溫德琳在森林中奔跑。

她記不清上一次在黑暗森林中跋涉是何時候。一年前,兩年前?或許是兩年以前。那時她剛剛遇到艾菲,心中充滿敵意,怒火,拒絕,以及不理解。多麼可笑?她一邊奔跑,一邊想,在地面上跳躍,靈巧宛若林中奔鹿。在森林中生活的兩年讓她能輕鬆應對柔軟地面與起伏草木,也能穿過茂密樹叢。她的確已經變成森林的女兒,就像那一晚提着燈火,在黑暗陰影中自由穿行的女巫。

黑暗,黑暗包裹她。她沒有燈火,也無法召喚法術光。但她知道自己應當去哪裡——在這黑暗的最深處,艾菲夢境的最深處。

她又想,我為什麼能來到艾菲的夢境之中?而艾菲又為什麼能來到我的夢境之中?如果世界記憶是一座滿布無數屋宇的小鎮,但鮮少有人走出屋子來到街道上,那麼我們兩人豈不是同住在一起?無論在哪個世界,我們都居住在一起。想到這些,溫德琳心中泛起一絲甜蜜。她輕易進入我的夢境,我沒有拒絕她。那麼此刻是否是她在主動接引我進入她的夢境?

我們兩人都沒有拒絕彼此。溫德琳想,高高躍起,踩在橫過地面的樹根上,落地,跨過一條小小溪流。漸漸地,她看到森林最黑暗的深處亮起一點搖曳光芒。她興奮地提氣縱躍,奔跑過去,在穿過兩叢灌木后,豁然開朗,卻是已經進入一片林間空地。空地中央有光,那是一盞提燈,卻明亮異常,溫德琳知道在那燈中燃燒的不是火焰,而是法術光。燈旁坐着一個人影,光芒照亮她的頭臉與身體,那是一個白髮老婦,滿面皺紋,身穿黑袍,神態安詳寧靜。

幼小的艾菲就躺在她膝頭安睡。

溫德琳落到地上。她從未見過這老婦,但卻覺得這老人異常熟識。她盯着對方,慢慢靠近,仔細思考和回憶。最後她發現,這老婦的寧靜姿態,與初見艾菲時,女巫那安靜的神情如出一轍。兩人同樣恬靜,同樣安詳,同樣知性而神秘。

溫德琳走了過去,想開口說話,但老婦先豎起一根手指,對她說,“噓。”隨後拍拍地面,示意她坐下。溫德琳茫然就坐,望着老婦膝頭的艾菲,女孩安詳地睡着,睡顏天真而稚嫩,臉上半點血跡也無。

“我是阿德莉亞。”老婦忽然開口,聲音蒼老但溫柔,輕撫艾菲的頭髮。

“我是溫德琳。”溫德琳下意識答道。

“我知道你的名字,孩子。”阿德莉亞溫柔微笑,“你們兩個的事情,我都知道。”

溫德琳望着老婦,刷的一下紅了臉頰。她都知道?她知道到什麼程度?少女霎時間想起許多回憶,令她面紅耳赤的回憶。

“我是這孩子的師父。”阿德莉亞低頭,撥開艾菲額前的碎發,輕聲說。

“師父?可……”溫德琳說,感到些微驚訝,她其實早就有預感,“可艾菲說您已經去世。”

“我當然已經去世。在世界之時中。”阿德莉亞說,“但我依然存在於夢之時中。”

溫德琳沒有說話,她等待阿德莉亞繼續說下去。

“同一種事物會以兩種形態存在於兩個世界之中。”阿德莉亞慢慢說,“這是很有趣的話題,但我現在沒有多少時間和你細說。”睡夢中的艾菲微微皺眉,眼皮跳動,老女巫溫柔地撫摸她,讓她安睡。

“您想要對我說些什麼?”溫德琳問。

“說說這孩子。”阿德莉亞說,低頭看向艾菲,“你看到多少?”

“什麼?”

“你看到她的過去。你看了多少?”

“並不多。但我想,較為關鍵的部分,我都已看到。”溫德琳回答。

“啊,這就夠了。”阿德莉亞說,“那你應當知道,她最先與你說起自己身世時,是在說謊。”

溫德琳點頭,“我知道。”

“她很悲慘……這一時代的力之子,大多都如此。技藝先是被濫用,然後遭到泯滅。智慧的三角崩裂,法師不再遵守戒律,夢之時中的通道已被封堵……無人再聆聽智者。”阿德莉亞喃喃說,“這是必然結果,法術技藝由盛轉衰,過去的巫道已經不再……西之西處的涅薩神殿被摧毀,僅余世界之風吹拂。古代白灣的榮光不復存在。孩子,你可知道,她不是一個人?她的遭遇並非獨一無二,我曾遇到許多如她一般的女巫,她們有的比她更加悲慘,因此就更加極端,心中充滿憤怒,仇恨……是這時代塑造了她們。”

老女巫向溫德琳伸出手,少女看到她手背上有一個模糊的印記,看起來像是一隻黑色蜘蛛。她握住老人的手,但感受不到溫度。

“這孩子是我見過的,最富有力量的力之子。”阿德莉亞輕聲道,一隻手輕撫艾菲額頭,一隻手握住溫德琳,“她的天賦很好,是大地與命運過於慷慨的賜予。你是否曾想過,這賜予究竟是賜福,還是詛咒?”

溫德琳點頭。她確實想過。

“倘若在更早些時候,倘若智慧的大三角未曾崩裂,倘若技藝尚未被濫用,那麼這就是莫大賜福。”阿德莉亞說,“但現在,它卻更像詛咒。你可曾面對過深種在她心底的黑暗憤怒與憎恨?”

溫德琳繼續點頭。

“強烈情緒能夠指引巫師尋找到真名。痴迷、愛、貪婪,求知……這些都可以。當然,莫大的絕望、恐怖、憎恨同樣可以。由這種情緒指引而找到的真名,充滿殘酷的黑暗力量。這種真名被稱為黑暗真名,它單隻存在就是一種對施術者本身的極大傷害。它不能用於施展任何正面咒語,使用它編織的法咒無一例外都會被扭轉為攻擊和毀滅性的負面力量。治癒會變為傷害,祝福會變為詛咒,保護會變為招災……”

阿德莉亞說,聲音沉重而憂鬱,溫德琳聽着,只覺心臟一點一點向下墜去。

“艾菲她……”溫德琳啞聲說。

“她有黑暗真名。”阿德莉亞輕聲答道,沒有遲疑,“她的憎恨指引她找到它,將這個真名變為充滿殘酷力量的邪惡言詞。我用盡全部力量封住這黑暗真名,試圖讓她永遠不再想起它……但可惜,這並不可能。沒有事物是永久的。”

“您是因此才……”

“我是因此才死去。”阿德莉亞說,虛弱微笑,“可我無法永遠封住她的憎恨,無法永遠封住她的回憶。一個老太婆全部的力量,也只夠壓制住它十年左右的時間。黑暗真名,它無法抹除,或者說,很難抹除,我無法做到。孩子,我現在能做到的事情,只有送你離開這裡,離開這夢境。”

“離開?”溫德琳問,驚愕而顫抖,“您要我去哪裡?”

“去哪裡都好。你應當也意識到,她內心的黑暗正在一天天掙脫束縛。”

溫德琳一窒。她回想過去一切,艾菲眼中那一點懾人的火光隨着時間流逝,的確愈來愈明亮。那光芒在五月節的那一夜燃燒到最頂點,那時,艾菲說,如果我在你面前變成了黑暗,巨大而恆久的黑暗,你不許逃開。溫德琳答應了,她現在覺得自己多麼愚蠢……她當時完全沒有想過,這句話會變為真切事實,那時她眼中的火光,與面對自己的父親時,眼中殘酷的火光完全相同。

她應該早點意識到這一切。

“孩子,如果你能成功離開夢之時,回到世界之時,請挖開木屋后的地面。”阿德莉亞說,“我能給你最後的幫助就在那裡。”

溫德琳點頭,恐懼、焦急、無助與愧疚混合在一起,沿着她的心攀爬上來,靜靜灼燒。她手足無措,迷茫而彷徨,不知該如何是好。她從未像現在一樣無助過,即使是在初見艾菲時,被女巫帶走的時候。

“你得走了,孩子。”阿德莉亞輕聲說,她放開溫德琳的手,身後的樹木打開一條通路。

溫德琳起身,但猶豫不決。阿德莉亞將身邊的燈盞交給她,然後催促。溫德琳咬牙,提起那散發著溫柔白光的燈盞,跑向樹木間的通路。在跨入漆黑樹叢前,她回過頭,藉著燈盞的光亮,卻看到老婦人與幼小的艾菲形體慢慢消失,如風中沙畫,轉瞬間就了無蹤跡。然後她再也沒有一絲猶豫,低頭鑽入黑暗之中。

道路漫長而漆黑,溫德琳手中的燈光照亮黑暗,但黑暗之中也是虛空。這燈只能給她內心慰藉。黑暗仍在延續,樹叢之後是令人意想不到的寬廣空間。溫德琳奔跑,一如她在森林裡奔跑。不知過了多久,她忽然聽到身後傳來一聲輕喚。

“小蜂?”

少女停住,身體僵硬。她轉過頭,藉著燈光,隱約能見到黑暗中走來一個人影。艾菲自深邃幽黑中走出,身披一襲黑衣,皮膚蒼白死寂,頭髮與眼瞳如夜色般漆黑。她赤足在地上緩緩行走,來到溫德琳面前。

“你……還是要走?”她輕聲詢問,聲音寂寞而平靜。溫德琳感到身體沉重,舌頭髮僵,她怎麼能說要走?她怎麼能說要離開她?

“我想和你在一起。”溫德琳說,“真的,我真的好想……可這一天來得好突兀,艾菲,我要怎麼樣才能讓你心中的傷口癒合,驅散黑暗?我……怎麼樣才能把你接回光明之中?”

“這沒辦法,小蜂。”艾菲說,聲音如同耳語,沉靜憂鬱,“我回不去,我屬於黑暗。”

“可沒有人生來屬於黑暗。”溫德琳急切地說。

“是的,沒有人生來屬於黑暗,我也一樣。可有人逼迫着我跳入黑暗,跳入深淵……”艾菲靠近她,伏在溫德琳懷中,撫摸她的臉頰。女巫的手指寒冷如冰,猶如死者的觸摸。溫德琳忍不住打了一個寒顫。

“我該詛咒誰?我該對誰復仇?我該如何宣洩心中的憤怒?我知道,我都知道,小蜂,我喜愛藍天與碧草,我喜愛飛鳥與花朵,我喜愛森林和小溪,我喜愛一切美好的事物,沐浴在光明之下的所有事物,但是我心中總有一個聲音在小聲說,不要忘記仇恨。不要忘記那些人對你做過什麼。可我……可我就是控制不住自己去恨。我沒法控制自己,黑暗已經進入我的心底。”

“有時,我眼中看到的並不只是美好事物。在光明之下有多少黑暗潛伏?柔軟幼小的動物會哀鳴死去,海洋中有撕咬血肉的鯊魚,山脈會噴發熱毒的火焰。光明、美麗與慈愛不是全部。這世界同時也殘酷而恐怖,充滿黑暗。先於光明之前,黑暗就已經存在,它是瘋狂、毀滅和憎恨,是比光明更古老的神聖力量……你知道嗎,小蜂?它進入我的心中,在我被父親掐住脖子時,在我看到母親被父親親手殺死時,它就進入我的心中,告訴我,要憎恨。”

“有時,我會覺得死亡與黑暗充滿了美妙,瀕死的動物多麼可愛與美麗,破滅和消亡是如此美好……小蜂,你能理解嗎?你或許以為我說完全生命之環,是在說給你聽?其實我也是在說給自己聽,它能短暫壓制我心中的黑暗……但現在也已經不行了,沒用了,我屈服了,我屈服於瘋狂黑暗,開始憎恨……”

艾菲不斷撫摸溫德琳的臉頰,喃喃訴說,溫德琳傾聽她的聲音,渾身僵硬冰冷,不能動彈。

艾菲凝視着溫德琳的眼睛,後者從她的雙眼中看到的只有純凈的漆黑和平靜,那火光……那憎恨之火,並沒有熊熊燃燒。

“你應當聽到過那言詞。我在夢中所說過的可怕言詞……”女巫繼續說,“那就是我尋找到的真名,滿含黑暗的真名,毀滅的真字……找到黑暗真名的人,就會被黑暗侵入、控制……你見過我的老師了?”

溫德琳一怔,但下意識點頭。

“我很感謝她。她因我而死,她因對抗我心中黑暗而死,她是我的另一位母親,但我卻害了她……”艾菲微笑,“你看,我應該內疚,我應該悲傷,但我的內心現在什麼都沒有,黑暗正在侵佔我的心,讓它變得冷硬,死寂,虛無……”

她推開溫德琳。

“走吧,小蜂,走吧,離開我。”艾菲說,輕輕搖頭,“三年之約,那不是誓言。那只是口頭約定……現在它被打破了,你要提前離開。離開這片森林,我已經沒有東西可以教你,已經沒有資格教你。”

“不!”溫德琳急切上前,燈盞從她手中掉落,但她渾然不覺,“你知道的!我想要一直和你在一起!我不想離開你,即使你被黑暗侵佔,或別的什麼……”

“你仍然不懂,小蜂。那會毀了你。離開吧,別過來。”艾菲說,微笑,但流淚,“我耗盡自己最後一點意識和你交談,我的老師,她是個強大的女巫,但即使如此,她的力量也只能壓制黑暗之力十年時間。它正在慢慢抬頭,我時常在想,我會不會因此而害了你。但我又多麼希望你是我的命運……可我不能毀了你。再見,小蜂。”

她的身影慢慢變淡,縮小,轉身離去。溫德琳惶急大叫,沖了上去,但看不到的力量將她轟然推回,黑暗彷彿活了一樣升騰扭曲,艾菲的身軀驟然破碎,從那黑色長袍之中湧出海浪般龐大洶湧的陰影將溫德琳包裹在內。她渾身冰冷若死,無數個聲音在耳邊迴響,說那言詞,那艾菲曾經說過的不祥言詞,那些聲音男女老少各不相同,所訴說的事物也各不相同,憎恨、絕望、破滅、死亡……但所有聲音匯聚在一起,便是那可怖真字。

黑暗真名。

溫德琳倒在地上,無法呼吸。她體內的每一點力量,每一點溫度,每一滴血液都被不斷抽取,然後流入某種冰冷堅硬的事物,她絕望地感到自己正在被撕碎,抽取,就像一個布娃娃,體內每一點棉花都被挖出,掏空,被塞滿新的填充物。她想要掙扎,但卻無法動彈。

“不……不!不要過來!走開!不要過來!”她絕望,無助,狂亂呼喊,心智被碾碎殆盡,所想的只有從這痛苦之中解脫,只要能解脫,無論怎樣都好。

“說我的名字。”在那無數重複着鳴響的深淵之聲中,一個細小聲音陡然擴大,重複,“說我的名字!”

“我不知道!我不知道!離開我!放過我,讓我走!”溫德琳尖叫,無法思考。黑暗開始侵入她的腦袋,從她的雙眼、耳朵和口中流入。

“說我的名字!”那聲音迫切重複。但溫德琳只是在心中無聲狂呼,哭泣,哀求,“求求你,放過我,我不知道,我不知道……”

黑暗從四面八方湧來,將溫德琳緊緊包裹在內。莫大憎恨從她心中湧現燃燒,艾菲所經歷過的一切在她眼前回放重現,憤怒、痛苦、絕望,如同被充滿熱毒的地獄烈火炙烤。她忽然明白這是一種多麼深重的煎熬:愛是恆久忍耐,恨也是。她沒法化解這種恨意,她怎麼能做到?又有誰能做到?她不知道。

她回想起了那名字,那言詞,那艾菲曾經說過的真字,喚來陰影,吸走一切生命熱度的真字,深淵之聲。

“‘黑暗’——阿兒哈!”

少女輕聲說出這真字,感到自己有力量能掌控這黑暗。於是她急不可待地將黑暗從自己身上剝離,大聲喝令它離開。於是陰影散去,脫離她掌控,不再回來。

溫德琳掙紮起身,但隨即雙膝一軟,跪倒在地。她大口呼吸,望着面前的黑暗。

她意識到自己犯了錯誤。她說了錯誤的真名。那黑暗,那陰影……就是艾菲。艾菲說得沒錯,她的確在溫德琳面前變成黑暗,龐大而恆久的黑暗,但溫德琳卻逃避,卻掙扎,卻尖叫着號令她離開,於是她離開了。

是我自己關上了那扇門!是我自己命令她離開!是我自己……逃離了。

溫德琳絕望地想,她哭泣,淚水卻消失在虛空之中。她沒有把握住機會,她讓艾菲化身的黑暗離開。她逃開了,沒能遵守諾言。很快,一股強大力量就拉扯她,帶她離開。漆黑的虛空之中亮起一點光芒,那是她失手落在地上的燈盞。光芒不斷變亮,擴大,就像是從夜空中擠出來的太陽。

少女在木屋中醒來。但是身邊的床上已經沒有艾菲的身影。她飛快起身跑出屋子,看到女巫站立在森林的入口之前。

“艾菲!我……”溫德琳呼喊,但女巫沒有轉身,亦沒有回頭,只是走向森林。她進入森林,樹木和長草在她身後瘋長,閉合,灌木與荊棘一圈一圈圍繞,將通向林中的所有道路封閉。溫德琳跑向森林,沖入灌木與荊棘之中,任由棘刺划傷她,割裂她,但她卻好似渾然感覺不到痛苦,只是哭泣、叫喊,呼喚,在荊棘中打滾,滿身傷痕,可卻無法前進半步。

有力量在阻擋她。那是沉澱在大地深處,沉澱在森林深處的古老力量,她能感覺到艾菲用它將自己永久封閉,將這座森林永久封閉,阻止黑暗外出。溫德琳不能進入,其他任何人也不能進入。少女流淚撲倒在荊棘叢中,她全身衣物割裂破碎,渾身傷痕,鮮血流淌,染紅土地與草葉。

三年之約沒有完成。溫德琳痛苦地想,我與她的約定沒能完成。我害怕她,逃開了她,我沒能應誓,我毀了約。

沾染她鮮血的荊棘開始生長,纏繞她,利刺楔入她的皮肉之中,旋轉收緊。疼痛鑽心,但溫德琳卻感到平靜,快意和解脫。這或許是艾菲在懲罰我,她模模糊糊地想,藉由這痛苦與責罰,或許我能夠贖罪。她期盼荊棘帶她進入森林中,哪怕要永遠被封入地底,哪怕永遠不能離開,她都願意,只要能回到艾菲身邊。

但是荊棘沒有將她拖入森林,反而將她全身包裹,如同鋸條般割裂她。鮮血流出,但同時又有什麼東西通過荊棘流入她體內,就像她變成荊棘的主體,荊棘變成她的根須,從大地內部吸取水、養分……以及力量。

溫德琳不知道自己在荊棘之中掙扎了多久,她昏迷而又醒轉,渾身鮮血淋漓,在最後一次的昏迷之後,她醒來,身上的荊棘已消失不見,樹木依舊緊緊封閉,宛如一道木牆。她撫摸溫暖而堅硬的樹榦,感到整片土地似乎都在拒絕她。

她在森林入口之前痴呆站立半晌,直到夜晚降臨,太陽消失,才拖着沉重而疲累,沾滿血跡的身軀離去,回到木屋之中,在艾菲的椅子上呆坐。她的衣物破碎,皮膚上的傷口已經悄然癒合,但手臂、腰腹和大腿上已留下道道傷疤圍繞,形狀如同荊棘。又過了許久,在半夜時分,溫德琳才感到饑渴難忍。她茫然在木屋中翻找食物,將櫥櫃中的麵包、熏肉,甚至連未發酵的麵糰都囫圇吞下,然後到河邊喝水。

“我要找到你。”望着河中自己衣衫不整的倒影,溫德琳輕聲說,像是說給自己聽,又像是說給艾菲聽,“我要找到能打開森林門扉的力量。太古之力將這裡封閉……那麼我就要找到其他的太古之力,將門扉打開。我會來接你。”

淡黃色的月影倒映在水中,溫德琳望着月影,忽然發覺這圓月似乎缺損一塊。她抬頭看向天空,夜空中的黃月依舊完整無損。她復又看向水中缺月倒影,越發迷茫與悵惘。思索片刻后,她決定放棄這個不得其解的問題,轉身回到木屋中,以水缸中的冷水擦身洗浴,替換衣物,整理和打點傢具,將能帶走的細軟行李與艾菲留下的術典打包帶好,拿起角落裡的長劍掛在腰帶上。

做完這一切,她在森林入口前枯坐到黎明。這是她兩年來第一次沒有在夜晚主動進入夢之時。她害怕,但她自己都說不清,她究竟是害怕即使在夢之時中也見不到艾菲,還是在夢之時中會再次墜入艾菲的噩夢。她心亂如麻,難以思考。雖然決定要去尋找太古之力,打開封閉的森林門扉,但是要怎麼做?她怎麼知道哪裡還有太古之力?她不知道,可只能去尋找。除此之外別無他法。

白日驅散黑夜,溫德琳起身,身上已沾滿露水。她記起阿德莉亞的囑託,來到木屋后,挖掘地面,掘出一根紫杉木杖。這杖長度與她身高相仿,以黃銅包覆首尾,杖身已被摩挲得光滑發亮,擦去泥土后更顯緻密潤澤。溫德琳知道這是一根巫杖,是女巫阿德莉亞的手杖,也是她留給人世的最後贈禮。

溫德琳在河邊看着自己倒影——她披上與艾菲一般無二的黑色斗篷與兜帽,手持巫杖,腰間掛長劍,面容蒼白、憔悴,但平靜,袖口手腕上滿布棘刺傷疤。她離開河邊,回到屋前,對木屋施展自己所學的簡單護咒。咒語十分粗淺,但她施得很用心,仔細地編織每一個字詞,以她知曉的最有效力的法咒浸入屋子的每一個角落,連一顆小小釘子都不放過。做完這一切后,她關閉木門,以法術封鎖門扉,遣散蜂箱中的蜜蜂,來到馬廄前,牽出國王。

遠遠地,她看到瓦梭自橋上走來。村中一如往常無事發生,安詳而平靜,對森林的異變完全一無所知。她迎着瓦梭走去,教士在橋上停住腳步,面色變得驚愕而複雜。

“早安,教士先生。”溫德琳脫掉兜帽,輕聲說。

“你……”教士獃滯而茫然,他無所適從,不知道溫德琳究竟為何是這番打扮,但他知道這絕不尋常。

“我原本還想去教會和您道別,但現在似乎不必了。”溫德琳說,聲音平靜從容,但十分堅決,“雖然很抱歉,但我必須離開。”

還不等瓦梭答話,溫德琳就再度開口,“如果您是來取蜂蜜,那麼蜂箱中的您都可以取走,蜜蜂已經散去,不再有危險。”

瓦梭盯着溫德琳,表情變幻不定。過了一會兒,他點點頭,但沒有說話。

“實際上,我和艾菲都是女巫。或許您已經猜到,也或許沒有。”溫德琳說,“請不要來找我們,也不要試圖進入,或損毀那屋子。如此做的人,必然將遭受咒詛。”她語帶威脅,看着瓦梭的臉色變為鐵青,又由青轉白,心中微微嘆氣,希望自己的警告能夠一直有效。

“好吧。”良久,教士長出一口氣,嘆息,他向木屋的方向張望,“另一個女孩呢?她還在屋子裡?”

“她仍然在那裡,但不在屋子裡。”溫德琳說,“但如果有人對屋子做了什麼,她會知道。”

瓦梭一僵。

“再見,教士先生,或許我們還有再見面的一天。”溫德琳說,牽着國王走過他身邊。瓦梭轉過身,“你還會回來?”他問,聲音略微顫抖。

“希望如此。”溫德琳沒有回頭。她牽馬下了橋,翻身騎上國王背脊,撫摸它的頸背,低語,“走吧,國王,帶我回家,你應當認得路,對不對?”

馬兒發出嘶鳴,邁開四蹄奔馳。溫德琳抓緊韁繩,伏低身軀,讓自己融入風中。什麼都不想,她撇開所有思緒,只是盯着遠方,只是奔馳。一道淺淡影子劃過她的身側,少女轉頭,看到雀鷹在身邊飛翔。

如果你能坐在我身後,我們就像這樣一起去旅行,該有多好。念頭忽然從心中浮現,如同生長的荊棘,盤繞住她的心臟。溫德琳搖搖頭,仰起身軀唿哨,雀鷹從天而降,落在她肩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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當溫德琳穿過森林,回到家中時,已經是兩天後的傍晚。在她面前,森林如海水般分開,毫無阻滯。即使沒有艾菲的幫助,她亦能穿越茂密林地。整整兩晚,她沒有合眼。回到家后,她也未看到父親身影,詢問鄰居,對方在驚訝攀談之餘,告訴她,奧維德外出經商了。溫德琳復又折回家裡,回到自己的房間中。

她給父親留下一封信,告知他,她將要離開。但她沒有說為什麼離開,她認為父親不會理解,也無需讓他理解。她要走的路,早已和他沒有關係。

她自己的房間因為久未打掃而髒亂,落滿灰塵。奧維德一向不擅長做家事,且忙於生意。溫德琳躺在髒兮兮的床上,感到疲倦襲來。她害怕睡着,但又抵擋不住睏倦,掙扎許久之後,在黎明時分終於還是沉沉睡去。

溫德琳在林邊的木屋旁醒來。

木屋的門緊緊鎖閉,與她離開時一模一樣。溫德琳甚至有些懷疑自己並不是進入了夢之時,而是又回到了森林旁邊,回到了那座木屋旁。但河流對岸一望無際的森林告訴她,這裡還是她夢境中的那個世界——不,應當說,這裡還是她的夢境所屬的世界。

溫德琳輕輕推門,木門應聲而開。門內陳設一如往常,被收拾得整整齊齊。一個纖細身影正在桌邊搗制草藥。

溫德琳不由得僵在原地。那身影分明就是艾菲,年輕的女巫一如那之前兩年之中的每一天一樣,平靜地搗製藥物。恍惚之間,少女甚至以為自己又回到了從前,又回到了一天之前。她的淚水剎那間湧出,那身影擊碎了她心中的一切覺悟與堅強。她呼喊艾菲的名字,但女巫渾然不覺,直到她跌跌撞撞地奔過去想要擁抱她,但卻穿過女巫的身體,撞入虛無空氣中為止。

她回過頭來,看着近在咫尺的艾菲,女巫依然怡然自得地搗製藥草,輕聲哼唱歌謠。於是她知道,這是幻象,艾菲的幻象。艾菲的身影,連同她手中的器物,都是虛無縹緲的幻影,無法觸碰到的幻影。溫德琳狂亂而絕望地跪在地上,以手掩面,無助哭泣。那一瞬間,她的心中確實升起極大希望,但這熾熱希望隨即就被冰冷深淵吞噬、熄滅、淹沒。

她重新回到絕望之中。

溫德琳的舉動絲毫不能影響幻影,她就如同依舊在正常生活着一般,搗葯,磨粉,閱讀術典,起身到屋外,從蜂箱中收集蜂蜜,向馬廄中填草料,即使國王不在那裡。女孩蜷縮在角落裡,望着艾菲的幻影。這就是艾菲的生活,我不在時,她的生活。少女這麼想着,已經流幹了的淚水再次湧出,她現在在幽深茂密的森林中。她在沉睡嗎?她死去了嗎?

但沒有人回答。

“小蜂。”艾菲坐在椅子上,晃動雙腳,低聲自語,並微笑。溫德琳猛然抬頭看向她,但是女巫的視線卻沒有與她碰撞,而是看向空無地面。隨後,她開始唱歌,歌聲優美而婉轉,是她聽不懂的歌詞。溫德琳閉上眼睛,仔細傾聽,眼淚漸漸止住。

可幻象的歌聲依然在繼續。女巫的身影就像夢中不斷吟唱的精靈,就像一個奏響歌曲的夢魘,在她心中響徹,久久不散。

她已經走了,前往森林裡。但她的聲音,她的影子還在這裡。我還能每晚與她相會。溫德琳想,然後站起身來,去屋中尋找,那些術典果然也放在那裡,沒有動過。她翻開術典,閱讀其中內容。這多麼不可思議……如果這是我的夢境,那麼不該出現我記憶中沒有的事物。溫德琳一面翻閱,一面驚嘆,但是術典中我從未看過的內容同樣存在於這裡……

或許是艾菲。她轉念又想,或許是艾菲看過那些內容,那些存在於她記憶里的事物,也同樣存在於這裡。一念及此,溫德琳在心中酸楚之餘,不禁又多了几絲甜蜜。她坐在桌邊,與艾菲的幻影相鄰,捧着術典閱讀。而幻影仍然在悠然哼唱,她聽着那動聽歌聲,只覺心中一片寧靜安詳。

“至少我還能在這裡看到她。我還沒有完全失去她。”溫德琳悄聲自語,合上書卷,側過頭看着艾菲,幻影歌唱,微笑,有時停下歌聲,自言自語,有時站起身來到灶台前,手中動作不停,似是在烹調無形的菜肴。

“小蜂。”忽然,艾菲的聲音在她身邊響起,溫德琳猛然回頭尋覓,幻影依然在灶台前哼唱,這聲音似乎並非是它發出。溫德琳難以相信自己的耳朵,是幻覺嗎?因為過度思念而產生的幻聽?她不知道。這聲音虛無縹緲,猶如細雪落到地面,轉瞬融化消失,再也尋覓不到。

“艾菲,是你嗎?你在哪裡?”少女無心再閱讀術典,站起身對虛空呼喊。但無人應答,幻影也毫無反應。

“我在這裡,我會一直在這裡,我會去接你!”溫德琳繼續大聲對虛空喊叫,她知道這樣毫無作用,但也只有這樣才能讓她發泄心中苦悶。她踏出門去,恍惚之間,木屋門口通向封閉森林的鄉間小路卻變成寬闊的白色道路,一直延伸向西方極遠之處。道路上人影來往,但只見輪廓,細節樣貌卻看不真切。路邊豎立一根紫杉手杖,溫德琳轉頭望向西方,隱約可見彼處一座虛無縹緲的神殿隱沒於霧氣之中。

當她自恍惚出神中脫離,那道路、人影、手杖與神殿也都消失無蹤,僅余那條塵土紛飛的鄉間小路。這是啟示?亦或是冥冥中的某種告知?她感到有一種力量在將自己推往西方,可西方有什麼?她思索,卻只能想起阿德莉亞所說的話語。西之西處的涅薩神殿,那被摧毀殘破的神殿,大地母神的神殿……即使那裡已遭到摧毀,也必有事物殘留。那豎立在路邊的巫杖,或許也是阿德莉亞的告知?老女巫的力量浸潤在木屋之中,溫德琳每夜感受到的,令人平穩睡去的魔力必然是來源於她。她與艾菲一樣,都從未離去過。

“你一定要等我。”溫德琳的聲音逐漸轉小,變為低聲輕吟。

在世界之時中醒來時,已經是次日清晨。溫德琳從床上坐起,只覺渾身酸痛,但腦袋卻格外清醒,夢之時賦予的活力、專註與精神又回到她身上。她拍掉身上的灰塵,抖平衣服褶皺,起身來到客廳。她寫下的信仍然在桌上,奧維德仍然沒有回來。少女簡單吃了些早餐,牽着國王去鎮中買足麵包乾糧,然後翻身上馬。

“當我下次回來時,便會帶着力量。”她輕聲說,在馬背上回頭望向愈來愈小的家鄉,不知怎麼,忽然想要大聲歌唱。但她最終還是僅僅輕聲哼唱,哼唱艾菲唱過的那首歌謠。她不知道歌詞,但已經記住旋律和音節,此時依樣畫瓢輕聲唱來,倒也有模有樣。

兩年前,她離開自己的家,走入森林。而兩年後,她離開森林,走入更廣闊的世界。她要去哪裡尋找強大的太古之力?她自身都不甚清楚。但是夢中的記憶,冥冥中的直覺,以及渾身涌動的力量告訴她,推動她,要一路往西,去白灣,去往西之西處。

“小蜂。”空中飄來艾菲的聲音,輕笑着呼喚溫德琳的名字。少女抬起頭看着天空,然後雙腿用力一夾馬腹。國王邁開四蹄在道路上奔跑,一直奔向西方。

這次,她沒有再回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