守墓婆婆與瘦削女人吃力地搬着那個長條布包,緩慢地向墓園深處走去。她們經過一座座簡陋的墓碑:很少有石制的,大多數都是歪歪扭扭地插在地上的木牌。大多數墓碑上的字都已經模糊不清,而墓碑本身多半也長滿潮濕的苔蘚,在長久的腐蝕之下扭曲變形。

溫德琳在原地發了一會愣,最終還是快步趕了上去。我怎麼能在這裡干看着?她半是愧疚半是不安地對自己說,那兩個人都沒有搬運重物的力氣,不該讓她們做這麼重的勞作。不管這裡有多詭異,都不是我袖手旁觀的理由。她這麼想着,從兩個女人的手中接過麻布包裹。它就像一大袋沙子一樣沉甸甸的,向下垂去,但還在她的承受範圍之內。

當溫德琳接過那包裹時,她就開始後悔了。守墓婆婆和瘦削女人只需要分別抓住包裹的頭尾,就可以將它搬在半空,而她則必須將它抱在懷裡,必須讓那骯髒的破舊麻布蹭在自己的衣服上。從那層層疊疊的麻布里飄出一股隱隱約約的腐臭味,她咬了咬牙,努力無視那股味道,加快了步伐,走過一座座墓碑。她不知道要將懷裡的這東西——不,不要說“這東西了”,她已經知道這到底是什麼了,這就是一具屍體——搬去哪裡,但是自尊心沒有讓她停下詢問。

而且她害怕自己一旦停下,就會立刻將屍體扔在地上。

“你真好心,姑娘。”守墓婆婆喘息着,用發顫的聲音說,“哎呀,不過沒事兒的,我們守這座墓園守了不知道多少年,什麼樣的人都見過,無論是誰,到頭來我們都會把他搬到土裡面去,只不過有的人需要多花一點兒時間罷啦……”

瘦削女人則一語不發,她不停地揉搓着手腕。溫德琳用眼角的餘光瞥着她,不斷地想,那枯瘦的雙臂到底是怎麼把沉重的屍體搬到墓園裡面去的?

溫德琳抱着屍體走過一個又一個隆起的土包,一個又一個歪斜的墓碑。最終,一片平整的地面出現在她們的面前。它還沒有被屍體和墓碑佔領,仍然保持着純凈和原始,長滿茂密的野草,甚至還有一些白色的小野花在隨意生長,看上去簡直就像是一片沒被開墾過的肥沃土地。

“就在這裡吧,孩子。”守墓婆婆說,溫德琳下意識地放開雙手,砰的一聲將屍體扔在地上,“你們沒有工具嗎?”她問,“比如推車什麼的。”

“哎呀,姑娘,”守墓婆婆嘬着嘴唇說,“我們有別的工具可以用。”

“什麼?”

“比如說小船。”她說,然後笑了起來,笑聲粗啞尖銳,像是烏鴉的叫聲。

溫德琳打了個哆嗦,開始感到不安和煩躁。這個老女人到底在說什麼?臉上矇著那古怪的黑布,還滿口說些不知所云的瞎話。小船?用船來載死人?哪裡有船可以在陸地上航行?她跺跺腳,摩擦着靴跟,碾碎了腳下的一叢小草。

“孩子,去把鏟子拿來。”守墓婆婆吩咐那瘦削女人,後者點點頭,就離開了。

溫德琳想說我和你一起去,但是她晚了幾秒鐘,沒能把這句話說出口,錯過了最好的時機。現在那個瘦削女人已經跑遠,只留下她和守墓婆婆兩個人,站在這具屍體邊上。她叉開雙腳,垂着兩手站在草叢裡,鼻端儘是若有若無的腐臭味,她想要抬起袖子聞聞自己身上有沒有沾上那味道,但卻又不敢聞。

我能夠對埃蒙的屍體保持平靜。我知道死亡是完全生命之環不可或缺的一部分。溫德琳有些絕望地想,但我為什麼面對這具屍體卻感到如此惶恐不安?我已經不是那個懵懂的農家女孩,我已經不害怕屍骸與死亡。但是……

終於,她在驚慌中找到了恐懼的源頭。她轉頭看向身邊的守墓婆婆,蒙面的黑布遮擋了對方所有的表情。如果說溫德琳在害怕着什麼的話,無疑就是這個老婆婆,以及她的女兒。她仍然記得早飯時守墓婆婆和女兒們儀式般的問答。

——“下一個什麼時候來找我?”

——“今天就會,媽媽。馬上就來。”

溫德琳看了一眼腳邊的屍體,然後猛地閉上眼睛,就像是被蜜蜂蟄了一樣。她心中隱約已有答案,但是卻始終不肯面對這答案。她不願意相信這件事,即使它可能是真的。

她們在預言屍體到來。不,她們究竟是在預言屍體到來,還是在預言死亡降臨?她們是女巫?亦或者別的什麼?溫德琳腦海中的念頭雜亂而恐怖地飛竄,就像被狼驅趕的羊群。但是她們身上沒有力量,她們八個人身上沒有一丁點力量。可是伊洛娜身上也沒有力量。在她披上自己的皮毛之前,她和她的女兒身上都沒有力量。我又怎麼能夠斷言這八個人不是同樣的存在?

溫德琳忽然知道為什麼那些傭兵不敢來墓地試膽了。

“別太緊張,孩子。”守墓婆婆忽然說,聲音溫和。溫德琳忍不住睜開眼睛,看到她蹲下身來,揭開包裹屍體的骯髒麻布。

“你遲早有一天也會躺在這裡。”守墓婆婆以最為親切溫柔的聲音述說著,溫德琳甚至能夠想象到那蒙面黑布下的笑容,“遲早有一天也會來找我,如果那時候我這把老骨頭還沒有消失的話。但這沒有關係,孩子,就算我和我的姑娘們都不在了,我們侍奉的東西也依然存在……沒關係,沒關係的。孩子。”她喃喃道,“沒有什麼東西是永恆的,除了我們所侍奉的。”

“你們侍奉什麼?”溫德琳厲聲喝問,這聲音並非出自怒氣,而是出自不安與恐懼。

“你看到什麼,我們就侍奉什麼。”守墓婆婆嘎嘎地笑了起來,將那裹屍麻布剝下一半,露出一張瘦骨嶙峋的死者臉龐。死屍滿臉油膩和臟污,毫無生氣的眼珠暴突出眼眶,雙頰深陷,嘴唇乾裂,嘴巴歪斜着張開,偏向一邊,就像斑駁不堪的骯髒岩石上打開的一道漆黑裂縫,有米粒般大小的白色東西在裡面爬來爬去。

溫德琳只是看了一眼就再度閉上眼睛,轉過頭去。

“可憐的人吶。”守墓婆婆說,“他是餓死的。”

溫德琳沒有回答。

“他是個可憐人,可憐人吶。”她繼續絮絮地說著,將麻布拉上,蓋好屍體的臉龐,“吸麻藥粉吸上了癮頭,賺錢一半拿來換了麵包,一半拿來給了藥販子。可是近來他的癮頭越來越大啦。連續幾天,他都把到手的錢換了藥粉,就那麼癱在小巷子里,嘿嘿,就那麼癱在小巷子里,人看不到的小巷子里……”

“你是怎麼知道的?”溫德琳睜開眼睛,她問,盡量不讓自己的聲音聽起來像是在發抖。

守墓婆婆低聲笑了起來,但沒有停止講述。

“然後他就來了這裡。睡吧,可憐的人吶,睡吧。這回你什麼都不用再擔心啦。我的四姑娘和六姑娘曾經爭吵過要由哪個來接你,咳咳,唉,還是老四佔了上風。她總是佔上風。可憐的人吶,你不知道從前她一天要挖多少個墳。唉,睡吧,睡吧……”

守墓婆婆說到最後,低聲哼唱了起來,像是在唱一首搖籃曲,但是聲音嘶啞難聽,溫德琳從未聽過這麼可怖的搖籃曲。她一曲唱罷,那個瘦削的女人也終於拖着兩把鏟子走了過來,氣喘吁吁地停在屍體前面。

“挖吧,孩子們。老四,給她一把鏟子。”守墓婆婆喃喃說,從屍體旁邊站了起來。瘦削女人怯生生地將一把鏟子遞給溫德琳,後者猶豫了片刻,木無表情地接了過去。

老婆婆的四女兒——那個瘦削女人——費力地將鏟子插入泥土中,溫德琳能夠聽到金屬鏟刃切斷草莖的聲音。她一鏟一鏟地挖掘着,動作極慢,極吃力。但她沒有停歇的意思,一鏟一鏟地將地面挖開,刨開草根,挖出洞穴。

溫德琳看了看手裡的鏟子。“好吧。”她咬着牙齒說,“那就來挖吧。”然後她用力將鏟子插入地面里,彷彿要將心裡的不安、恐懼和怒氣全都發泄在土地上一般。

當地面上出現了一個可以容納一人的洞穴時,溫德琳將鏟子丟在一邊。她的額頭上滲出了細密的汗水,貼身衣物也已經被汗浸濕。而那瘦削女人的面色蒼白如紙,但沒有流下一滴汗,而是張大嘴巴,大口喘息着,就像被拋上岸的鯉魚。她挖掘的速度極慢,如果光這女人一個人幹活,那麼直到午飯時間過後都挖不完。

瘦削女人率先彎下腰,扶起那沉甸甸的屍體。溫德琳猶豫片刻后,也俯下身去,和她一起將屍體搬到了洞穴中。然後兩人再度拿起鏟子,一鏟一鏟地將泥土蓋了上去,直到地面上出現一個小土包。溫德琳將鏟子拄在地面上,看着那女人用鏟背細心地將土堆拍平。

“沒有墓碑,媽媽。”她氣若遊絲地說,聲音極其微弱。如果不是仔細傾聽,溫德琳甚至可能根本聽不清她說了什麼。

“沒有墓碑,沒有墓碑。”守墓婆婆說,“他沒有親人,沒人記得他,沒人認識他,沒人知道他的真名。”她蹲了下來,雙手在翻新的泥土上撫過,嘶啞的聲音中卻滿含某種神秘而古老的韻律,“睡吧,睡吧,可憐的尤爾特。今夜我們會為你守靈……”

“你怎麼知道他的名字?”溫德琳想要詢問,但不知為何,卻不想打斷守墓婆婆的話。直到她念完,少女才調勻氣息,輕聲問:“你們不為他祈禱?”

“別傻了,孩子。”守墓婆婆站起身來,柔聲說,“死亡從不祈禱。”然後她就離開了,帶着那個瘦削女人一起。後者顫巍巍地跟在她後面,一副隨時都會昏倒的樣子。

溫德琳最後看了那土包一眼,視線從墳墓周圍繁茂的野草上掠過,從被挖開的鬆軟土地上掠過,也從墳堆上一朵小小的白花上掠過。

然後她轉過身去,快步跟上前面的兩個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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下午,溫德琳回到了維蘭和雷霆他們歇腳的旅店裡。一樓大廳一如既往地嘈雜熱鬧,她在角落裡的桌邊找到了那些傭兵。

“嗨,我們的女英雄回來了。”提出賭局的那個傭兵遠遠地看到她,舉杯向她示意,這回,不等雷霆開口,傭兵們就互相推擠着,給溫德琳讓出一個座位。維蘭則依然坐在雷霆身邊。

“感覺怎麼樣,小妞?有沒有嚇得尿褲子?你想回來的話我們隨時歡迎喲。”有人喊了一句,不少人附和着笑起來。

“等你們把內褲套在頭上的時候,我就回來。”溫德琳冷冷地說,跨過凳子坐下。傭兵們發出一片噓聲。“這小妞還在逞強。”有人說。

雷霆向女招待招手示意,讓她為溫德琳端上一杯啤酒。少女抓起啤酒灌了下去,感到稍微好受了些。自從在守墓婆婆家住下之後,她全身就感覺不到一絲溫暖,直到酒精緩解了她身體的冰冷為止。

“那個守墓婆婆,和她的女兒們,到底是怎麼回事?”溫德琳張了張嘴,還是忍不住問道。笑吧,她想,你們笑吧,儘管笑吧。她已經做好了接受嘲笑的準備。

但是傭兵們卻沒有笑。他們面面相覷,其中一個人說,“不知道。她們很久之前就在那了。”

“你們就不覺得古怪嗎?八個女人看墓地?”溫德琳稍稍提高音量。

“古怪是古怪。”那傭兵說,“但總得有人來守墓和收屍。誰願意做這種活呢?既然她們已經在那裡了,那就讓她們干吧。”

“至少現在還沒出什麼問題。”另外一個傭兵補充道,“城裡一直沒什麼怪事,一切正常。要說有什麼事和那個墓園有聯繫的話,那就是每天都有人死掉。可是世界上哪兒不是每天都有人死掉?”

“要我說。那家人只是古怪了點。雖然她們絕對不是親生母女,但沒準是沒有血緣關係的乾媽乾女兒什麼的,嗨,一群可憐女人抱團聚在一處看墓園子討些飯吃,這事兒本身一點兒問題都沒有,就像我他媽砍了你然後你死了一樣正常。要知道女人的膽子只有男人的八分之一大,一個男人就能幹的活兒,她們要八個人湊在一起才能幹。”那個眼罩男扯着嗓子大聲嚷嚷着,這句話讓傭兵們一起鬨笑起來。

“但是那裡確實陰森森的。那八個女人也古怪得很。”

“去你媽的,哪裡的墓地不是陰森森的?看墓園看久了誰都會變古怪,就連你的傻瓜媽媽也一樣。”

溫德琳嘆了口氣,視線越過扭打在一起的傭兵們,看向維蘭,希望能從她的口中得到一些有用的信息,或者至少是安慰。

“我們能單獨談談嗎?”她說。維蘭點點頭,於是她們一起離開旅店,來到門口。在那裡,溫德琳對她講述了墓園裡的種種異常,包括守墓婆婆和她八個女兒所做的屍體預言這件事。

“這確實不同尋常。”維蘭聽完之後說,但溫德琳並不覺得她有多驚訝,或者有多不安。

“既然如此,那麼你就回來吧。”詩人說,顯得很平靜。她聳聳肩,“我們可以再去找找別的旅店……或者你願意馬上上路的話也沒問題。我會和雷霆說,讓他結束這場無聊的賭局。哦當然,賭資你可能就拿不到了……沒問題吧?”

溫德琳盯着她,一時間搞不清楚這個詩人到底是什麼意思。她覺得自己在騙她?覺得自己膽小?還是說她覺得自己感到害怕了,於是隨便編個理由來逃避,試圖結束賭局?不管怎麼樣,她話語中隱含的輕視讓溫德琳心頭騰起一股無名火焰。“時間才剛過去三分之一。”少女冷冷地說,“賭局沒有結束,我還等着看那群傻蛋把自己內褲套頭上呢。”

“你還打算回去?”詩人故作驚訝地問。

“當然。一具屍體可阻止不了我。”溫德琳厲聲說,有些焦躁地用靴跟在地上碾着,“不就是一具屍體嗎?沒什麼好怕的。來多少具我都會埋。”維蘭聽了之後,什麼都沒有說,只是微笑着拍拍她的肩膀,然後離開了。

溫德琳站在原地望着消失在旅店門后的詩人,忽然冷靜了下來。我真的還要回去,她有些絕望地想,回到那個詭異的地方,還要在那裡過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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溫德琳還是沒有在旅店裡吃晚餐。她回到了守墓婆婆的小屋裡。守着城邊小門的守衛用怪異的眼神看着她,他們還沒見過有除了收屍人之外,還會有什麼人這麼頻繁地來去於城市和墓園之間。

當她推開小木屋的大門時,守墓婆婆正站在灶台前煮晚餐。大廳里一如既往地只有她一個人。

“孩子,幫我拿碗。”婆婆說。溫德琳便打開櫥櫃門,將碗從裡面拿了出來,一個個地擺放到桌上。一共九個碗,但卻只有八張椅子。這間屋子裡沒有多餘的椅子。守墓婆婆吃力地將鍋子放到桌上,裡面是顏色有些渾濁的燉菜,菜湯里沉浮着大塊的胡蘿蔔、土豆和洋蔥。溫德琳竟然有些慶幸它們沒有像之前那樣被煮得稀爛。

“我希望你在看過那個可憐人之後還能吃得下飯。”守墓婆婆溫和地說,將燉菜平均分到九個碗中。她臉上矇著黑布,但卻一點都沒有將燉菜灑出來。

想到屍體這兩個字時,中午那張乾枯的死者臉龐和埃蒙那張失去生氣的灰白臉孔一起掠過溫德琳的腦海。我不怕屍體,她告訴自己,至少不怕真正的屍體。

守墓人小屋中的晚飯沉悶而詭異,九個女人圍着一張大方桌吃飯,有時候溫德琳會不無惡意地想,這張碩大的方桌甚至足以放下一具屍體。吃飯時,那種詭異的被注視感依然陰魂不散,不知道是不是因為自己是站着吃飯的唯一一人,溫德琳總覺得格外的不自在。自己在這個家裡好像是一個異類。無論她怎麼做,都和其他人格格不入。雖然這個家裡的人,和這個家本身都沒有排斥她,但是也沒有歡迎她,只是冷淡地看着她。

溫德琳思索許久,當她想到自己親手填埋的那個墳包時,她終於找到了問題的關鍵所在。這些人看着自己的眼神究竟奇怪在哪裡?奇怪就奇怪在,她們感到無所謂。既談不上希望她來,也談不上希望她走。她們看着她,就像墳墓看着屍體。

意識到這一點的時候,溫德琳感到似乎有一道冰水沿着脊椎流下,流過四肢。她一時間竟然拿捏不住手裡的湯匙,將一勺燉菜灑在了桌上。

“你沒事吧,孩子?”守墓婆婆關切地問。溫德琳拿起桌上的抹布擦掉污漬,含糊地敷衍了過去。我不能表現出害怕。她對自己說。

在匆匆吃完晚飯後,她就以疲勞為借口爬上了閣樓。她甚至有些慶幸自己能夠獨佔這間小小的閣樓,獨佔這個安靜的空間。她躺在床上,胡思亂想着。

我連澡都沒洗。也沒洗手,沒洗臉,渾身髒兮兮的,滿是泥土和屍體的氣味,還喝了旅館裡的劣質啤酒。如果我還在自己的家裡,艾菲一定不會讓我進她的房間。可是這裡沒有河流,沒有潔凈水源。她說過,流動的凈水自古以來便是潔凈象徵,可以驅除不潔。這是否就是這附近沒有潔凈水源的原因?可死亡真的不潔嗎?究竟什麼才是不潔?

死亡。她想,在床上側過身子,聞着那濃重的霉味和濕氣。在完全生命之環中,死亡不是終點。討論個體的生命沒有意義,生命必須被作為一個整體,被作為全部來看待。可我們是個體,永遠只是個體。

該死的,我為什麼要想這些?溫德琳突然暴躁起來,她憤怒地想,我為什麼非要想到這些?難道在這座房子里我只能想到死亡不可?

但事實就是如此。在墓園裡,很難不想到死亡。

溫德琳再次躺平,她望着面前的一片黑暗,疲倦地吐出一口氣,閉上眼睛,沉入夢之時中。她需要進入夢中,在艾菲身邊尋求慰藉,即使那只是個幻影。但當她再次睜開眼睛,準備迎接那往常的森林景色時,看到的卻依然是守墓人小屋的閣樓。只不過這次她的床邊點起了一根蠟燭,微弱的火光照亮了黑暗。

溫德琳坐起身來,迷惑地環顧四周。她甚至開始搞不清這裡究竟是夢之時,還是世界之時。

“我可能還沒睡着。”她嘟噥着,翻身下床,端起蠟燭走向木梯。一樓亮着燈,並且隱約傳來人的說話聲。她爬下木梯來到一樓,卻看到那張大桌上擺着許多蠟燭,明亮的光芒照亮了整個大廳。有三個人坐在桌邊,那是守墓婆婆、那個瘦削女人,還有一個她不認識的男人。那男人坐在椅子上,微微前傾,雙臂放在膝蓋上撐住身體。他的臉孔同樣瘦削深陷,雙眼緊閉,嘴唇乾裂,鎖骨突出,裸露在袖子外的雙手瘦骨嶙峋,簡直就像……

該死的,就像一個餓死鬼。

雖然他現在皮膚完好無損,身上一點腐爛的痕迹都沒有,衣物也整潔乾淨,頭髮更是梳得整整齊齊,但是溫德琳還是一眼就看了出來,這就是那具屍體——那個餓死的乞丐。

這讓溫德琳差點把木梯撞倒。

“孩子,你在害怕什麼?沒事的。”守墓婆婆沐浴在火焰的光芒中,轉身對溫德琳說。她的女兒也轉過頭來,這個女人蒼白的臉被火光染成了灼熱的紅色,看起來活像是從地獄裡走出來的魔鬼,雖然溫德琳並沒有見過魔鬼長什麼樣子。

“你們在幹什麼?”溫德琳厲聲喝問,“那個死人是怎麼回事!?”

“孩子,你在說什麼?”守墓婆婆轉過頭,用黑布遮蓋下的雙眼——如果她有雙眼的話——端詳着身邊的屍體,又端詳着溫德琳,似乎今天才初次見到她,“這兒沒有死人,來吧,來吧……可憐的尤爾特,他只是路過這裡,累了,來歇歇腳。很快他就會走,他在這裡不會多歇……孩子,你能幫我從櫥櫃里拿些食物出來嗎?這個可憐人一定餓壞了。”

溫德琳木然站在原地,沒有動彈。那個瘦削女人站起來,從櫥櫃里拿出食物。她看着那女人拿出上好的白麵包,奶酪,煎培根,還有葡萄酒,放在桌子上。這櫥櫃里原本有這麼多好吃的東西嗎?溫德琳只在裡面看到過摻雜麥麩的劣質黑麵包,還沾着些泥土的胡蘿蔔、土豆和捲心菜。

瘦削女人將食物擺上了桌,擺到死人面前。但是那個被稱為尤爾特的死人毫無動靜,他一動不動地坐在那裡,沒有睜開眼,也沒有動手去抓食物吃。溫德琳注意到,她們沒有在他的面前擺放餐具。

“你們到底在做什麼?”她冷冷地問。

“孩子,我們在招待過路人。白天,我們招待你,晚上,我們招待過路人。”守墓婆婆溫和地回答,但是她和那個瘦削女人都無動於衷,沒有招手讓溫德琳過來,也沒有為她準備椅子。這個家裡的人從來都沒有為她準備過椅子。

“尤爾特,從河邊村來。”瘦削女人慢慢開口,她望着死人的臉孔,輕聲說,“他是個聰明的孩子,自小就很聰明。他經常跟着父親去酒館裡,或是去別人家門口。有時候他的父親笑嘻嘻地和別人談笑,他就會跑到不知什麼地方去玩。而當父子倆回家的時候,他總是會從懷裡拿出一隻小雞仔,或幾個土豆。他的父親就會誇獎他,並讓自己的妻子將這些東西煮了,給他下酒。他的父親很喜歡他,總是說他是這一帶最招人喜歡的小無賴。”

溫德琳皺起眉頭,她非常想大聲喊叫,打斷這女人詭異的講述。但是她卻不能開口,只能靠着木梯站立。一股未知的恐怖忽然將她緊緊抓住。一個念頭在她混亂僵硬的腦海里浮現:這兩個人在複述死人的一生。

“尤爾特家中有一些田地,但多半都是他的母親和哥哥在耕種。他們的家庭很幸運,沒有生出女兒。他父親總是出去和人打賭,喝酒,打賭,喝得最醉的一次,他將自家田地的三分之一輸給了別人。這些,小尤爾特都看在眼裡。”瘦削女人繼續說,滿懷憐惜地看着身邊的死人,“直到他的父親說:‘嘿,你,小無賴,別干坐着,來他媽的打一盤。有誰會管一個小孩要賭資?來他媽的打一盤,小無賴。’”

“然後小尤爾特學會了一項他以後賴以生存的技藝,出老千。”瘦削女人溫柔地說,“當不久之後,他看到自己的父親被人在酒館後面打破腦袋——原因是偷東西被人發現——他就決定離開這個小村子,丟下他的母親,他的哥哥,他家的土地,到城市去……到赫靈堡。”

“他覺得以自己的聰明才智,一定可以在這座城市裡混一口飯吃。”守墓婆婆接道,“只是在這裡,沒有人會讓他再拖欠賭資了。他不再是小孩子……當他看到他爸爸被打破頭,就不再是小孩子了。我見過這個可憐的人搬過屍體,也見過他混跡在市場里,做些小偷小摸的活計,也見過他在賭場里,被人打斷腿丟出門……”

溫德琳低下頭看了一眼死人的雙腿。他的一條腿不自然地歪斜着。

“然後他瑟縮在小巷子里,直到有一個人接近他,要他去做一項新活計。誰會懷疑一個乞丐?誰會想搜一個渾身發臭的乞丐的身?”守墓婆婆繼續說,“可憐的尤爾特,幸好他的雙手依然靈巧,能夠像藏紙牌一樣藏起許多差不多大小的東西……他就這麼成為了一個送貨人。”

“然後他被自己的貨給害了。”瘦削女人接過話頭,在“貨”這個詞上加重了語氣。溫德琳知道那是指藥粉。她們兩個一人說一段,跳躍着複述完了死人的一生,“可憐的小尤爾特,他曾經也當過收屍人,這是他最不齒的活計。但現在他自己也被人給搬來啦。如果他留在老家種地,是否就不必像現在這樣?如果他的父親不那麼糟糕,他是否就不必像現在這樣?但是死亡沒有如果。”

“但是死亡沒有如果。”守墓婆婆的聲音裡帶着笑意,她用奇怪的語調唱道:“死亡沒有如果,生命不會再來。再見,再見,可憐的人,安心睡吧,讓小船載你去河對岸。”

她的話音剛落,那死人便重重地向後仰去,整個身體癱軟在椅子上,雙手從腿上垂落,不再動彈。這個男人,這個才比溫德琳大不了多少的青年人,像是爆發了生命最後的力量動了起來,但卻只是向後仰倒,以一個完全不使力氣的姿勢,躺在椅子上而已。火光將他的臉龐映成一片詭異的彤紅色。溫德琳這時才看到,他的臉上似乎露出了一抹淡淡的、放鬆的笑意。就像是卸下了所有責任和重擔,終於獲得了休息一樣。

守墓婆婆站了起來。她不知從哪裡摸出一塊黑布,蓋在死人的臉上。

她們要抬他上船了。溫德琳怔怔地站着,目睹着這一切,心裡忽然冒出一個奇怪的念頭。

守墓婆婆和瘦削女人將死人從椅子上攙扶起來,拖着他從長桌邊離開。死人的雙腳垂在地面上,發出沙沙的聲音。

溫德琳仍然只是站着,無法動彈。她告訴自己,應該動起來,但是四肢百骸都懶懶地,不想聽從命令。

兩個女人半扶半拖着死人,來到木屋門邊。守墓婆婆伸手推開門,即使在火光的照耀之下,溫德琳也看不清門外究竟有什麼,只能看到被火光充滿的木屋中,就像是忽然被挖出一塊長方形的黑暗一樣。她們拖着死人走了出去。然後溫德琳聽到了流水的響聲。

她們抬他上船了。溫德琳想,然後睜開眼睛。

她看到黑暗。一片黑暗。過了好一會兒,眼睛才習慣面前的黑暗。她發現自己仍然在那間充滿霉臭味的閣樓,躺在那張小床上。她的頭昏昏沉沉的,睡意從眼睛睜開開始就一波一波地涌了上來。在疲倦的衝擊之下,溫德琳再次閉上了眼睛,睡了過去。

這回,是守墓婆婆將她推醒。

“醒醒,孩子。”在一片朦朧之中,那隻手一次又一次地推她,溫柔而堅定,一次又一次。溫德琳慢慢睜開沉重的眼皮,看到那張蒙面的黑布就懸在自己面前。守墓婆婆拿着一盞油燈,點亮了閣樓里的蠟燭。

“孩子,已經中午了,你得下來吃午餐。”老人說。

“已經中午了?”溫德琳坐起來,茫然地問。她看着守墓婆婆蒙面的黑布,一瞬間,記憶全部湧入她的腦海。她想起來了。那個剛剛過去的夜晚,坐在椅子上的死人,講述死者一生的守墓婆婆,和她的女兒,還有擺滿桌子的蠟燭,紅酒,白麵包……

她“啊”地大叫出聲,伸出手指,顫抖地指着守墓婆婆的蒙面布,但是一時間卻什麼都說不出來。

“昨天晚上到底發生了什麼?”她厲聲問,只是這聲音未免有些底氣不足。

“發生了什麼?孩子。發生了很多事。每個晚上都有許多人死去。”守墓婆婆發出嘶啞難聽的低沉笑聲,“每個晚上也都有許多人降生。這個世界上,每個晚上都會發生很多事,我怎麼能一件一件和你說清楚?”

“我沒有問你那個。”溫德琳說,“我要問的是——”她忽然停下了。

她該問什麼?問死人為什麼坐在桌邊?問你們為什麼知道死人的一生?問你們把死人抬去了哪裡?門外有什麼?是否真的有一艘船?無數個問題在她的腦海里翻湧着,就像濃湯灌進漏斗里一樣沖入她的嘴裡,但是在即將噴湧出來的時候卻堵住了。

“……死人。”張着嘴呆坐了很長時間,她才緩慢地,艱難地將這兩個字說出口。就好像她的所有問題在嘴巴里被壓縮成了這兩個字一樣。

“那個死人呢?”在說出這兩個字后,溫德琳感到自己的舌頭活絡了一些,她下意識地抓住守墓婆婆的手,厲聲問道:“那個死人呢?昨天晚上我看到你和那個瘦女人坐在一起,把那個死人放在椅子上,講他的生平過去……然後還把他拖出了屋子,丟到了門外的船上!”

守墓婆婆的手一片冰涼,那隻乾枯的手上皮膚鬆弛得像被水泡軟的酥皮,布滿了醬色的斑點。老人透過蒙面的黑布盯着溫德琳——準確地說,應該是溫德琳感到老人的視線從黑布下射來,停駐在自己臉上——然後伸出另一隻手撫摸她的頭髮。

“孩子,你只是累了,做了噩夢。死人還躺在墳里。如果你不相信,我可以帶你去看。”

溫德琳怔在那裡,一時間一句話都說不出口。是啊,死人當然還在墳墓里,怎麼可能被挖出來,搬到屋子裡?而且這間屋子的外面是地面,長着野草的地面,她已經走過許多次,怎麼可能是水,又怎麼可能有船隻?赫靈堡是一座完全的內陸城市,就算把這座城市翻個底朝天,都找不出一艘船。

我在說什麼?她開始懷疑自己,我都說了些什麼?死人坐在椅子上?被抬到船上?不,但是……但是……

艾菲。

這個名字如同一道閃電劃破夜空。

如果那是夢,我應該見到她。如果那是我的夢境,那麼她一定在那裡。溫德琳想,感到憤怒、羞愧和哀傷,我只能在夢裡見到她。

所以如果我的夢裡沒有她,那麼我就一定沒有做夢。她按着自己仍然有些昏沉的腦袋,這種潮水般的疲倦感是她從夢之時中醒來后從來沒有過的。只有大半夜未睡才會有這種疲勞。

我所見到的一切都是真的。她望着守墓婆婆的蒙面黑布,莫大的恐怖從頭頂灌下,抓住她的四肢百骸,抓住她的喉嚨和心臟。她的口中像是蓄滿了冰水,舌頭麻痹了,無法動彈,一句話都說不出。這回,雀鷹的名字失效了。它不再能帶給她勇氣。展翅高飛的禽鳥墜落在墓園之中,被冰冷的墓土所包圍。

她只能用另一個名字來保護自己,用另一個光是想起,就會給她溫暖,勇氣與美好回憶的名字來對抗這一切。

“艾菲,你在哪裡?”

溫德琳喃喃說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