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陽的光芒逐漸在天幕中消失,昏暗佔領了天空和大地。一匹健壯公馬馱着騎手自鎮外小道上狂奔而來,濺起大蓬泥土砂石,絕塵而去。路邊的兩個農夫慌忙起身躲避,其中一個惡狠狠啐了一口,低聲咒罵,“去他娘的,”他說,“趕着進棺材嗎?”他的同伴則不無艷羨和畏懼地說,“那可是匹好馬,比鎮長的馬都要好。能騎這種馬的可不是一般人。”

那咒罵的農夫馬上住了嘴,咽了口唾沫,小心翼翼地轉過頭去,顫聲說,“他沒聽到吧?”

另一個農夫望向騎手離開的方向,搖了搖頭,“誰知道呢。”

事實上,溫德琳當然沒聽到。

國王載着她在一座小鎮的門口停下腳步,她翻身下馬,戴好被風吹起的兜帽。“謝謝,老夥計。”她說,拍了拍汗津津的馬頸,“就到這吧。”國王頂了頂她的肩膀,女孩勉強扯起一個微笑,“好,我會為你買蘋果。”

這動物滿意地眨了眨眼,一溜小跑竄入附近的森林。鎮門口的過路人不解地望着她,似乎在想這奇怪旅人怕不是傻的,怎麼就這麼把坐騎放入森林?還有幾個坐在地上的無賴漢當即就站起身來,想要去森林裡尋找那匹被放走的馬。

溫德琳沒有理會附近人的視線,她拉緊斗篷,按了按腰間的劍鞘,然後從背上拿下巫杖,走入小鎮,打算找個地方歇腳,喝些水。兩個月以來,她一直都是這般趕路,幾乎忘卻時間流逝,也不知道自己現在正在何處,她所知道的,只有向西,再向西,一路向西,直至抵達西之西處。

她走入一間酒館,狹小殘破的房間內堆滿遊手好閒的閑漢,剛剛從田裡歸來的農夫和剛下工的工匠,酒精味、塵土味和男人的汗臭味在空氣中沉澱發酵。溫德琳拉低兜帽,在角落裡坐了下來,將巫杖放在一邊。她走進來時悄無聲息,但櫃檯前的酒保卻早已注意到她的行蹤。溫德琳沒有打算在這裡喝東西,於是拿出了自己的水袋。

“要麼你喝點什麼,要麼就出去。”粗啞的聲音和一杯泛沫啤酒一起重重頓在她桌上,溫德琳抬起頭來,兜帽落下。面前的酒保臉上的神色從不耐轉為驚訝,視線貪婪地從她的皮膚和金色髮絲上掃過。“居然是個娘們兒。”他嘟噥着。溫德琳迅速戴好兜帽,拿出一枚銅板。酒保毫不猶豫地伸手想要從她手中拿取,但女孩敏捷地將銅板丟在桌上。男人的手在空中惱怒地停頓片刻,從桌上颳走那枚銅板。

溫德琳看着酒保回到櫃檯前,盡量讓自己避開他不斷向這裡飄來的目光。她沒有動那杯髒兮兮的啤酒,而是自顧拿起水袋啜飲。兩個月來,她終於知曉少女獨身在外旅行的不易,已不知有多少男人看到她兜帽下的臉孔后想要佔她便宜,也不知道有多少醉漢與地痞尾隨她離開人多場所,到小巷或鎮外試圖不軌。

她此刻真的感謝森林中的幽魂,以及腰間的長劍。所有麻煩都止於在對方肩頭閃電般迅捷的一刺,然後逃跑。除了劍技之外,她現在也已學會如何以冷硬和兇悍外表武裝自己,絕不能露哪怕一丁點的和善顏色給那些男人看。想到這裡,她轉過視線,與酒保冷厲對視,直到他轉過頭去為止。

溫德琳嘆氣,繼續喝水。在休息片刻后,她就準備離開。這鎮子並不適合歇腳,她想,這地方充滿了如蒼蠅般的男人。但何處不是如此?她寧願在野外過夜,與林木與蟲獸同眠,這樣反而讓她更加自在些。雖然身懷劍技與法藝,可她在心底依舊害怕那些以粘膩目光打量她的男人。她不知道這究竟是為什麼,但總是沒來由,而且止不住地恐懼。在離開森林后,她不止一次地感覺到沒了艾菲在身邊,自己是多麼脆弱,彷彿那兩年多的劍術和法藝訓練帶給她的勇氣,都隨着女巫一起離去了。

溫德琳站起身來,側身走向大門。酒保喊了起來,“嗨,你的酒還沒喝完!”一個微醺的男人心領神會地站起,跨出一步攔在門邊,嬉皮笑臉地笑着,“這可不行,老兄,沒人能在酒館裡剩下飲料還想離開。”

“老什麼兄。那他媽是個娘們兒。”酒保大叫,酒館裡的男人們爆發出一陣鬨笑,又有人走過來,不懷好意地擋在門邊。那微醺男人嘻嘻笑着去摸溫德琳的手,“娘們兒?這個時間怎麼還會有正經女人在外面晃?”他擠眉弄眼,言語之餘的齷齪之意昭然若揭。

溫德琳抬起頭,以兇悍目光盯着那男人,將手放在劍柄上。在斗篷遮掩下,那人沒有看清她腰間到底佩了什麼,反而嬉笑着去攬她的腰。“瞧瞧這皮膚,這頭髮,這小妞可真是個上等貨。”身後一人摘下她的兜帽。溫德琳順勢往面前那人懷中靠去,重重一膝蓋頂在他的雙腿間,隨後抓住肩膀,用力將他摔倒在地。

“別用你的臟手碰我。”她從牙縫裡迸出聲音,拔出匕首回身便刺。顫抖的手握住刀刃,毫無阻滯地刺入身後那男人的肩膀。溫德琳從鞘中抽出長劍,金屬的寒光映照在她臉上,冷冷地面對着人群。被金屬武器短暫震懾住的男人們爆發出一陣污言穢語,還有瓶子摔碎的聲音。持劍者的女性身份並沒有讓他們過於害怕,很快就有人抄起椅子腿或碎酒瓶撲了上來。溫德琳飛快出劍,將他們刺倒在地,又快又准,連她自己都感到驚訝。

在地上打滾的人變成五個之後,沒有人再敢上前。酒保縮在櫃檯下面,而其他人則拚命往後退去。

我竟然害怕他們。溫德琳看着在地上躺着的醉漢,以及他們鮮血淋漓的肩膀,呼吸了一口帶着血腥味的空氣,感到又氣憤,又好笑。她感到力量,長劍就握在她的手裡,力量在她血管中流淌。她想,我已經不是兩年前那個懵懂姑娘,如今我擁有力量,我沒必要害怕。我比他們更強大……比他們加起來都要強大。

她轉身,聽到身後的響動。她知道有人爬了起來,平靜地回身一劍刺中那人另一邊肩膀。一隻裂茬的碎酒瓶摔在地上,變得更碎。

“不爬起來就不會受傷,為什麼不明白?”溫德琳說,不再看酒館裡的男人們,自顧自推門走出去,漫步在黑夜的小鎮道路上,呼吸清涼的傍晚空氣。路邊行人驚詫而恐懼地盯着她手裡沾血的長劍,她身後的酒館裡馬上爆發出大叫與嘶吼,有人連滾帶爬地從房子里竄出,一邊呼喊着“殺人啦!殺人啦!”一邊叫來在街道上巡邏的守衛。

但是溫德琳沒有理會他們。她在所有人恐懼的注視下抖落劍刃上的鮮血,不疾不徐地來到鎮門口。連她自己都不知道自己為何如此從容,從容到看着守衛從街道的另一頭跑來。

我不必遵守他們的規矩。我是自由的。如果我願意,我可以將這些東西全都打破。

一個念頭忽然竄入溫德琳的腦海。女孩笑着,吹了聲口哨。一陣馬蹄聲由遠及近,國王從樹叢中猛然躥出,撞開面前的灌木,來到她身邊。溫德琳翻身上馬,樹林在她面前讓開道路,國王載着她一躍而入,而後森林閉合,只留下道路上混亂的男人們。

“你都幹了什麼?”行走在幽深的樹林中,國王問,“那群蠢貨幹嘛追你?”

“我刺傷了人。”溫德琳回答。

“嘿,那你可真是只大馬蜂。”國王搖了搖頭,“我們接下來去哪兒?回蜂巢嗎?”

“繼續向西。”

“還向西?”

“向西。我確信那裡有可以讓我回到她身邊的力量。”

“這聽起來不像是在拯救她,而是在拯救你。”

“事實上,是這樣。”

沉默了片刻,溫德琳抬起頭望着完全黑暗的天空,以及暗淡的月亮。她說:“有時候我真的覺得……我很脆弱。”

“人大多都很脆弱,經不起我在他們胸口上踢一腳。”國王說。

“你不覺得這是種很奇怪的循環嗎?”溫德琳說,“我告訴自己我不應該害怕那些男人,可我依然還是會無法控制地害怕他們。但是在我將他們打倒之後,我覺得自己那麼蠢,那麼可笑,我為什麼要害怕他們?這次我克服了這種恐懼,但下一次我可能還是會害怕。”

“這個嘛,”國王說,“在面對暴力的時候誰都會害怕。我也怕狼,怕老虎,怕那些會咬我吃我的傢伙,但是當我把它們的肋骨踢碎之後,就不再怕了。不懼怕暴力的唯一辦法就是讓自己變成更強的暴力。”

溫德琳沉默,低頭思索。國王又說,“其實我和你一樣怕那些人,都害怕自己會被束縛,被奪走自由。只不過,你還要更怕一點,因為他們會強暴你,而不是我。”

女孩笑出了聲。她輕聲說,“你說得對。國王,我的確害怕這個。那你害怕我嗎?我難道沒有束縛你,沒有奪走你的自由嗎?”

“如果你覺得自由僅僅是指沒有馬鞍,那你顯然太蠢了。”國王說,側過頭,翻開嘴唇,呲着牙齒,溫德琳看到它的馬臉上微妙地擺出一副很不屑的神氣,“我讓你坐在我背上,是在照顧你。蠢馬駒,你甚至連林子里的水源都找不到!如果我放你一個人在野外,那才叫沒有良心。”

溫德琳想要大笑,但最終沒有出聲,而是無言微笑,撫摸國王的鬃毛。過了很久,她才悄聲呢喃:“謝謝你,國王。”

“少說那個。蘋果呢?”

“我沒有買。”

“從我背上滾下來。就現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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次日,溫德琳在日光照耀之下醒轉,從艾菲的歌聲中離去。當最後一個音符離開她的腦海時,她睜開眼睛。身下的草地濕潤而柔軟,隔着斗篷沁出夜晚的寒涼。女孩站起身,將斗篷從滿是露水的地上揭開,略略施咒弄乾上面的水漬。國王安靜地在一邊啃食青草。

“早上好,國王。”她說,從它的背上解下袋子,拿出乾糧,“你知道嗎,有時候我真羨慕你,吃一些隨處可見的草就能生活。”

“如果你願意,也可以把自己變成馬。”國王回答。

“我還不會施展變形術。我只學了不到三年的法術。”溫德琳苦笑,“而且,變形術很危險。”

“吃草也很危險。”國王說,“在你學會分辨哪些能吃,哪些不能之前。”

“走吧。”溫德琳說,將一塊麵餅塞進嘴裡,輕拉馬韁,“我們應該已經離那座小鎮有一段距離了。”

“但還沒有到目的地。”國王搖了搖頭,“我希望你的食物撐得到那時候。要不然你就只能吃草了,哈!”

溫德琳沒有回答,牽着它在森林裡前行。約莫中午時分,國王忽然抽了抽鼻子,發出厭惡的呼嚕聲。“我聞到狼的氣味。”它說,煩躁地踩踏草地。

“這有什麼?動物是女巫的朋友。”溫德琳輕聲說,並未停下腳步。國王猶豫片刻,還是選擇跟隨。

穿過茂密的樹叢后,溫德琳看到有三隻郊狼蹲坐在前方的林地中,就像是圍着主人的狗。它們的面前是一個穿着厚實白色長裙的年輕女子,她已經脫離了可以被叫做女孩的年紀,但稱她為婦人又不到時候。她圍着毛皮披肩,頭髮是蓬鬆的淺灰褐色,膚色深而健康,身上的衣物講究而華貴,看起來不似鄉村女子。她坐在地上,正在輕撫其中一隻郊狼的頭頂。

郊狼們聽到了響動,回過頭來警覺地盯着溫德琳和國王,然後飛快跑入森林之中,女子只好半是迷糊半是失落地站起身來。

溫德琳有些尷尬,她覺得自己破壞了面前這女性與狼們的獨處。雖然她敏銳地意識到,普通人很難與野獸相處得如此融洽,但是她卻感覺不到面前這女人身上有什麼力量。艾菲曾對她說過,力的天賦之一便是辨認力量,除非巧於隱藏,否則巫師皆識得巫師。

她不是一個女巫。溫德琳想,可和狼和睦相處的普通女人?這不太尋常。

“你好?”溫德琳試探着對那女人點頭示意,並且致以問候。

“你好。”雖然看起來有些茫然,但她依然微笑回應,並且詢問,“我迷路了,你知道怎麼離開這片森林嗎?”

溫德琳猶豫片刻,點頭。

“那太好了。”年輕女人輕飄飄地穿過灌木,邁步走來,好奇而迷糊地打量着溫德琳,“你一個人在外面旅行嗎?這可不太常見,而且很危險。”

“三隻狼同樣很危險。”溫德琳警惕地回答。要麼是這女人擅長隱藏力量,要麼是我還不算一個真正的女巫,要麼這個人是有些奇怪的普通人。她想,無論哪一種都不太好。

“那沒什麼。它們還蠻溫順的。像我在家裡養的貓。”女人轉頭有些失落地望着郊狼離去的方向,“它們是如此和善的生物嗎?我還是第一次遇到真的狼。”

“我帶你出去,不過你是否介意對我說說它們的事?”溫德琳問,並且暗自調整腰帶上匕首的位置。

“我從丈夫的莊園里偷跑出來玩,但是迷路了,然後在森林裡遇到它們……它們沒有襲擊我,而是在地上坐下。就像狗狗一樣。你見過獵犬嗎?會坐下來要人摸頭的那種大狗。它們好溫順!和我丈夫所說的完全不一樣!”溫德琳邁開腳步,年輕女人緊隨其後,急切地說。她的臉上有一種頗為孩子氣的天真神氣,充滿驚嘆和好奇。

“並非所有動物都凶暴。”溫德琳簡單地說,開始感到後悔。

“不過人們都說……”

“人們都說狼殘酷惡毒,也說女巫邪惡狡詐。”溫德琳忍不住說,“不過人們都說的,往往最沒道理。”

“我還沒遇到過女巫。”那女人說,“如果我遇到一個……”

“小心腳下。”溫德琳打斷她的話,指指地面。那女人“哎呀”一聲低頭看去,卻是踩上了一團狼糞。她尷尬地站在原地,用力地將腳底在草皮上摩擦,蹭掉污物。

“我們就快要出去了。”溫德琳說,指向前方,並且鬆了口氣,很慶幸能夠結束掉這個自己一時衝動提起的話題。

“哎呀,是真的,我看到路了。”那女人蹭完腳,一臉高興地貼了上來,“我叫伊洛娜,家就住在這附近,是男爵阿爾邦的妻子,你呢?你叫什麼?從哪裡來?”

“我叫溫德琳。”溫德琳說,略微猶豫,“從……東邊來。一個叫做艾菲的地方。”

“啊。那麼你就是艾菲的溫德琳。”伊洛娜說,顯得很高興。

“這裡其實離森林出口很近,不難找到。你怎麼會迷路的?”溫德琳穿過樹叢,她本能地知道森林的出口在哪裡,彷彿艾菲將這能力給了她一般。可她沒意識到,對於自己來說如同康庄大道一般的森林,對於普通人而言究竟有多麼複雜。撥開樹枝,起伏平緩的田野和石子路就出現在溫德琳面前。她回頭,看着正在將裙子從灌木叢上拽下來的伊洛娜,問道。

“我一向不識得路。我丈夫總是訓斥我,說什麼‘明明是路痴卻還喜歡一個人跑出去’,什麼的。可是沒辦法,我不喜歡待在家裡。”伊洛娜說。

“你家就在這附近?”溫德琳問。

“我丈夫的家在這附近。”伊洛娜說,眼睛裡透着一點迷茫。

“我問的不是你丈夫的家。”溫德琳說,“你的家在哪裡?”她注意到了伊洛娜的遣詞造句——丈夫的家。她沒把丈夫的家當成自己的家。這可真是奇怪。

“我不知道我家在哪兒。”伊洛娜說,困擾地抓着頭髮,“我忘記了……我不太記得嫁人之前的事情。我從前住在什麼地方,從哪裡來,老家還有什麼人……”

溫德琳嘆息,不再追問她。她們只是偶然邂逅,又何必多問?少女這麼想着,向伊洛娜指點森林外的田野,“我們到了。”

伊洛娜跑出森林,來到平坦乾淨的石子路上轉了一圈,然後大喊,“是真的!我走出來了!你看,田野多寬闊呀!道路多長呀!你好,你好!”她向不遠處的牧羊人興奮揮手,高聲問好。

溫德琳看向遠方,在道路延伸的盡頭,有一座被種植園和牧場包圍的莊園。“那是你丈夫的莊園嗎?”她來到伊洛娜身邊,問道。

“是呀,是呀。”伊洛娜用力點頭,“附近的牧場養了很多動物,有貓貓,狗狗,還有雞,鴨,牛,羊……田裡也種着很多東西,大麥,小麥,玉米,我喜歡玉米!你喜歡玉米嗎?”

溫德琳輕咳一聲,含糊地敷衍了過去。伊洛娜在石子路上奔跑,跑到了附近牧羊人放牧的山丘上,親昵地抱住一隻小羊羔,把臉埋在它鬆軟的毛髮中,不過又很快咳嗽着抬起頭。牧羊人似乎認得她,見溫德琳牽着馬緩緩走來,對她點頭致意,擺弄着手裡的木杖。

“夫人,您又到處亂跑了。瞧你把衣服弄得這麼臟,男爵老爺一定會發火的。”他謙卑地說,而伊洛娜則滿不在乎地搖頭。

在離開之後,伊洛娜悄悄對溫德琳說:“其實我丈夫的爵位是他父親買來,然後傳給他的。他們家族發了財之後,就向國王買了一個爵位……他親口對我說的。男人是不是都喜歡貴族頭銜?”

“或許是吧。不過可能女人也一樣喜歡。”溫德琳隨口說,將她送到莊園門口,門前的警衛看到伊洛娜,頓時大呼小叫起來。很快,一個鬍子灰白,衣衫整齊的老人從莊園中快步走出,滿臉嚴肅地來到兩人面前。

“夫人,這次您實在是太過了。”他說,“半夜裡從窗子里翻出去……老爺一定會關您禁閉的。這位是?”他轉頭看向溫德琳。

“是我的朋友。她從森林裡把我帶出來。”伊洛娜吐了吐舌頭,親昵地抓住溫德琳的手。她簡直就像個孩子一樣毫無戒心,溫德琳想,然後簡單對老人行禮。但老人依舊有些警惕地看着她。

“不算是朋友,只是一次偶然的邂逅。而且我也沒做什麼。”溫德琳說,“我該離開了。”她甩開伊洛娜的手。

當說到邂逅這個詞時,她想起艾菲曾經說過的話語。讚美命運,讚美邂逅與相遇。

讚美詩神法拉。

溫德琳在心中重複默念,然後轉身離去。可伊洛娜再次抓住她的手,滿臉執拗,“來嘛,來家裡做客嘛。你的確幫我走出了森林呀。勒內爺爺,我對你說,我在森林裡看到了狼呢,而且有三隻!”她一面拉住溫德琳,一面轉身對老人說,並且伸出三根手指,強調道,“三隻!”

“狼?奇怪。這附近從來沒有狼出沒。”老人臉色一變,喃喃自語,但還是側身讓開道路,“來吧,小姐,如果老爺知道是您幫助了夫人,他一定會感謝您的。”

伊洛娜拉着溫德琳走進莊園。隨即有侍從去牽國王的馬韁。

“嘿,我怎麼辦?”國王說,厭惡地看着靠近的侍從。普通人當然聽不到它說話。

“抱歉,你就忍耐一下吧。”溫德琳對它說。伊洛娜回過頭盯着國王,仔細打量后對溫德琳說,“你的馬真強壯!它跑起來一定像一陣風吧?”

“它跑起來的確像一陣風。但它不是我的馬。”溫德琳回答。

“是你朋友的?”伊洛娜問。

“也不是。它屬於它自己。”溫德琳說,轉過頭去,無視勒內和侍從們向她投來的奇怪眼神。

“真有意思,我喜歡聽你說話。”伊洛娜搖着她的手,“我們可以到莊園里去好好聊聊,你會見到我的丈夫,他是個好人。還有我的女兒,你一定會喜歡她的!”

“你的女兒?”溫德琳驚詫。

伊洛娜說,“是啊,我的女兒。”

明明你自己看起來就像是一個小女孩。溫德琳想,但是沒再多說什麼。她沉默着點了點頭,和艾菲以外的人在一起時,她總覺得沒什麼話可以說。不過我可以在這裡補充足夠的乾糧和水,或許還能拿到一張地圖。她又想,這樣的話,似乎待上一陣子也不壞。

伊洛娜帶着她穿過精心打理的花園,來到了宅邸中。剛剛走過走廊拐角,溫德琳就聽到一聲叫喊,一個小女孩沖了出來,一陣風一樣撲進了伊洛娜懷中。而後者則抱起這孩子,原地轉了個圈,把她放在地上。那女孩有着同樣較深的膚色,灰色的頭髮蓬鬆茂密,但是顏色比母親的更淺一些。

“你是誰!”女孩大聲說,好奇地看着溫德琳,看她的巫杖和長劍。

“這個人是媽媽的朋友。”伊洛娜微笑着撫摸孩子的頭髮,對溫德琳說,“這是我的女兒,赫爾薇兒。”

隨後一個男人從走廊拐角處出現,年齡大約三十齣頭,服飾精美而華麗,他來到伊洛娜面前,擁抱並親吻她,然後親吻自己的女兒,最後轉向溫德琳。

“她是我的朋友,是她帶我從森林裡走出來。”伊洛娜搶先一步對自己的丈夫說,笑着靠進他懷裡。

“感謝您,好心的小姐。”男爵阿爾邦對溫德琳微笑,他的禮節周全得體,舉手投足之間洋溢着上流社會的優雅氣息,“請允許我招待您在舍下小住幾晚,聊表謝意。”

“我……可能無法待太久。”溫德琳有些不知所措地說。她在男爵面前頗有種自慚形穢的感覺,一時間連以前從騎士小說里學來的酸腐貴族語調都忘記了,只覺自己言詞十分粗魯,但閉口不答更是無禮,所以她只好硬着頭皮說下去,“我還要……旅行。”

“如今世道,女子可不該獨自旅行。”阿爾邦訝異道,他看着溫德琳的木杖,還以為她是附近鎮子上的牧羊人,不過以牧者而言,這杖似乎又過於精美。但一轉眼間,他就看到了她腰間的劍柄,微微皺起眉頭。

“我知道,男爵……閣下。”溫德琳有些生硬地回答,“但我有不得不去的理由。”

男爵依舊以略有疑慮的眼神打量她,不過很快,他的神情就放鬆下來,拍了拍手。一名女僕應聲走來,“請吩咐,老爺?”

“帶這位小姐去沐浴更衣,通知廚房準備午餐。”阿爾邦說,女僕行禮,然後轉向溫德琳,“小姐,這邊請。”

溫德琳點了點頭,隨女僕離開,來到二樓的客房中。莊園的房間布置華麗而舒適,無論是華貴的天鵝絨地毯,還是真皮座椅,亦或是厚而柔軟的床鋪,都是她前所未見。素來吝嗇的奧維德不會在家裡置辦這些誇耀財力的傢具,而艾菲的木屋中亦沒有如此奢華之物。在放下行李之後,溫德琳注意到女僕一直盯着自己的長劍。

“請把它收好吧。在這裡的幾天,我用不着它。”溫德琳將長劍解下,連鞘一起遞了過去,還有那把刻有白色符文的匕首。她需要表現自己毫無敵意,也沒有任何攻擊性。無論伊洛娜和阿爾邦對她的態度如何,一個隨身佩帶武器的旅人總不免會讓人害怕。

女僕看上去鬆了一口氣,她連忙接過長劍和匕首,金屬武器意料之外的重量讓她的手臂一沉,險些將匕首掉在地上。溫德琳微微皺眉,然後揚了揚手裡的巫杖,“一個旅人拿着她的手杖總沒有關係吧?”

“沒關係,小姐。”女僕小心地看着她,溫德琳在這眼神中看到些許鄙夷和不耐煩。她將巫杖放在壁爐旁邊。長劍和匕首也就罷了,她無論如何不願把女巫施法的法器交給這些普通人保管,儘管這一路上她的確沒有感覺到這木杖內究竟有何特殊力量。

女僕告訴溫德琳,很快就會有人送來熱水和新衣服后就退出去了。溫德琳站在空房間中,不自在地環望四周。她想要坐下歇息,但生怕弄髒了乾淨的真皮座椅。最後,她只好席地坐在壁爐旁。當兩個男僕將裝滿熱水的浴桶用小推車推進屋裡時,驚訝地看到溫德琳坐在壁爐邊。女孩連忙尷尬而羞愧地站起身來,看着兩人放下浴桶和新衣后離去。

我看起來一定像個蠢鄉巴佬。她心想,撫摸着自己滾燙的臉頰。男爵家中的浴桶有漂亮的黃銅箍,邊緣加裝着木台,檯子上放着香油和香皂,熱水中還飄滿花瓣。無論是她自己家裡,還是艾菲家裡的浴桶都沒有這麼奢華講究。溫德琳仔細關好房間大門,這才脫去衣服,跨入熱水之中。

“這是不是我兩個月來第一次洗熱水澡?”她浸濕頭髮,塗抹清潔用的香膏,喃喃自語。粗糙而生滿老繭的掌心滑過濕潤的頭髮,輕輕將上面沾着的花瓣撥弄下去。不知怎麼,她覺得這浴盆似乎過於寬大,空蕩蕩的。在熱水的熏騰下,溫德琳低下頭,擦拭雙眼,低聲呢喃。

“艾菲……”

直到熱水變涼,她才離開浴桶,用毛巾擦乾身體,拿起男僕放在床上的衣服。男爵的傭人貼心地連內衣也準備好了,那些內衣比她見過的都要精美,綉着蕾絲花邊,甚至還有絲綢制的長筒襪和襪帶。溫德琳抖開外套,發現這是一套貴族女子所穿的禮服,真絲編織的長裙,布滿繁複華麗的花紋,僅次於兩年前的那一夜種,妖精為她幻化出的美麗禮服。

這不適合我。溫德琳暗想,思索着是穿上它,還是穿上自己原本的衣服,還是向僕人另外索要一套方便行動的衣服。但后兩種想法顯然不太禮貌。穿戴梳洗完畢后,她站在房間中的大落地鏡前,驚訝地看着鏡子裡衣衫精緻的金髮少女。這還是我嗎?她想,伸出雙手,確認着手上劍柄磨出的老繭,和小臂上流暢緊實的肌肉線條。鏡中的姑娘雖然美麗,但十足地稚嫩笨拙,就像一個雕刻粗糙的木偶,被硬套上洋娃娃的衣裙一樣不協調。

溫德琳穿上那雙連同衣服一起送來的柔軟布拖鞋,看着放在壁爐邊的巫杖。一種奇妙的感覺襲擊了她,她不曾想過,也不曾感受過,原來身着美麗衣衫的感覺是這麼好。她感到自己似乎整個人都變化了,不再是那個鄉野商人家的丫頭,也不是隱居在森林裡的女巫。但是當她握住那根巫杖時,一切奇妙幻覺消散,木屋中的女巫又回來了。她閉上眼,然後睜開,拉下衣袖,遮蓋住手臂上的荊棘傷痕。

我是個女巫。她對自己說,不是什麼貴族家的小姐,上流社會的女子。精美衣衫,可口飲食,對於女巫而言,都無必要,而且無意義。若我想要,可以隨時變出這些東西,把簡陋木屋變成華麗宮殿。但這有什麼意義?奢侈生活有什麼意義?

溫德琳環視四周,忽然覺得這些華麗裝潢不能再吸引她,不能再讓她驚嘆。她看到這些家什華貴外表下的真相:同樣是木頭,同樣是織物,同樣是皮革,與老舊木椅,粗糙線團,破爛生皮毫無區別——她知道它們的本質,並能一視同仁地驅策它們。

這就是女巫和法師超越凡俗之處:能夠駕馭所有凡俗事物的本質。當掌握事物本質,它的外表只不過是可以隨手塗抹的油彩,一切都可隨心所欲。

溫德琳不再覺得穿着這輕飄飄的精緻衣衫讓自己不自在。這只是織物而已,外表如何,並不重要。她放開木杖,轉頭看到石制壁爐的獅頭浮雕上有一處缺損,伸手輕觸那溫熱岩石,輕輕喚它真名。

“拓。”

這是岩石真名。溫德琳以這真名驅動法咒,仔細而又隨意地雕琢它,烏爾法咒的數百字詞盤旋在她腦海中,她隨手截取,用於編織咒語。如同雕刻家隨手抓取雕刻用的種種工具一般。這是一個物體變換咒,能讓物質隨法師心意改換形態。當溫德琳收回手時,原本的獅頭浮雕已經變成了一隻展翅翱翔的雀鷹形狀。

隨後,溫德琳推門走出,從容地對門外等候的僕人們點頭問好,詢問餐廳在何處,然後離去。

“那女孩穿上衣服簡直就像變了個人一樣。”她聽到女僕們的竊竊私語從背後傳來。

“她來的時候還灰頭土臉的,沒準是哪個富人家的小姐,偷跑了出來。”

“誰知道呢。”然後是房門被推開的聲音,女僕們在收拾房中的浴桶和舊衣服。

“咦,這裡原本是一隻鳥么?”

溫德琳聽着房中女僕的輕聲驚呼,微笑着徑自下樓。

一樓的餐廳之中,阿爾邦夫婦與赫爾薇兒已經就座。這間客廳比溫德琳的那間客房要寬敞數倍,裝飾更加奢華精緻,當中一條鋪着潔白桌布的長長餐桌,正對着餐桌的是壁爐,壁爐上方掛滿了各式動物的頭顱標本。溫德琳一眼掃過去,粗略一數便有十幾種:黑熊、鹿、鱷魚……甚至在房間一角還放着一棵盆栽樹木,枝條上停着數只顏色鮮艷的鳥兒,但均凝立不動,想來也是精巧標本。

男爵阿爾邦坐在餐桌主位,其次是他的夫人伊洛娜,年幼的赫爾薇兒坐在一張特製的高木椅上,圍着潔白餐巾,好奇地看着溫德琳。一隻毛髮雪白的貓在桌邊走來走去,然後跳上一張椅子,喵喵輕叫。

“你好晚呀。”伊洛娜抱怨道,而阿爾邦則寬容笑笑,輕輕拍手,房間中侍立的一排男僕們就將一碟碟菜肴送上桌,菜色豐盛,肉排、烤乳鴿、蒸魚等食物絡繹不絕地流水價擺了上來。

“抱歉。”溫德琳暗自按捺下心中對於這奢侈排場的驚訝,對男爵躬身行禮,在伊洛娜對面的下首處落座。

“無妨。”男爵微笑擺手,“伊洛娜已經對我說過你的事了。艾菲的溫德琳,在餐桌上我們大可不必那麼拘謹……只不過我有些好奇,像你這樣的年輕姑娘,為什麼要獨自旅行呢?”

“請問男爵閣下。”溫德琳深吸一口氣,輕聲說,“年輕姑娘,就不能獨自旅行嗎?”

“當然不是。只是世道危險,姑娘家還是待在家裡為妙。”男爵說。

“在家裡等待出嫁,或埋首於繁雜家務?不,閣下。”溫德琳搖頭,她從容地看着面前的男爵,此刻她感到自己並非只是單純的年輕女孩。她是一個女巫,握有力量的女巫。她有技藝在身,並且最重要的是,她是自由的。她給了自己自由。“倘若世道危險,對男人來說也是一樣。攔路盜匪,林中惡獸,行路艱難,時局動蕩,對所有人均是平等。”

男爵微微驚訝,他抬起眉毛。“但男子身強力壯,比女子善於搏鬥。女子最多只能學習紡織之流的雜藝。”

“只是您從未見過女子鍛煉,學習搏鬥之術罷了。更何況禁止女子鍛煉的是誰呢?不還是男人嗎?”溫德琳說,“我無意冒犯,只是想向您說明一點:男子能掌握的技藝,女子也均能掌握。”她抬起雙手,向男爵展示自己手掌手臂上的老繭和傷痕。

男爵眯起眼看着她的雙手,又轉向伊洛娜,旋即微笑,“親愛的,你怎麼帶了這麼一位女戰士回來!”他看向溫德琳,輕輕拍手,“這可真是失禮了。我年輕時也學過一些劍術與射術,但如今大多已生疏……或許是時候重溫一下了。不過現在我們不說這些,菜已經快涼了!”

他優雅地繫上餐巾,輕聲禱告:“感謝父神賜予我們食物。”然後拿起刀叉。

溫德琳低下頭,裝作是在默禱。但她注意到,伊洛娜和她的女兒赫爾薇兒都沒有任何的反應,既沒有出聲禱告,也沒有做出任何宗教性的禮節。那小女孩貪婪地盯着桌上的肉食,還沒等男爵開始用餐,她就迫不及待地拖過一隻裝着肉排的盤子。站在男爵身後服侍的勒內——溫德琳猜想他大概是這莊園中的管家——先前就臉色鐵青,看到赫爾薇兒搶先在自己父親之前進食,他更是重重哼了一聲。

男爵微微抬手,勒內鞠躬,後退幾步,不再出聲。溫德琳抬起頭,看到客廳中的其他僕人們大多用不屑和鄙夷的眼神看着伊洛娜和她的女兒,而女僕們看向男爵夫人的眼神中更是多了一絲嫉妒。

“我女兒將來可能會成為一個好獵人。她充滿了野性的直覺。”男爵笑着岔開話題,但溫德琳感覺他是在掩飾自己的尷尬。少女點點頭,但是這與她何干?無論男爵的妻女是粗野亦或高雅,都與她毫無關係。她只是一個過客。不過在滿屋僕人的注視之下,她的確感到不自在,進食的動作也很僵硬,但至少比那滿嘴醬汁,像只餓壞的小狼般啃食肉排的小女孩禮貌多了。

“說到狩獵。”伊洛娜說,“親愛的,我在森林裡看到狼了,有三隻那麼多!它們就像大狗狗一樣……”

“別說這些了,親愛的。”男爵突然抬起手,有些粗暴地打斷了妻子的話,他看上去有些不安,“別在餐桌上討論那些野獸的事,好嗎?”

“可你之前也經常在吃飯的時候說些獵鹿獵熊什麼的。”伊洛娜有些生氣,她推開盤子。男爵只好溫言安撫她,到最後,她終於答應不再提起狼的事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