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愛國家,還是愛國王?”

溫德琳看着報紙,輕輕念出它的標題,然後皺起眉頭。

餐桌對面的貝爾納德微微一笑,“我們希望每一個能看到這份報紙的人,都能夠思考這麼一個問題。長久以來,我們親愛的國王總是試圖在這兩個詞之間划等號。其實他還想在愛父神和愛國王之間划等號,不過那就是另外一個問題了。女士,您有沒有想過,國家究竟是什麼?”

溫德琳略一思索,“國土和人民。”

劇作家打了個響指,“雖然並非完全正確,但您的確回答出了其中最重要的兩點。沒錯,國家包括很多東西,甚至也包括國王,但它絕不應該是和國王划等號的存在。要知道,有利於國王的事情,可並不意味着有利於整個國家。”

溫德琳沒有答話,而是快速將報紙瀏覽了一遍。看完后,她苦笑道:“如果我是國王或教宗,我絕不希望看到有這麼一份東西在民間流傳。”

“可它已經在民間流傳很久了。”貝爾納德說,他的微笑中帶着一絲得色,但隨即消失得無影無蹤,“但……只限於帕恩城周邊。老實說,我們其實沒多少機會能把這些東西散播到更遠的地方。而且為了躲避帕恩城當局的搜索,我們一直在更換據點。不過最近我們需要更加收斂一點,甚至完全停止報刊發行。因為他們已經通過某種途徑得到了消息,儘管明顯不太準確,但我想,我們已經暴露了一半。”

“所以你才那麼鬼鬼祟祟。”溫德琳說。

貝爾納德點了點頭,“但我認為這一切都值得。”他說,“我希望能夠讓更多的人知道,比起由一小群人推舉上去的某個人來統治這個國家——他只需要滿足能夠支持與他的那一小部分人就可以保持統治——由大多數人推舉上去的人來統治能夠更好地改變現狀。說實話,女士,我根本不相信所謂的領袖,國王,或者頂着隨便什麼頭銜的統治者會一心一意為民眾做事情,但是我們可以強迫他這麼做。他必須給自己的支持者回報,否則就會失去他們的支持,從而下台。”

劇作家豎起一根手指,“現在我們親愛的國王的支持者是誰呢?是貴族,是大臣,是他的官僚。這群人真的是太少了,相比於所有在田間勞作,在工坊里工作,在道路上來回奔波的人們來說,他們的數量簡直微不足道。所以我想要的只有一點,那就是我們的新統治者,他真正的支持者必須是全部民眾——至少大部分。至少百分之五十以上吧,我想。”

“這很困難。”溫德琳思索片刻,說。

“這當然很困難,女士,困難到我認為在我的一生中根本不可能迎來這種時代。”貝爾納德說,“那又有什麼關係呢?這件事仍然值得我去做。”

“用你手中的筆?”

“用我手中的筆。”

“我有些好奇,你們是怎麼派發那些報紙的?”溫德琳問,“這種東西應該不能在明面上發售吧?”

“我們有自己的聯繫網。”劇作家說,“一些人會秘密地購買我們的報紙,到時候我們就會讓幾個信得過的報童送過去。當然了,這些買家的數量少到根本不能算是盈利,不過我們已經儘可能讓這些報紙在上流社會的知識分子之間傳播,還有學校,如果可以的話,還有,呃,嗯,教會內部……”

溫德琳點了點頭,向餐桌上仍然冒着熱氣的早餐做了個手勢,“我明白了。讓我們繼續吧,先生,湯要涼了。”

“您的手藝真好,女士。”貝爾納德說。

“仍然不如她。”溫德琳說,嘴角不由得露出一絲微笑,“你知道嗎,她什麼都會。她會做麥芽糖,會做香膏,會釀蜂蜜酒……她就像一個貴族,森林裡的貴族。她想要什麼東西,森林都會雙手奉上。”

“太妙了,女士。我要把這個比喻記下來。”貝爾納德凝視着她的臉龐,言不由衷地說。隨後他掏出筆記本,在上面寫下了幾行字跡。但他寫上去的究竟是溫德琳口中的比喻,還是對於一個懷念戀人的少女神態的描述?沒有人知道,除了他自己。

用罷早餐后,貝爾納德從衣帽架上摘下大衣和帽子。

“今天你也要去那裡嗎?”溫德琳說,轉身從牆上摘下長劍。

“昨天我們已經遣散了所有人,今天是去收拾和整理文稿的。只會有我,麥森和洛斯威三個人。”貝爾納德說,“等所有文稿整理完畢,我們就會暫時關閉那個據點,畢竟夜長夢多。”

溫德琳點點頭,“我和你一起去,順道去碼頭看看能不能找到開往凱瑞倫的船隻。”

“您要找船隻?”貝爾納德說,“我想我可以為您代勞。”

“謝謝您。但我還是想親自去,至少親自跟着。”溫德琳說。小艾菲在牆邊跳躍,揮舞雙手,“拿上另一把,拿上另一把!”

她指的是戰神的那把長劍。

“昨天你也讓我帶上這把劍。我覺得沒什麼必要。”溫德琳輕咳一聲,輕聲說。

“有必要。”小艾菲固執地說。

“有什麼必要?”

“砍人的必要。”

溫德琳不禁失笑。但小艾菲張開雙臂擋在她面前,她雖然可以穿過幻影徑直離開,但最終還是拿上了那把戰神的長劍。

“佩着兩把劍的女人會不會看起來很奇怪?”溫德琳問。

“無論男人女人都可以殺人。”小艾菲說。

“誰都有佩劍的自由。”貝爾納德頭也不回地說,拿起衣帽架旁的手杖和一個包,“我們出發吧,女士。”溫德琳點點頭,用斗篷的下擺藏好劍柄,和劇作家一起離開他的居所,穿過喧嚷的市場街道,確認沒人跟蹤之後,輕車熟路地拐進那條小巷。

“街上巡邏的守衛明顯變多了。”待里佐打開門后,貝爾納德閃身進去,悄聲說。

“他媽的,尤其是都集中在這一帶。”里佐刻意壓低聲音,放溫德琳進去,然後關上門。

工作間里的機器仍然原樣擺放,各種紙張按捆紮好放在角落裡,昨天還在這裡來往忙碌的人已經不見了,屋子顯得空蕩蕩的。一張桌旁坐着麥森和洛斯威,見溫德琳和貝爾納德進來,兩人起身點頭致意。

“兩位沒有被跟蹤吧?”貝爾納德摘下帽子,說。

“沒有。”麥森說,“要知道,我負責教會的採買事宜,如果我沒有每天跑出去瞎晃,那才會叫人懷疑。”

“我也沒有。”洛斯威說,“不過阿翻有些顯眼,我把它留在家裡了。”

“我們開始工作吧。”貝爾納德說,看了看桌子上堆着的文件,“這些東西我們能全都帶走嗎?”

“不一定。”洛斯威說,“如果在我們把它們帶走之前衛兵就闖了進來,那我們就只能把它們都燒了。”

麥森責怪地看了他一眼,洛斯威呵呵地訕笑起來。

劇作家拍了拍手,然後轉向溫德琳。“女士,”他說,“只好請您在旁邊的房間里稍事休息,我們……嗯,大概在中午的時候會休息一下,那段時間我們就去碼頭。”

溫德琳點了點頭,在旁邊找了張椅子坐下,開始好奇地翻閱起之前幾版報紙。

“你說會有人出賣他們嗎?”小艾菲說。

“我不知道。”溫德琳回答。

“我覺得會。”小艾菲篤定地說,“要打賭嗎?”

“你拿什麼和我賭?”

“沒有。”小艾菲說,眨了眨眼睛,“我沒有任何東西可以拿來和你賭,我一無所有,甚至連我自己都是你的東西,而不屬於我。”

溫德琳輕咳一聲,轉過頭去,抬手擦了擦鼻子,遮住臉上的紅暈。

“燒掉,都燒掉,以前沒有用的版本都可以燒掉。反正我們已經發行過了。底稿留着就可以。”中午時分,貝爾納德粗聲粗氣地吼出這麼一句話,然後來到溫德琳身邊,有些尷尬地正了正頭上的帽子,“女士,我們可以出發了。”

溫德琳點頭,兩人一起離開這間秘密居所,確認過沒有守衛在路口盤查之後,溜出小巷,來到大路上,向碼頭走去。但是她們還沒到達目的地,就被在大街上巡邏的衛兵喊住了。

“喂,你們!”衛兵粗聲粗氣地吼着,緊了緊手裡的長矛,抬手指了過去,貝爾納德附近的過路行人們渾身一震,驚惶地望着他。“那個戴禮帽的!”他繼續說,其他人這才鬆了一口氣,低下頭裹緊衣服匆匆離去。

溫德琳在斗篷下把手按上劍柄。貝爾納德以一個微小的動作攔住她,然後用手杖點着地面,走上前去。“有什麼事嗎,先生?”他不卑不亢地問道。衛兵粗野地掃視了他一眼,視線在溫德琳的臉和胸脯上舔了一圈,責問道:“你們是幹什麼的?”

“我是一個劇作家。”貝爾納德說,“或許您曾看過我寫的劇目?《一無所有的幽靈》,曾經在帕恩城劇院上演過。”衛兵滿含懷疑地瞪了他一眼,皺起眉,然後恍然大悟地叫了起來,“哦,那齣劇,哎,我是沒看過,但我記得……嗨!艾斯卡爾!艾斯卡爾!”

另外一個衛兵跑了過來,他正在檢查一個腳夫挑的貨物。

“嗨!就那個劇,那個什麼,窮光蛋幽靈,我記得你前段時間不是老和我嘮那個?”第一個衛兵說。

那個名叫艾斯卡爾的衛兵還是個年輕人,嘴唇上留着一抹青澀的胡茬。他點了點頭,眨眨眼,“《一無所有的幽靈》?我是看過,怎麼了?”

“這人。”第一個衛兵用下巴指了指貝爾納德,“自稱那劇的作者。”

“哦……”艾斯卡爾端詳了一陣貝爾納德,“您是貝爾納德·溫斯頓閣下?”

“正是。”劇作家說。

“那真是幸會。我之前曾聽說過那齣劇目的作者就住在這座城市裡,沒想到……”艾斯卡爾有些激動,“閣下,我喜歡那齣劇目,寫得真好……”

“嗨,寫得好有屁用。”第一個衛兵說,他仍然在看着溫德琳,“到頭來還不是被教會禁演了?據說是因為劇名里不讓帶幽靈倆字。”

“是啊。因為教會說世界上沒有幽靈,死者的靈魂都會歸於父神。”艾斯卡爾惋惜地說。

貝爾納德只是笑笑。

“不管怎麼說,很榮幸和您見面,閣下。呃,這位是?”艾斯卡爾轉頭看着溫德琳。她剛要答話,貝爾納德就從容地答道:“我的未婚妻。”

“哦,這可真是……兩位,可以過去了。”艾斯卡爾說。他微微側開身子,看起來不再準備多問。

“你的未婚妻,怎麼打扮得像個男人?”第一個衛兵說。他打量了一遍身穿男裝的溫德琳,大着嗓門問。

“我想穿什麼就穿什麼。”溫德琳搶在貝爾納德之前說。

“嗨,老弟,你可得好好管管你家的女人。”衛兵睜大眼睛,訝異地看着她,似乎沒料到她會在這個時候插嘴講話,但他沒有對溫德琳說話,而是拍了拍貝爾納德的肩膀,在後者乾淨整潔的大衣上留下五條灰撲撲的指印,“你可不想在上她的時候被一蹄子踢在臉上吧?”

“隊長。”艾斯卡爾皺起眉,不悅地說。他伸手示意兩人可以走了。

“應該教教這娘們兒怎麼對男人說話!”那衛兵在兩人背後叫道。

“抱歉,女士。”走出很遠之後,貝爾納德停下腳步,回過頭去,輕聲說。

“沒什麼。”溫德琳說,“對不起,我太衝動了。”

劇作家搖搖頭,看着那兩個衛兵攔下另一個看起來像是有些身份的紳士,無禮地盤問對方。

“他們可算逮到機會了,不是嗎?”貝爾納德譏諷道,拍掉自己肩膀上的灰跡。溫德琳沒有答話,只是說,“走吧,我們去碼頭。”來到碼頭后,貝爾納德領着她直奔和自己相熟的船頭,托對方找一艘近期前往凱瑞倫的船隻。等不多時,船頭就傳回消息,正有一條貨船要往那邊去,中途可以在凱瑞倫港口停靠。於是貝爾納德當即應允下來,付了些錢,讓那船頭帶溫德琳到凱瑞倫。

“這就是本地人的人脈,女士。”付完錢后,貝爾納德笑道。

“多謝您,先生。可……您不必為我出船資的。”溫德琳說。

“就當這是我在帕恩城為您做的最後一件事吧。”貝爾納德聳聳肩,問那船頭幾時開船,得到的答案是黃昏時分。離開碼頭后,溫德琳終於將心底的疑問問了出來,“為什麼是黃昏時開船?明早或中午起錨,趁白天趕路豈不更好?”

“那自然是因為這船里運的不是什麼能見光的東西了。”貝爾納德說,“黃昏時分,衛兵們都急着換班,對貨物的盤查自然不會太仔細。”

溫德琳默默點頭,嘆了口氣。過了片刻,她說,“好極了,看起來今天晚上我就能離開這裡。不如我先回去拿行李?我打算在你們的那個秘密小屋裡一直待到傍晚,然後直接去碼頭。”

“可以。如果你願意的話。”貝爾納德說,“你有鑰匙吧?”溫德琳再次點頭。告別劇作家后,她轉回了他的居所,簡單收拾了自己的行李,將術典裝好,拿起阿德莉亞的巫杖,鎖好門后匯入門外鬧市街的人群。她戴上了斗篷的兜帽遮住自己,盡量讓自己看起來就像是一個普通的外來旅人。不多時,她就回到了地下報社的秘密據點,里佐為她開了房門,屋裡傳來飯菜的香氣。貝爾納德等三人正在裡屋吃飯,飯食簡單樸素,而大屋桌上仍然有大堆大堆沒有分類整理完畢的文件。

“你們的工作還順利嗎?”溫德琳說,她把巫杖和行李放在一邊,坐下來問。

“不太順利。”洛斯威說,“照這個速度,恐怕要到傍晚。”

“就不能再快些嗎?”貝爾納德問,“我太害怕再有什麼突發情況了。”

“沒辦法再快了,溫斯頓。”麥森說,“這裡能工作的就只有三個人,你還想快到哪裡去?”

貝爾納德嘆了口氣,他和另外兩人匆匆吃完午飯,就回到了大屋的書桌邊。溫德琳留在小屋裡閱讀術典,打發這段直到傍晚為止的無聊時間。而當天色逐漸變暗,幾人用完簡單的晚餐后,門外突然傳來的雜沓的腳步聲,里佐臉色蒼白地跑到了大屋。

“外面有衛兵來盤查了。快到這裡來了!”這個矮小男人緊張地說,聲音也變得尖細。

“燒掉,都燒掉,快!”貝爾納德厲聲道,他立刻站了起來,將桌上那些文稿全部投入爐火之中,“快,都燒掉!”火焰立刻吞噬了那些紙張,溫德琳看着它們在火焰中漆黑捲曲,變成一片灰燼,心中有種說不出來的苦澀。

“就這麼燒了?”她忍不住說。

“燒。”洛斯威斬釘截鐵地說。他毫不猶豫地抓起自己已經整理好的文稿往爐火里扔去。麥森指了指自己的頭,微微一笑,“它們大部分都還在這裡,我們損失的很有限。”

“可是這些……”溫德琳看了看那些印刷機和用泥土燒制的字母塊,以及地上的報紙。

“那些是普通報紙。我們把這裡偽裝成了某個印刷公司的印刷工坊。到時候隨便編個理由糊弄過去就行。”洛斯威說,“而且我們也有能夠證明身份的相關文件。”他飛快地把那些文稿填入火中,用手給爐火扇風,生怕它燒得不夠快一樣。

最終,當衛兵們伴隨着粗野的喝罵聲,踢開門扉闖進來的時候,看到的是一張空空如也的大書桌,地上散落的報紙,以及印刷機器,還有房間里的四個人。里佐驚惶地跟在衛兵身後,諾諾地探着頭。

“他們完蛋了。”小艾菲說。

“有人舉報說,這裡有非法的地下集會。”領頭的衛兵隊長傲慢地看了眾人一眼。溫德琳發現他就是之前在街上喊住她們的那個,“還有……那個叫啥來着?”旁邊的一個年輕衛兵——艾斯卡爾——小聲提醒他,“出版非法印刷物。”

“對,出版非法印刷物。啊哈,非法印刷。”衛兵隊長挺起胸膛,繞着房間走了一圈,視線放在了印刷機和報紙上,“看起來我們抓了個正着,對不對?”

“我不知道你在說什麼,先生。”麥森從容地站了起來,“這裡是韋德米爾印刷公司的其中一個印刷工坊。您應該聽說過它,我們可是正規報紙。”他指了指地上那堆報紙。艾斯卡爾跑過去抽出一張看了看,然後對衛兵隊長點點頭,“的確是韋德米爾報紙,隊長。就是,嗯,大家每天早晨都會就着一杯茶看的那種。”

“等會兒,我好像認識你。”衛兵隊長說,他指着貝爾納德,“啊哈,你是早些時候我們碰上的劇作家,對不對?還有你,”他看向溫德琳,“你是他的娘們兒。”女孩往後退了幾步,下意識地想要藏住腰間的兩把長劍。但是這回她可沒穿斗篷,所以她盡量把身體往角落裡縮去,避免別人注意到自己。

“所以你們能不能告訴我,你們這群人為什麼聚在這裡?劇作家,教士,還有——你又是誰?”衛兵隊長指着洛斯威厲聲說。

“我,”洛斯威站起身來,“是韋德米爾公司的管事之一。而這幾位也恰巧都是我們公司的投資者。我們今天是來檢查印刷工坊的工作情況的。”

“那他媽真是奇了怪了。”衛兵隊長咆哮道,“這兒一個工人都沒有。”

“那是因為他們下班回家了。先生。”貝爾納德說,“工人們總有下班的權力吧?”

“哦,對,他媽的下班。”衛兵隊長嘟噥着,獰笑起來,“但是各位恐怕還是得和我走一趟。我得到的命令是寧可抓錯,不能放過。如果各位的屋子裡擺的是別的玩意兒,哪怕是鐵匠爐子,也就算了。偏偏是印刷機,這就怪不得我了。不如,我們去牢房裡好好談一下心?我有兩位朋友介紹給各位認識,你們一定會聊得很開心的。”

“敢問,”洛斯威說,“那兩位朋友是?”

“烙鐵,”衛兵隊長說,“和鞭子。”

“啊哈。”洛斯威說,聳了聳肩,“那恐怕我們沒什麼共同語言。”

“沒關係,”衛兵隊長說,“你們只要叫喚就好了。”他往地上啐了一口,“呸,一群自詡上等人的蠢貨。抓起來,統統帶走!”

貝爾納德絕望地嘆了一口氣。他和洛斯威交換了一個眼神。

“閣下。”麥森厲聲道,“我是本城教會的教士,在沒有確鑿證據的情況下,你們不能給父神的僕人定罪!就算你們要抓捕我,也應該先知會教會的神父閣下!我要求和神父閣下與韋德米爾公司的其餘管事見面,他們會證明我們的清白!”

“去你媽的教士。你會和神父閣下見面的,但是是在牢房裡。”衛兵隊長獰笑道,隨後他沖已經開始猶豫的手下咆哮,“綁起來,統統帶走!沒聽到我說的嗎!”

一個衛兵靠近溫德琳,伸手去抓她的肩膀,嘴裡喝道:“不許反抗!”溫德琳想也沒想就閃身躲了過去,但是這個動作卻把她腰間的兩把長劍徹底暴露在了衛兵的視野中。

“隊長!”衛兵叫道,“這個女人帶着武器!”

“什麼?”衛兵隊長說,“那他媽的得好好檢查一下!”他一揮手,身邊的兩個衛兵刷的一聲拔出劍,簇擁着他走了過去,“說不定還得搜搜身!小娘們兒,先把你的那兩把刀子交出來,如果你足夠聰明,就自己乖乖把衣服脫了,嗯?你胸口那兩塊鼓鼓囊囊的是什麼?是不是也藏着武器?”

他咧開嘴一邊笑着,一邊伸出雙手,五指張開,按向溫德琳的胸脯。

“殺了他,小蜂。”小艾菲說。

溫德琳冷冷地盯着面前的男人,手指搭在劍柄上,然後握緊。就在他的手即將觸及女孩胸部的時候,房間中忽然傳來砰的一聲悶響,卻是貝爾納德猛然站起身來試圖沖向衛兵隊長,卻被兩個衛兵抓住,按在了地上。

“哦,我差點忘了。這女人是你的未婚妻來着?”衛兵隊長說,若有所思地看了看被按在地上,雙目噴火的劇作家。

“閣下!”麥森厲聲喊道,他猛地一拍桌子,握住自己胸前的父神聖徽,“在吾主面前,你怎麼敢這麼做!”

衛兵隊長放下了雙手,悻悻地轉過身去。“他媽的,算了算了。”他說,揮了揮手,“繳掉她的武器,帶走吧帶走吧,都押走。”

一個衛兵應了一聲,伸手去抓溫德琳的劍鞘。但是他眼前一花,隨即手腕劇痛,大叫一聲,卻是被劍鞘打了個正着。溫德琳冷冰冰地盯着他,雙手已經將劍柄緊緊握住。

“殺了他們,小蜂。”小艾菲說。

“誰都別想動這把劍。”少女一字一字說,刀鋒般的視線從在場的每一個人臉上掃過。

“喲呵。”衛兵隊長回過頭來,“這算不算拒捕?”他忽然興奮起來,哈哈笑了幾聲,“那就別怪我不客氣了。給我上,繳了她的劍,扒了她的衣服,讓我看看她衣服底下那兩團到底藏了些什麼——”

但是他的話還沒說完,貝爾納德就咆哮着猛然用力掙紮起來,兩個衛兵猝不及防之下雙手一松,劇作家撲了上去,將衛兵隊長撲倒在地。旁邊的衛兵大叫着迅速圍了上去,試圖將貝爾納德從隊長身上拉開。

麥森和洛斯威對視一眼。

“這下事情大條了。”教士說。

“真他媽帶勁兒。”洛斯威說,然後抄起一把椅子砸向身邊的一個衛兵,一直站在角落裡的里佐也尖叫一聲,從腰帶里拔出匕首,朝衛兵們撲了上去。

“殺了他們!小蜂!”小艾菲放聲尖叫。衛兵們抓住貝爾納德的肩膀,將他從隊長身上扯開,然後亂拳打在他的臉上和身上。洛斯威的椅子砸倒了一個背對他的衛兵,但很快他自己也被打倒在地。里佐在一擊得手之後,被反應過來的衛兵一腳踢翻在地,匕首脫手飛出。

“他媽的!”衛兵隊長從地上爬了起來,臉上滿是鮮血,他指着被壓在地上毆打的貝爾納德,咆哮起來,“打!給我打!留一口氣就行,全都他媽給我打——”

但是他的這句話也沒能說完。因為一道清亮的銀光已經遞到了他的面前。衛兵隊長感覺手指一涼,然後似乎有什麼東西掉在了地上。他眯起眼睛仔細看了看,發現那是一根手指。指節粗大,指甲短平,就像是自己的手指……

然後他看到了自己手掌上只剩下半截的食指。劇痛與鮮血在遲了數秒后才如期而至,衛兵們都停下了動作,獃獃地看着自己的隊長捂着斷指,痛苦地原地跳腳咆哮,血液從他的指縫之中不斷灑落,滴在地上。

而這一切的始作俑者則好整以暇地背對着他,手中長劍斜斜下指,燭光在劍刃上流動,如同水銀般盪起一道道美麗光紋。隨後,那人影猛然轉身,長劍劃過一個完美的弧。哧的一聲輕響,一個西瓜大小的物事衝天飛起,砰然落地,鮮血潺潺流出。

那赫然是那個衛兵隊長的頭顱。

“殺了他們,小蜂。你沒有別的選擇。”小艾菲微笑,“對,就是這樣,把他們全部殺掉,一個都不留。”女孩的幻影提起裙角,輕盈地圍繞頭顱走動,然後她停下腳步,手指點在唇上,對那從斷茬處不斷流出鮮血的斷頭拋去一個飛吻。

溫德琳的第二劍輕飄飄地從壓制住貝爾納德的衛兵脖頸上滑過。劇作家只覺得一條銀色的絲線從空中掠過,緊接着按在自己身上的那兩隻手忽然放鬆了,一個尚且溫熱的軀體砰的一聲倒了下來壓在他身上,粘稠而溫熱的液體流瀉在自己的胸口和脖頸之間,蔓延開來。

少女咬緊牙齒,握住劍柄的手指指節因為用力過猛而發白。她別無選擇。如果她不這麼做,她們都會被帶走,被帶到牢房裡去,然後……剩下的事情,她不敢想象,也不願想象。別無選擇。溫德琳對自己重複着小艾菲的話,她必須做出行動,必須逃跑。有一艘前往凱瑞倫的船在等着她,她不能再在此停留。

直到兩個人轟然倒下,房間中剩下的衛兵才反應過來。他們拋下被壓制在地上的麥森等人,拔出武器喊叫着踢開桌椅撲了過來。貝爾納德推開身上的屍體,翻身伸手抓住里佐被踢飛的匕首,抱住一人的大腿,惡狠狠地扎了進去。那衛兵痛叫一聲,反手一劍砍去,溫德琳猛地投出手中長劍,噗的一聲輕響,穿透了他的胸膛。衛兵低頭難以置信地看着沒入身體的劍刃,口中鮮血汩汩流出,晃了兩晃便撲倒在地。

貝爾納德爬了起來,從屍體身上拔出長劍,劍身上流淌着水一般的光芒,血珠顆顆滾落,絲毫沒有粘附。另一個衛兵大喊着舉劍朝他砍來,他顧不得讚歎這利劍的鋒銳,慌忙抬手格擋。衛兵的長劍砍在戰神之劍上,劍鋒相抵,那把凡刃悄無聲息地被分成兩半,劍刃掉落下來,平拍在劇作家頭上。

貝爾納德和那衛兵都是一驚,後者看了看自己只剩下半截的長劍,下意識地後退一步。貝爾納德猛然回過神來,大喊一聲挺劍刺去,劍尖毫無阻滯地穿透衛兵的鎖子甲,刺入他的腹中。噹啷一聲,衛兵手中斷劍落地,他怔怔地看着劇作家的臉,嘴裡漫出血沫,然後直挺挺倒下。

“用那把劍。”溫德琳沉聲道,揮舞着艾菲的長劍擋開對手的攻擊。而此時,房間里也只剩下了三個衛兵。其中一個狂叫着轉身逃跑,但是里佐從地上爬了起來,一把抱住他的腰,將他拖倒在地,隨後麥森舉起在搏鬥中被砸碎的椅子腿猛擊他的頭部。

“真他媽帶勁兒!”洛斯威大叫,掰下第二根椅子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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很快,搏鬥就結束了。七個衛兵沒有一個人逃脫,全都變成了屍體。鮮血從他們的身下汩汩流出,在地面的凹陷處匯聚成一個小血窪。帶血的椅子腿被丟在一邊,傢具翻倒,那兩台印刷機也盡數在戰鬥中被砸毀。血腥味籠罩着整個房間,里佐從地上爬起身來,看着身邊橫七豎八躺了一地的屍骸,咕咚一聲又趴了回去,抱着腦袋呻吟道:“父神哪……我們幹了什麼……”

“我們反抗了,並且活了下來。”洛斯威嘶聲說,他揉着被打腫的臉頰,靠在牆壁上,然後軟軟地坐倒在地。而麥森則在地上尋找着搏鬥中不知道跑到哪裡去的聖徽,最終,他在一汪血泊之中找到了那枚銀質聖徽,死死握在手裡,跪在死者旁邊,將頭深深埋下,口中不斷叨念着。

“如果我們被帶走,你的驚嘆就會變成‘父神哪……他們要幹什麼……’。因為這裡沒人是韋德米爾印刷公司的管事。只要和他們的人一對質,我們就會全都露餡。”貝爾納德的臉頰抽搐着,木然站在原地,晃了幾晃,手裡的長劍噹啷一聲落在地上。他彎下腰用發抖的手去撿,但撿了幾次都沒能握住劍柄。他用左手握住右手的手指,終於把長劍撿了起來。

溫德琳呼吸着滿是血腥味的空氣,她的手指上沾滿黏膩的鮮血。艾菲為她修復的那把長劍幾乎被鮮血染滿,劍刃上也有了缺口。她已經無暇顧及這許多,只覺腦中一片眩暈,煩惡欲嘔。我做了什麼?她反覆地詢問自己,我做了什麼?女孩看着地面上一具仰天躺倒的屍體,那是艾斯卡爾,那個年輕的衛兵,他失去生氣的雙眼獃滯地望向天空——望向她的臉。溫德琳像是被蜜蜂蟄了一樣,猛地跳了開去,撞倒了一把椅子,腳下一滑,摔倒在一片散碎的字母塊中。

“……你還好吧?”貝爾納德一瘸一拐地走到她面前,想要把長劍遞還給她,可是他能做到的也只有將那把利刃無力地丟在她身邊的地面上,然後伸出手。

溫德琳沒有去握他的手。她攥緊自己的手指,將血跡藏在掌底。

“我很好。”女孩嘶啞着嗓子說。她沒有勇氣去看地上的屍體,甚至沒有勇氣去撿那把劍。我做了什麼?她不停地質問着自己的心,我為什麼要殺了他們?我當時有沒有更好的做法?有沒有其他方式能夠解決這件事?如果我用魔咒定住他們的行動,我們是否就能安全逃脫,也不必手染鮮血?

“你要怎麼做呢,小蜂?”小艾菲在血泊中跳躍,她稚嫩的雙腳踩着滿地的屍骸,不知從何處出現,輕盈地走來,微笑,“定身咒不是永久的,它同時定住的人數愈多,持續時間愈短。這些衛兵已經知道了你們的身份,至少知道了那位劇作家的身份。你們逃脫后,又能跑多遠?他們遲早會擺脫魔咒的束縛,並且會知道這裡有一個女巫。你可以乘船離開,他們呢?消息遲早會走漏。只有死人才不會說話。”

“不,不,他們也可以一起乘船離開,他們也有時間從陸路離開……”溫德琳喃喃地反駁着小艾菲,她坐倒在一片狼藉之中,抱住頭,連聲道:“事情本不會變成這個樣子……”

“你用魔咒定住他們,小蜂,能爭取到的時間是魔咒生效的那一刻鐘。你用長劍殺死他們,小蜂,能爭取到的時間是直到他們換班為止。”小艾菲繼續柔聲說,“就在你自怨自艾,哀叫着本有其他辦法的時候,時間也在一點一滴流走。小蜂,忘記慈悲。如果他們抓到你,又會把你怎麼樣?他們又會對你慈悲嗎?你總得這麼做,或早或晚。要麼在這裡殺死他們,要麼在拷問室里殺死他們,然後在逃離的過程中殺死更多人。”

“我們——我們必須得——走了。”貝爾納德閉上眼睛,平復呼吸,然後他有些語無倫次地說,聲音還在顫抖,“我們的時間不多。而且——而且——”

“我們要怎麼善後?”洛斯威呻吟道,他看着這一地屍體,“我們要怎麼辦?”

“我們——我們——偷偷離開,把屍體全都留在這裡,當做什麼都沒有發生過。”貝爾納德說,而里佐開始嘔吐,麥森用顫抖的手把一具屍體的眼睛闔上,“他們遲、遲早會意識到這裡有問題,就算沒有,附、附近的人也會聽到剛才的打鬥聲,去通知衛兵。我們要更——更快些——”

“說得輕巧。”洛斯威說,“但是我們這一臉鼻青臉腫的要怎麼解釋?溫斯頓,還有你身上的血……如果我們再被衛兵盤查……”他看了看半身浴血的貝爾納德,欲言又止。

“如果你們在擔心這個。”溫德琳竭盡全部力量,撐着地面站起來,然後身體猛地搖晃了一下。她撿起戰神的長劍,將它插回鞘中,用手指觸碰貝爾納德的血衣,輕輕念咒。那件被血浸透的衣服轉瞬間變得乾乾淨淨。緊接着,她又如法炮製,清除了其他人衣服上的血跡,然後用愈咒簡單治療了一下他們臉上的淤傷。雖然這幾人看起來還是有些灰頭土臉,但比之前好多了。

“看,美妙的巫術。”貝爾納德說。他的臉色好了一些,但依然蒼白。

“真他媽帶勁兒。”洛斯威喃喃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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隨後,幾人分批從小屋中離開,溫德琳的法術清除了他們身上的血跡,當然也除去了血腥味。她帶着自己的行李,和貝爾納德若無其事地走上街道,又接受了一遍衛兵的盤查(當然了,她的臉色依舊沒那麼好,於是貝爾納德搪塞衛兵說,自己的妻子生病了),來到了碼頭。那艘船已經在等着他們。

“再見了,女士。”溫德琳登上甲板,轉過身看着碼頭上的貝爾納德。劇作家朝她擺手,扯動嘴角,想要笑,但是沒能笑出來。

“再見了,我親愛的共犯先生。”溫德琳輕聲說,“也請原諒我,在經歷了剛才那件事之後,我實在沒辦法笑着和您道別。”

“我們都是一樣的。而且我們不得不去做那些事。老實說,我真的很想對您說‘別放在心上’——可是這他媽不是能用這句話輕輕帶過的事兒。我不知道該怎麼讓您好受些,該死,真抱歉……”劇作家說,聲音沉悶,“說老實話,我直到現在還想找個地方轉身嘔吐。但是……我總不能在一位淑女面前表現得那麼脆弱。”

“我明白,我都明白。”溫德琳深深地看了他一眼,忽然說,“你們要保重。”

“我們會的。”貝爾納德用虛弱的聲音答道,“而且我們打算出去旅行一段時間,嗯,就這樣。用不着擔心。”

“女士,說真的,您可能是我生命中最獨特的一位女性。之前不會有,我想之後可能也不會再遇到。這幾天的經歷足夠我這個普通人回味一輩子了。或許我們不會再見,但是我想這樣也好,畢竟我們身處兩個不同的世界中。”接着,他思索片刻,慢慢地,小心謹慎地說,“我會銘記您的故事,還有您的戀人。”

“您對我來說也一樣,劇作家先生。我同樣不會忘記您,不會忘記您那天晚上對我所說的那番話。或許我們以後還會再度相見,那個時候,我就能向您介紹我的戀人。”溫德琳說,“按照古代詩人的傳統,在離別時是要唱一首歌的。但可惜我的歌聲會讓詩神聽了都想要掐死我……所以,再見,親愛的先生,等到我們再見面的那一天,如果您不嫌棄,我會為您唱上一曲。再見,貝爾納德·溫斯頓,讚美邂逅,讚美詩神法拉。”

“讚美邂逅,讚美詩神法拉。”貝爾納德說。

船隻起錨離岸,他獨自一人站在碼頭上,目送着那艘小船駛入深邃的夜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