,熟悉感覺在心中悄然浮現。是的,她見過他們,見過這位老者,見過這些持杖的男人。她在皇宮廢墟之中見過他們的幻象,那時他們也與皇帝站在一處,只不過此時換了個去處,僅此而已。

溫德琳忽然感到一陣暈眩。

她認得這些男人,他們——全部都是巫師。

愈來愈多的疑問自她腦海中如沸水氣泡般滾出,為何巫師會披上主教的白袍,將巫杖粉飾成權杖模樣?為何他們之中的魁首——那大法師,那老者——會戴上聖城教宗的三重冠冕?為何巫師成了神職者,安居在這教堂之中?他們是什麼人?父神教又是從何而來?

愈來愈多的巫師走過她身邊,少女在原地呆立,心中思緒狂涌,她苦苦思索,在這眾多疑問中,一道靈光一閃即逝。她追逐着它,在眾多思緒之中奔跑,希望能夠得到答案。法師,法師,巫師,巫者……她在記憶之海中穿行求索,忽然尋覓到一點浪花——“那時的人類陷入了混亂之中,巫師們使用自己的力量互相對抗,爭奪土地、利益和財富。世俗的統治者雇傭巫師,而巫師也會扶植屬於自己的傀儡。”

溫德琳一把抓住這閃電般耀眼但卻短暫的靈感之線,用力一扯,於是又是無數思緒念頭轟然奔涌而出,如水壩開閘泄洪,將她淹沒。

在那個時代,在帝國建立之前的黑暗時代,在涅薩神殿勢力衰微,不足以約束巫師們的時代,法師們拋棄了智慧的信條,隨意使用法術,為了追求力量而不惜傷及他人,原初的巫道墮落了,它被法師們濫用於互相攻擊與爭鬥。那時,法師們與懷有莫大慾望的世俗統治者攜手合作,一位國王、貴族、軍閥,若他們的背後沒有一位巫師為他們保駕護航,則極為容易被其他競爭者雇傭的巫師咒死,而一位巫師若沒有一位世俗領主為他們提供領地與資源,則很難繼續自己的研究。這是一種基於骯髒物慾上的合作關係,二者之中的一方追求權力與財富,另一方則追求巫術與力量。

溫德琳不知道在那個黑暗時期,究竟是法師們先尋找到自己的僱主,還是那些凡俗軍閥先雇傭了這些墮落的巫者,她只知道兩者同樣黑暗而隱秘的慾望像火與油般一觸即發,燃燒成了名為戰爭的熊熊野火,燃遍大地。那時,涅薩神殿所宣揚的巫術正道已經蒙塵失卻,大地淪為巫師與凡人們爭鬥的戰場。所有君主都必須雇傭巫師來保護自己,沒有任何一個君主能夠倖免——

既然如此,那麼統一了整個人類世界的皇帝,他的背後怎可能沒有巫師的扶持?

“他同時得到了兩種力量。”溫德琳喃喃道,她感到這話語不是自己說出,而是另外一種力量借自己的口說出,“他同時得到了涅薩的聖劍,和巫師的輔助。”一個微小的可能性,一個她不願去想的念頭在心中無限放大,她的唇舌被無形的力量強迫着說出那話語,“他擊敗一個個對手,將一個個巫師們收歸到自己麾下,可他許諾給他們什麼?有什麼能夠吸引一個巫師?”

有什麼能夠吸引一個巫師?金錢?地位?女人?奴隸?不,不,這些都不對。只有力量,力量與秘密才能夠吸引巫師,除此之外的所有事物都只不過是糞土。

溫德琳腦海中忽然掠過一幕,她在皇宮廢墟,初次見到這些巫師幻影時,他們盯着皇帝所持的聖劍,眼中滿是貪婪渴望。那神色與安奎斯別無二致。而那法師,那竊居在凱瑞倫教堂內的法師又說過什麼?他說,涅薩神殿雖然已被摧毀,但是它畢竟還是巫道源泉,那裡所埋藏的巫道奧秘,就連法師們也未能全部得知,在它崩毀后,仍有部分秘密散落於世界各處,為後世的女巫——涅薩巫道們的末裔——所流傳保存。

而那法師還說過什麼?他說,女巫狩獵還沒有結束,涅薩神殿的傳承還沒有斷絕,他要如曾經做過這事的前輩們一樣,將剩餘的女巫狩獵殆盡。女巫狩獵,女巫狩獵!溫德琳仔細咀嚼這四個字,忽地悚然一顫,一種莫大恐怖席捲全身,便如一盆冷水當頭澆下,令她全身冰寒森冷,顫抖不已。

涅薩失道,法師互相爭鬥,持有涅薩聖劍的皇帝收羅法師,法師們對涅薩神殿的傳承又充滿貪慾,而法師們又曾狩獵女巫……可安奎斯並未說這女巫狩獵是何時之事,倘若、倘若這事便是在皇帝建國后不久,父神教立教后不久呢?一幅可怖畫卷在她腦海中慢慢形成——領受了涅薩之力的皇帝手持聖劍,被巫師們簇擁着踏上人類世界的王座,他將巫師們粉飾成父神教的教士形象,旋即轉頭將聖劍指向涅薩神殿,脫下黑色巫袍,披上白色祭袍的巫師們高舉有翼太陽的旗幟,撲向那巫道源泉……

溫德琳驀然抬頭,凝視那聖壁下扮作主教的巫師們。一個恐怖念頭如雪球般在她心底越滾越大,最終將她壓垮,幾近窒息。

如果……不是“法師扮作教士”,而是“最初的父神教教士原本就是法師”?

如果……手持聖劍的皇帝,一開始就以涅薩神殿的秘密作為籌碼來網羅巫師為他效力?

如果……父神教原本就是皇帝為了遮掩巫師的存在,而編織出的謊言?在那個黑暗時代,民眾皆畏懼巫師與巫術,但若是神的奇迹,是否便會不同?

如果……皇帝獲得了涅薩神殿的力量,建立了國家后,轉手將它放在了法師們的獠牙之下,任他們蹂躪攫取,大肆狩獵?

無數念頭如漩渦般將溫德琳卷裹在中心,讓她無法動彈。最終,一切思緒歸結於兩個鮮血淋漓的大字,盤旋橫亘在她心中。

背叛。

突兀間,一個身影走過她身邊。溫德琳猛然回頭,看着那絢麗幻象在那身影背後片片破碎,從牆壁上剝落,露出它現在的破敗模樣,而那身影也在她面前停下,但幻象的破碎卻並未停止,一路綿延向上,如一頭黑暗怪獸在侵蝕那美麗教堂,終於,那大理石聖壁上的最後一片幻象飄落消失在黑暗中,人影在法術光的照耀下轉過身。

陰影投在安奎斯焦黑臉上,他露出一絲猙獰微笑。

“我找到你了。”他說,聲音如木柴燃燒般嗶剝作響,又喑啞不堪。

溫德琳後退一步,她尚未從腦海中那可怖臆想中擺脫,安奎斯的突兀到來又使她慌張不已,雖然她隱約猜到法師未必會死於那地下水流,但她沒有想到他竟然也來到了這地底廢都,並且來得如此迅速。

安奎斯並未急於出手擒住溫德琳,他確信她在這裡無處可逃。況且那教堂中的古代幻象他也已經看到,但只是遠遠一瞥,並未觀看完整。這異象使得他更加認定,這地底藏着某種秘密,尤其是那磅礴深邃的太古之力,更是讓他心生滾滾貪念。

“你都看到什麼?告訴我。”法師以輕柔語調說,這女孩已是他的囊中之物。

溫德琳咬緊嘴唇,一言不發。她的腦中一片空白,不知自己該如何逃出法師魔掌。第一次,她趁他不備,第二次,她飛越海洋,險些無法變回人形。第三次,她引來地下大水。可這一次,她想不到任何逃脫之策。

“不說?沒有關係。很快你就會心甘情願地告訴我,把你知道的一切都告訴我。”法師說,他原本亦未打算從這簡單問訊中得知什麼。

溫德琳凝視着面前的巫師,一條條咒語從心中閃過,一個個逃脫之法冒出,而又被她無情否棄。最後,不知為何,她說出口的卻是這樣一句話。

“我有問題想問你。”

安奎斯一愣,然後笑得愈發歡暢。

“問吧,女孩,我會寬容地回答你,不過在我的耐心消磨殆盡之前,你要謹慎選擇能以自由意志說出的最後幾句話。”他說,威懾性地在手中點燃火焰,復又熄滅。

“女巫狩獵是何時之事?”溫德琳衝口而出。這疑問在她心底已經盤桓許久。只需這一個答案便能印證她心中猜測。若安奎斯知道此事存在,那他想必也知道這問題的答案。

“你可知道古代的卡德修斯帝國?”安奎斯說,轉頭張望這教堂廢墟。溫德琳默默點頭,事實上不久前,她還在這國家的皇宮廢墟中遊盪。“便是在這國家建立后不久。”法師微笑,露出一口焦黑牙齒。這答案如同一道閃電劈下,溫德琳呆立當地,動彈不得。她心中的一個聲音在呼喊着,這可能是謊言。但是法師沒必要騙她,他現在只需一個小小咒語便能將她殺死,何必再以凡人的方式欺騙她?

“父神教立教,是帝國建國后不久之事。”安奎斯繼續說,“在那之後亦不久,教宗便率領忠實教士,及皇帝麾下的騎士們,將鄉野中的女巫統統抓起,施以火刑。”他仔細欣賞溫德琳臉上神情,似有所察,笑得愈發歡暢,“書上如此記載,當時的民眾們皆歡慶不已,因偉大父神消滅了人間許多女巫,他們終於告別如帝國建立前那般時代——女巫們帶來種種災難的黑暗時代。”

“那不是女巫引發的災難!”溫德琳猛然大聲咆哮,幾乎扯破喉嚨,聲浪震下房頂簌簌灰塵。安奎斯微微一驚,他沒有想到這如小鹿般溫馴的女孩竟然能爆發出如此洶湧怒意。但他隨即恢復鎮定,心中輕蔑之意愈來愈盛。愚蠢的女孩,他心想,無論是否由女巫引起都沒有關係,無論是誰做了這事也都沒有關係,因為死人不會反駁,不會說出真相,而古代的女巫們早已死了。

“造成那黑暗時代的是你們法師。”溫德琳盯視巫師,咬牙切齒。她雙眼中幾欲噴出烈焰,岩漿般的怒火在她體內燃燒,讓她口乾舌燥,雙拳緊握,只欲揮拳打向面前那張焦黑臉孔,“濫用法術的是你們法師,摧毀了涅薩神殿的,也是你們法師!”

巫師安之若素地站在原地,點了點頭,對少女的怒火絲毫不以為意,“你說得對。”他微笑,“可那又如何?”

溫德琳一時語塞。

“況且你說‘我們’法師?那神殿早在千百年前就破毀隕落,與我何干?那黑暗時代也早在千百年前便結束落幕,又與我何干?即使今日仍有法師以巫術傷害無辜,又與我何干?”安奎斯輕蔑一笑,一片炭屑從他臉上掉落,“我無意與你說古,孩子。我說過,要珍惜你能以自由意志說出的最後幾句話。在我切掉你的雙腳,燒毀你的臉孔,把你變成只能在地上匍匐吠叫的母狗之前,你還能說最後一句話。”

“我詛咒你落入煉獄深淵,永受燒灼之苦。”溫德琳冷冷道。

“你無法詛咒我,女孩。”安奎斯說,“我是火焰的主人。”

溫德琳不再言語,只是把手放在戰神長劍的劍柄上,輕輕嘆氣。緊接着,她猛然拔劍出鞘,擰身錯步,長劍在法術光的照耀下反射出一道閃電般的光芒,劃開空氣,迅猛地朝安奎斯胸膛刺去。溫德琳從未如現在這般憤怒過,她感到心中的怒氣如岩漿般流淌沸騰,自打她記事以來,只有兩人讓她心中產生如此鮮明的銳利殺意,其中一人是艾菲記憶里的生父,另一人便是面前的法師。

但是能輕易刺穿岩石的長劍沒能貫穿法師的護體法術,劍尖在抵達法師身軀之前就被僵立在空中,她只覺一股無形巨力從劍身上傳來,阻擋她繼續前進。法師放聲長笑,袍袖揮舞間,那力量猛然一吐,將溫德琳連人帶劍震飛出去,鋼鐵劍刃發出清脆聲響,如同被鐵鎚敲擊,但那花紋華麗精美的劍身上卻並未出現裂痕或崩口。法師在笑過之後輕咦一聲,他本以為能將這長劍震斷,但這長劍的堅固程度超乎他的意料,倒是讓他對這利器產生了一絲興趣。

“你總能帶給我驚喜,孩子。”法師說,揮手撒下一蓬熾熱烈火,弧形炎浪以他為中心橫轉一周,化為一道環形火牆熊熊升起,直達教堂頂壁,將兩人牢牢包裹其中,驟然升騰的熱量灼燒着空氣,溫德琳從地面上掙扎爬起,髮絲在熱浪中捲曲焦黑。而安奎斯則在火焰簇擁之下閉目微笑,彷彿極為享受一般。

“你已無路可逃。”法師一步步向溫德琳走去,伸出一隻手掌,那隻手掌如被烈火燒灼的鋼鐵般逐漸變為灼熱紅色,手掌周圍的空氣扭曲波動,他輕按身邊廢墟岩石,於是一陣極為不祥的滋滋聲過後,其上赫然出現了一個深深掌印,掌印中的岩石被燒至通紅變軟,“接下來我要先廢掉你哪裡呢?左手?右手?左腿?”他微笑着,不疾不徐地用那隻手掌向溫德琳抓去。

少女咬牙閃躲,她又何嘗不知道法師是在如貓兒戲鼠一般戲弄自己?她錯步輕易躲開那一抓,揮劍便斬,但是那護身法術的無形之力再一次將她震飛,險些落入火牆之中。她想要解除法師的法術,但無論她如何努力,都無法破開安奎斯身上堅固如蠶繭般的力之線條。兩人的法藝造詣相差極為巨大,在幾次嘗試之後,溫德琳便知道自己不可能解除那法術。

她沒有能夠和法師對抗的法藝,只能如同被貓兒圍困的窮途老鼠一般在火牆包裹之中逃竄,她亦非沒有想過以法術保護自己衝破火牆逃離,只是那火焰中同樣含有安奎斯的法力,若是強行脫逃,只怕瞬間就會被燒為焦炭。而以土魔法操縱地壤逃離的念頭只出現一瞬便被她否決,這教堂的地面並不如先前的洞壁般脆弱,那地底雖有磅礴巨力,可離她實在太遠,並不似那地下水脈般觸手可及。

溫德琳只能看着安奎斯一步步走近,那隻手掌已經全部燃燒出來,便如在手臂上接了一根火把。汗水在從她臉上流下之前便已被蒸發乾凈,渾身亦被不斷逼近的熱量燒灼,傳來一陣陣刺痛。她能夠感受到龐大的火焰之力被法師的咒語束縛在他的手掌上,她能夠知曉火焰的真名如被強行戴上項圈的野獸,不斷掙扎,跳動,想要掙脫,但是法師的咒語太過強大,將它牢牢捆縛,不能脫離。

他真的是火焰的主宰嗎?

在這煉獄一般的熾灼之中,溫德琳心中忽然浮現出這個念頭。看着那隻熊熊燃燒的手臂,她毫不懷疑如果這隻手倘若按在自己身上,便會如同烙鐵放在冰塊上一般,輕易地銷熔皮膚,燒毀骨肉,輕輕一摸便會削斷肢體——但並不會有鮮血流出,因為那烈火在一瞬間就能令傷口閉合。

只是,他現在還能夠自如地控制那烈火嗎?

那隻手掌上的火焰就像不斷膨脹的海綿,想要擠破將它困住的框架,只要稍有不慎,這法術立刻就會反噬術者自己。可法師的自負,驕傲和他確實精妙的技藝使得他不僅敢於,而且還樂於在這刀尖上行走,並且去征服這危險的法藝,每當他完成一次這法藝,就會被巨大的愉悅與征服感所吞沒,這幾乎是唯一支持他在這條路上前行的動力:征服真名,征服力量。

可他真的征服了真名嗎?溫德琳確信,任何念誦呼喚真名者,都會被真名所影響,就如涅薩神殿的訓律所言,力總是成對產生,大小相同,方向相反。當你推動世界時,世界必然會反推你。安奎斯說他從未被反推過,這是謊言,他確實地被世界反推着,無人能夠逃脫這一規則,只不過是他沒有注意到那推力罷了。

而溫德琳注意到了。

女巫們總是以較小的力去自然地推動真名,推動力量,也是因為如此施法受到的反推力更小,更容易化解。她看到法師眼中悶燃的瘋狂,她理解被火焰真名反推時的感覺——那時她覺得自己在燃燒,想要衝破一切束縛,想要釋放,想要不顧一切地升騰,即使燃燒的背後是熄滅。這是火焰的天性,當她每次試圖控制火焰時,火焰也在控制她。法師只不過是以堅定意志壓下了這影響,並且這影響從未消失,每次在他施法時,它都會加重一分,就像在他體內鬱積的痼疾,一顆不斷生長的種子,一團不斷翻滾的岩漿,就等着爆發的一瞬間。

他不知道這一點。

這就是女巫和法師之間的最大差別。溫德琳想。在意識到這一點后,她忽然變得輕鬆了,面前的熊熊烈火似乎也不再那麼可怕。她站直身體,好整以暇地整理頭髮。死亡的威脅仍然沒有離去,可她已經變得從容。涅薩神殿的教誨,她想,穿越了數千年的時光,直至今日也在給我力量。這便是巫道的源泉——敬畏力量,與力量同行,而非主宰它們,奴役它們。

我們本是一體。

溫德琳輕聲喃喃自語,她伸出雙手,一絲火苗在她手掌上跳躍,那是來自法師火牆之中的一縷火苗,她輕推那法藝,讓被法咒束縛的真名逸脫出一絲,就如從木桶縫隙之中滲出的少許清水,流淌到她手中。我知道該怎麼擊敗他了。少女抬起頭,直視一步步逼近的法師,艾菲的聲音在她腦海中迴響,與一切自然生靈同坐一桌,這便是巫道至理。無論多麼偉大的巫藝,最終都要回歸這一原點。

謝謝你。艾菲。

然後她閉上眼睛,張開雙臂,不再抵擋,將自己的全部心神都投入安奎斯編織的法藝之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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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終於絕望了,安奎斯想。

法師看着面前的少女,火光映亮她的臉龐,那挺拔秀氣的鼻樑在白皙的皮膚上投下一道形狀美好的陰影,睫毛纖長,嘴唇豐滿,整張臉孔年輕、鮮活而富有朝氣,細密的汗珠從毛孔中湧出,但轉瞬便被蒸發乾凈。他的視線不斷向下,看着她粗糙衣物下包裹的肉體,即使隔着布料,法師也能知道,這具肉體中蘊含著火辣奔放的熱力,這是多麼美麗的生命。

在用自己的雙手銷毀這具肉軀之前,法師微不可察地嘆息。若是在幾十年前,在他也還同樣年輕,並且妄為的時候,他絕不肯如此輕易地毀去這樣一個女人的肉體,她們能給他帶來無上的歡愉與征服感,讓他切身地感受到自己活着,征服女人與征服法藝都能夠讓他身心舒暢。但現在不同,長久的法藝訓練與禁慾生活讓他明白,女人與慾望只會銷融他的意志,讓他軟弱,在這條法師的道路上容不下這種軟弱。

現在,他將毀掉她,毀掉一個女人,毀掉一個無自覺的誘惑。在想到這一點時,他的內心甚至萌發出了一點報復般的快意。女人,這罪惡之源,慾望之巢,懦弱之母。他想,雖然是用謊言堆砌出的宗教,但關於女人的這一點,父神教並未說錯。

他伸出燃燒着的手掌,原本他打算切斷她的四肢,但在這一秒鐘間,他改變了主意,滿含着惡意,將手指伸向她豐滿高聳的胸脯。他要先毀去這女人的象徵。

然後他停住了。

他感到他的法藝,他編織的完美圖樣,那按照他的意志嚴格運行,有着完美秩序的線條之中,忽然多出了一絲不和諧。法師立刻明白,是面前這女人在侵擾他的法藝,在玷污他的作品。於是那張面孔立刻就變得可憎而醜陋,怒火在他的心中升騰,這蠢物怎麼敢如此做,如此褻瀆他的法藝與力量!

在他織就的框架內,束縛着躍動的火焰,他將真名束縛在它即將破檻而出的最邊緣,猶如在用差一點點就會崩裂的鐵索束縛着一頭狂怒公牛,但他總能將它束縛,在這最危險的邊緣起舞,向這真字展示和炫耀他的力量、技藝與驕傲,以及他奴役它的權柄,就如同主人在奴隸面前展示他的賣身契一般。

但是那女人,那女人的意志,侵入了自己的法藝之中,進入了這不斷被撼動着,看似馬上就要崩潰,但仍然維持着脆弱平衡,保持着束縛的框架和牢籠里。不,她沒有直接攻擊自己的法藝,沒有試圖解除它,她在試圖通過這法術進入自己的體內,就像一隻煽風點火的手。安奎斯奮起法力去尋找和驅逐那女人的意志,但是她如游魚般狡猾,躲入了他控制的真名力量內部。

她想和自己爭奪真名的控制權?安奎斯目眥欲裂,你不會成功,女巫。他無聲地大喊,我對法藝的編織和控制力遠勝於你!

但是她沒有和他爭奪真名的控制權,沒有試圖奪過他雙手上燃燒的烈火。

她只是輕推了一下那馬上就要突破束縛的烈火,以女巫的技藝,那溫和、柔弱、如同女人無力的勸說,如輕聲軟語般不帶任何堅定意志的技藝,輕推了一下。

然後他感覺自己體內似乎有什麼東西崩塌了。就像積木最底部的一塊木條被輕輕撼動,就像一座堤壩上的一塊鬆動岩石被抽走,他只能眼睜睜地看着她推動它,隨後,有什麼極度熟悉,但他卻從未知曉的事物從那空洞中湧出,隨即一發不可收拾。

安奎斯怔怔地看着面前的少女,她的臉孔安詳而平靜。他收回視線,看到自己的手掌上,那烈火不受控制地跳躍,蔓延,轉瞬間燃燒至他的肩膀。而在他的身體內部,同樣有火焰噴涌飛濺,與那不斷衝擊着咒語框架的真名遙相呼應。他想調動法力去填堵,去控制,但是他感覺自己的法力同樣不受控制,他的思緒遠去,像火焰一樣燃燒,想要釋放,想要升騰,突如其來的慾望佔據了他的全部心神,他感到自己好輕,但還不夠輕,還能變得更輕,他想脫離這肉體的束縛,化為更輕盈更純粹的某物,一直飄向遙遠的天空。

他無法思考,人類的思緒似乎離他遠去,他張開嘴想要呼喊,但是口中卻噴出一簇火苗。他忽然明白這是一種什麼感覺了——他在第一次呼喚火焰真名時,侵襲全身的便是這般感觸。但他的導師責令他克服它,壓制它,忽略它。他照做了,但是他錯了,他和他的導師都錯了,這個錯誤直到幾十年後的現在才為他所知。這種感覺只是被他忽略和忘記,它從未消失,一直潛伏在他的心底,並且潛移默化地影響着他,在某些時刻讓他變得易怒和暴躁,在有些時刻則會毀滅他的全部。

就像現在一樣。

安奎斯仰天大吼。最後一點理性在火焰的渦流中消散無蹤。

火焰從他的身體各處噴薄而出,那幾十年間每一次施展法術,強行控束火焰,所沉澱下的痼疾,那真名的反推力,一直積蓄在他體內,已經到了瀕臨爆發的邊緣,而他卻以法師愚直的傲慢,男人無謂的尊嚴,一直刻意忽略它,不願相信這力量的存在,不願相信涅薩神殿早在數千年前便已經給予全部術者的教誨。

如今,百尺高樓在一個女人的輕輕一推下,就此倒塌傾頹,化為廢墟。

安奎斯放棄了思考。他的力量、肉體、精神與靈魂被火焰的漩渦包裹席捲,衝天而去,離開一切沉重的束縛,消散於這地底深淵吞沒一切的黑暗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