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8年11月28日 怪物的信

爸爸

长期以来,我一直背负着罪恶。如今我要这罪恶的我,人尽皆知。

我已经记不清我是在何时有写下过给父亲的话了。

当我上了大学之后,每次想要打电话给家里时,第一个拨通的永远是妈妈的电话。

我也时常对此感到愧疚,但是每次将视线移到父亲的号码上,我却胆怯起来,没有勇气按下通话的按钮。

我不知道应该和那个男人说些什么,学校里发生了什么有趣事,我过的好不好,家里怎么样……这些原本和母亲说不尽的话题我却一个都对父亲说不出口。

在那一刻,强烈的羞愧和自责都会让我恨不得马上去死。

因为我知道父亲对我的爱,绝对不比任何一个人要少。

如果让我回忆童年,那么我的脑海里就会跳出爷爷的宠爱,奶奶的慈祥,妈妈的温柔,以及爸爸的严肃。

在幼儿园到小学四五年级的那段时间里,父亲给我留下的回忆少而深刻,以至于每一个我都能想起来。

那段时间里,爸爸忙于工作常常不在家中,经常在对我来说至今都觉得有些遥远的各地奔波

。因此,我几乎好几个星期,甚至是一两个月都不一定能见上父亲一面。

但是每次父亲回来时,都会带来好多好多的礼物,有美味的我从没吃到过的食物,比如说烤鸡(至今为止也没尝到过比那更好吃的烤鸡了),有各种各样见都未曾见过的玩具(其中把我吓哭的还不在少数)等等。每当他回到家时,总会抱起我,用胡渣蹭着我的脸问:“儿子,想我了没。”那时候我就一边嫌弃的推开爸爸的脸一边说:“想呀,当然想爸爸了。”

但是现在想来我真的是想爸爸吗,还是在想着爸爸带回来的礼物,我不仅一次的怀着恶意去揣测小时候的我。因为,从我懂事以来,我就已经是一个戴着“乖孩子”面具的骗子。

后来家里发生了一些变故,父亲便辞去了原来的工作,选择了一份离家近的工作。

于是原本可能只有爷爷,奶奶,我三人的饭桌上多了爸爸和妈妈,每一顿饭都像是像过年一样团团圆圆。

但是距离太过接近,互相之间也看的越清楚,年幼的我也不明白为什么明明是爱着却要争吵这件事。

每当我听到父亲和母亲的争吵,听到爷爷奶奶和爸爸妈妈的争吵,我都忍不住想要逃离,逃离到一个没有争吵的地方。于是的,我学会了一个人独处,学会了与树木交谈,总是想着这个世界就只有我一个人也不会感到孤单。

家里每一个人都对小小的我宠爱有加,却彼此对彼此有着各种各样的复杂情绪,我时常恐慌某一天他们会用同样复杂的情绪来对待我,因此对于每个人都言听计从,以此来博取着每个人的关爱。

唯有父亲,每当我用我那副毕恭毕敬的态度面对他时,他都会用更高的标准来要求我,让我体会到“啊,我永远无法达到他期待的地步”这样的挫败感。

我讨厌失败,我喜欢称赞,从小我就开始爱慕虚荣,因此时常对父亲感到讨厌甚至是憎恨,因为他回来了,这个家都不得安宁了。

有一天爸爸妈妈又吵架了,我听到爸爸妈妈的房间里传来了东西摔碎的声音,我害怕的不得了,妈妈说要去寻死然后就跑了出去。

不要,我不要妈妈死,我躲在被窝里哭,我多么希望爸爸马上追出门,但是他没有,我只能躲在被子里哭,害怕恐惧让我几乎崩溃。

爸爸进入了我的房间,我装作睡着的样子,我对这样懦弱的自己感到绝望,恨不得一头撞死在墙上,但是我什么都没有做,我其实多么想对爸爸说:“爸爸,为什么不去追妈妈,爸爸觉得没有妈妈也没关系吗?”但是我没有,我一定是个冷酷的怪物,因为自始至终我都只想着我一个人。

爸爸和妈妈最终和好了,他们说是我的功劳,因为想到我,内心就会变得温柔。但我体会到的是无尽的罪恶,我一定是丑恶的怪胎,只会带给人不幸。

那一天,我的秘密终于被发现,当奶奶告知我这个消息的时候,我就像被沉溺在冰川中,夏日里被寒冷裹挟着。我必须要跑,我要逃跑,不能让他们看到我的罪恶,不能被他们发现我的丑恶,不能让他们揭开我虚伪的面具,我一定要做那个人人夸耀的“乖孩子”,绝对不能被揭穿,特别是在爸爸面前。

但是我跑不掉,我被他和妈妈逼到了死角,他们不敢相信的看着我。

我偷钱,我一直在偷储蓄罐里的钱,一直,一直。

每当我从那个罐子里拿出钱的时候,我的内心都颤抖欢愉着,我背叛了那些给予我爱的人,满足自己的欲望,我违背了爸爸的期望,并将它放在足下践踏,这种不为人知的背叛,这种脱离控制的欺骗,让我疯狂,一次两次,多少次数不清了。

来吧,让人看看你们一直爱着的我,面具下的皮肉丑恶表情。骂我吧,打我吧,憎恨我吧,让我去死吧。

但是你们没有,爸爸为什么你什么都不说,就用那悲伤的眼神看着我,妈妈为什么那么温柔的你,却如此愤怒,威胁着我说“下次在做出这种事,就把你手给切了。”

你们为什么不打我,我都这么背叛你们了,这么轻的责罚,我怎么能记得住。爷爷奶奶的溺爱已经让我如陷地狱,已经够了,受够了。

我背叛你们的事情比这更多,我在学校里不好好听课,我明天早上早起是为了早点去学校抄作业,我学习一点都不认真,我不和别人交朋友,要和也只和坏孩子交,我整天和哪些抄我作业的人混在一起,说不定是我让他们变得和我一样懒一样坏,我才是一切罪恶的根源,罪魁祸首。

爸爸,你为什么这样都不打我。你一点都不严格,让我怎么再敬畏你。

像我这样学会说谎的人,今后也会一直说谎。因为不这样,我就无法活下去。

我死了,不,只是沉眠了。

从那天开始我就想着要回报你们的爱,直到还清的时候,我就可以带着不为人知的罪恶,消失在这个世界上。

妈妈不在家的时候,我躺在爸爸身边,看着他宽阔的后背,不由自主的想着这个男人为什么那么伟大,能够撑起一个家,我能不能有一天也能忘却我的罪孽,和他一样撑起一个家。

但是我一定做不到吧,我这么懒惰,这么贪婪,这么虚伪,这么自私,这么疯狂,不自我伤害就活不下去,不自我逃避就活不下去,不自我否定就无法生存。除却了尚为怪物的部分便只剩下空洞,那个空洞用什么都装不满,用什么都填不上,我只能眼睁睁的看它一点点的吞噬我的世界,除此之外别无他法。

即使这样,这个人却守护着像怪物一样的我,让我成长,每一次都对我提出新的要求,让我一次次的体会达不到的痛苦。就好像再说你永远无法超越我,没有达到我的要求就不能离开这个世界,要一直一直背负罪孽的活下去。

我的丑陋一定被这个男人看穿了,从一开始,我的一切都被他看穿了,但他没有苛责我,反而要求我把这份丑陋带到更高更远的地方。

从小学毕业开始,我就很少和父亲谈和学习以外的事情。每当我和父亲独处的时候,就会紧张的说不出话,我不敢看父亲的眼睛,不敢正视父亲,虽然我同样不敢盯着同学的眼睛和脸,但是这却是完全不同的,在同学眼中,我要掩盖我的面貌,但是父亲面前,我不需要伪装,我只是单纯的敬畏着他,敬爱,关爱,害怕,恐惧,小心翼翼的触碰的他的心,接受这他只言片语中夹杂着的笨拙并且深沉的爱。这样的父亲一直在我心中,时时刻刻约束着我,严格的监视着我,让我收敛爪牙,屏息凝神,无论走到哪都恪守着身为人的规矩。

但是有的时候我会被这无穷无尽的严厉压的喘不过气,我真的想要放弃,我不想再努力,这个时候我心中的恶魔也开始悲伤,就只能跑到妈妈那里去哭。

妈妈看着我宛如要抛却世界远去的脸也狠心要我许下恶毒的誓言:“答应妈妈,今后无论遇到怎么样的事情,都绝对不可以轻贱自己的生命,绝对不可以寻死。”

从那天起,我就丧失了操纵自己生命的权力,我就是爸爸妈妈的人质,并且我决定要背负着自己生命的重量,一步步的爬到连这个世界都讨厌我继续存活的那个时候。

我以为这样我就不会再害怕任何东西了,但是我错了因为我有一天终于在父亲的白发和皱纹里发现了父亲变老了这个事实。

那棵笔直的树,也有变弯的一天,而我对此毫无办法,我只能一点点长大,渐渐的超过父亲,成为比他还要高的树,如果那一天到来,那天空的重量会不会一下子把我压垮。

我逃避着这个真相,连想都不敢去想,因为当我超过父亲的时候,我不知道我心中的恶魔是不是还会伸出爪牙。光光凭借我自己的力量,是控制不住自己的,我现在依旧在伤人,将来一定也是,一旦伤害到那些爱我的人,我肯定会更加疯狂,你看呐,心中的空洞也在不断变大……

爸爸,我该怎么办。

妈妈说你很想我,你总是在和他说起我的话,一说去来就停不下来,但是每次我打电话给妈妈,妈妈让你听的时候,你又说不出话来,只是问我成绩怎么样啊,要多努力,不要想着偷懒……说来说去这几句话,让我也不知道应该怎么回答,只能“嗯嗯哦哦”的附和。

我也想和你说话,但是我不能问你怎么办,因为你回答不出来,这一点我也早就知道了,我这个怪物其他不知道,唯独探查心灵的能力那么厉害。

这是个只能由我思考答案是什么的问题,当我想明白时,我就将逐渐超过你。

我希望得知这个答案慢一些,再慢一些,但是时光却流逝的毫不留情,非要我知道,非要我明白,非要我成长。

时间真的是非常温柔的东西,给予世间万物都是那么的平等,不管是人也好怪物也好,它都一视同仁,绝不带有一丝一毫的傲慢,也绝不带一分一秒的偏见。

在这个漫长的夜里,我苦恼着,悲哀着,深爱着,感激着。

然后在即将到来的黎明时刻,告诉您我的答案。

“我要像那夜莺一样,在漆黑的夜里,也能唱出嘹亮的歌。”

我这样的怪物,还请您不要嫌弃,一直一直的苛责下去。

爸爸,我这样的怪物“爱”着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