望着前面长长的队伍,庄游心情有些焦躁。王叔准备的这个伪造的身份信息,仅仅只能维持六天,而第一天已经毫无进展的虚度了。

回想起来颇有些尴尬,籍以测试义体修复成果为借口,庄游又缠着施纬对战了几把最新推出的虚拟现实体感游戏“生死搏斗”,等回过神来早已错过了前往上城区的末班车。

两人看着时间相视一笑,索性破罐破摔奋战了整晚。

庄游舒展了一下筋骨,现在还是有些腰酸背痛。“生死搏斗真是太棒了!”他对第一次尝试虚拟现实组件的体验非常满意。不过,总是虐菜也没什么意思,下次得找个强劲点的对手才行。

他摸了摸口袋里的一大块巧克力,临走前施纬坚持要让自己带上。“大笨蛋,到了上面难道还能挨饿不成?”脸上却不自觉地泛起了笑容。

人群在缓缓向前蠕动着,每一名乘客都需要在入口经由工作人员仔细核查身份。庄游抓了抓被风吹得有些凌乱的头发,把衣装摆弄整齐。毕竟,自己现在可是二级市民,即使在候车中也要时刻秉持优雅。

“下一班列车将在十五分钟后出发,请准备上车的市民有序进站。”站台的广播响起,周围的人群开始骚动起来,毕竟如果错过这一班又要等上很久。

“都别动啊,我瞅着呢!”仿生人警卫来回巡视着,维持排队的秩序。

“大兄弟,求求你,让我上车吧!”排在庄游前面的老太太面对负责核验的站警,突然开始嚎啕大哭,“求求你了,求求你了,让我上车吧。我已经五年没见到儿子了,我想抱抱刚出生的孙子啊。”

老太太撕心裂肺地哭嚎着。巡视中的仿生人警卫闻声赶到,伸头在她的脸上扫了扫。“大妹子,办好签证,明个儿再来吧。”

后面没排到的市民,也纷纷起哄,催促老太太赶紧离开,别耽误大家的时间。老太太不依不饶,扑通一下跪倒在地上,说什么也不愿起来。

“大姐,您没事吧?来,我扶您,地上凉。”那位胖乎乎的人类站警笑眯眯地走上前。

“我们这里都有监控的。”站警脸上依然挂着微笑。

老太太不情愿地颤颤巍巍站起,眼睛里还有些失神,呆呆地站在一旁,仍不肯离去。

“请出示您的签证。”站警转头看向庄游,开始办理下一名乘客的手续。没有签证便妄图进入上城区的下级市民,每天都络绎不绝,站警早已司空见惯。

庄游凑上前,主动将自己的身份信息投射展示出来。“警官先生,我有点急事,上级要求必须立刻赶回去。您看,能不能行个方便?”

胖站警瞅了一眼证件,点了点头,一摆手示意他过去下一道安检。

仍站在一旁的老太太低垂的眼皮猛然抬起,闪过了一丝希望的亮光。“警官,那我也……”

“你也是二级市民?”胖站警依然眯着眼睛笑着。

老太太沉默了,失魂落魄地颤抖着,说不出一句话。胖站警轻笑了一声,转头又朝向下一名旅客。

“都别动啊,我瞅着呢!”仿生人警卫重新开始了巡逻,人群经过刚才的小小骚动也恢复了平静,大家默不作声地向着入口缓缓移动。

进站之前,庄游忍不住回头望了一眼。刚才的老太太依然呆立在原地。

初升的朝阳有些刺眼,照在她布满皱纹的脸上,身下的影子拉得很长。

列车稳稳地停靠在站台。准确的说,这应该被称作升降式轨道穿梭舱。与外城区和下城区之间通过一道巨大的环形高墙进行隔离的方式不同,上城区和下城区之间只能利用四条垂直轨道往来。

三级市民如果想要前往上城区,必须提前申请,经过繁琐的审核方可拿到签证,获得期限不等的居留机会。

宛丘市城如其名,宛如一座巨大的山丘。只是构成这座山丘的,并非岩石与泥土。下城区与上城区之间有着百米的落差,不乏有偷渡客想要挑战穿越这片金属峭壁,但等待他们的终将是被捕之后悔不当初的铁窗泪。

通过了最后一道从头到脚的严格安检,庄游提起裤子,穿回鞋子,重新扣紧腰带,刚才就差没把内裤脱下来仔细的翻查。

坐在穿梭舱中,不免有些紧张,虽然曾经也用过假身份卧底,但偷渡是自己根本不曾想象过的事情。

“哟,第一次去上面吗?”邻座的男子主动打起了招呼。他一身笔挺的西装熨烫得整整齐齐,精心梳理的头发一丝不苟,金丝边的眼镜彰显睿智,举手投足间流露出典型二级市民的高傲。

庄游一向看不起这些仅仅因为出身就感觉高人一等的“精英人士”,也不想与无关人员过多接触,便敷衍地应付着。

“出差。”他主动展示了自己的个人身份信息,以回避进一步的交谈。

尽管陌生男子熟练地保持着商务性的微笑,刚才掠过他眼中的那一瞬间的诧异并未逃过庄游的眼睛。

哼,这些所谓的二级市民全都是这幅德性。

察觉到庄游的敌意,陌生男子也识趣地打住,并未追问。

“陆守心,一名调查员。喜欢有趣的故事,特别是关于下面底层市民的生活。如果你有什么想要分享,就来找我吧。或者有想要调查的事情也可以,按小时计费,价格公道,童叟无欺。”

自称陆守心的男子传来一张电子名片。出于礼貌,庄游点了点头收下,连瞧也没瞧上一眼。

穿梭舱启动了,这段短暂的旅程仅仅耗时10秒,并不比在公寓中坐个电梯更久。当舱门开启,庄游便率先迫不及待地冲了出去。

又经过一番严格的安检,走出站台,终于踏足上城区的土地。

阳光真强烈。

庄游兴奋地吹了一个口哨。十五年前的记忆已经早在时光中渐渐褪色,如今周围的一切都充满了新奇。

“我回来了。”

眼前的景色使人眼花缭乱,这里的恒温系统又使得穿着厚实外套的庄游浑身燥热,不一会儿便已经汗流浃背。他脱下冲锋衣搭在肩上,低头看了看自己有些皱巴巴的衬衫。刚才在穿梭舱中,邻座那位陆守心的眼神着实令他不快。

“嘿!可不能让这些‘精英人士’看扁了!”庄游愤愤地下定决心,既然难得来到上面,当然要去置办一身紧跟潮流的时尚衣装,这也是调查行动的必要经费支出嘛。王叔允诺的不菲报酬,预付款已经到账,如今自己手头的资金竟还有些宽裕。

上城区垂直立体的交通很容易迷路,即使用着地图导航也是摸不着方向。还好庄游已经做足了功课,这种时候就需要使用在网上见识过的共享单车。在这车站附近并不难找,不远处正停放着几辆,展开着太阳能电池板自己充电中。

这是近些年的新生事物,庄游小时候还未兴起。飞碟状的小巧座舱刚刚好可以容纳一名乘客,因此才被称作“单车”。上城区里投放了大量的共享单车,这种节能环保的出行方式,既为市民提供了便利,又缓解了公共交通的压力。二级市民可以凭扫描身份信息免费使用,拥有暂住证的三级市民也可缴纳一定费用开通使用权限。

忐忑不安地坐进座舱,庄游既兴奋又紧张。单车的启动比想象中更加平稳,先前的担心完全是多余的。通过语音输入快速搜索并进行自动导航,无需任何额外的手动操作,单车便计算出最佳路线径直前往目的地。

刚刚踏进专卖店的大门,热情的导购便迎了上来。

“哟,帅哥!您这是刚出差回来吧,穿得跟下面的人似的,可真接地气儿!我来给您推荐一套当季最潮的款式,特别适合你们本地人!”

庄游没来得及拒绝,便被导购连拉带拽拖了进去。导购在触控屏上娴熟地操作着,很快便将庄游换上了一身虚拟成像预览装扮。

果然人靠衣装马靠鞍,庄游看着镜中的自己,也显得帅气了许多,感觉颇为满意。

导购的脸上笑开了一朵花:“帅哥这一身和您实在太配了!小姑娘看到都会高兴地合不拢腿!我这就帮您都包上?”

“等等……这一套多少钱?”庄游回过神来,警惕地问。

“西装西裤马甲衬衫领带,全套加起来两万九千八。您第一次来给个八八折,再抹个零头,只收您两万六。”导购员一边说着,一边已经根据预览算出尺寸,按下了从后台仓库取货的指令。

庄游大吃一惊,脱口而出:“卧槽这也太贵了。”

一听这话,导购脸上的笑容瞬间消失,她斜着眼睛把庄游从上到下仔细打量一番。

“我们这卖的,可是纯天然面料,纯手工制作。现在什么最贵?当然是人工!您瞧瞧这做工,一看就是老纺织女工了,亲手按下的按钮!和那些全自动流水线廉价产品能一样?”

“那光学成像下载包多少钱?”庄游尴尬地笑着,试探性地问。

“切——”导购员没好气地回答,指了指角落,“那边的机器,自己去看。”

“顺便一提,你身上的那几块破布恐怕不支持光学成像。喏,那边有些打折的处理货,五百块一件。”

“我日!这一套下载包都要二百五啊!”庄游将刚才试穿的数据输入后,机器迅速给出了计算。他抬了抬头,导购员已经完全不再搭理。

咬了咬牙,庄游还是点击了立即购买。

“妈的又被糟老头子给阴了!这上城区的生活成本现在可真高,那么点报酬再扣掉必要活动经费,根本剩不了多少嘛!后面得省着点了。”

付费下载完成后,庄游换上打折区的廉价西装,在配合光学成像扩展包,倒也显得人模人样。扫去了先前的颓废,整个人都自信了许多。

“这钱花的,真值!”

当他昂首挺胸走出店门时,刚才的导购已经又迎上了另一名新来的顾客。

“美女美女这边瞧瞧,您这纯天然的身段,一看就是土生土长的本地大美人儿,要不试试这套当红明星同款,对就是那个啊呜酱代言的。您这一穿上,好单纯好不做作,和外面那些妖艳贱货好不一样!”

摇了摇头无奈地走开,旁边的义体店又吸引了庄游的注意,门口的招牌旁悬挂着醒目的“义体专卖许可证”,证明了自己的合法经营。橱窗中正展示着最新款的义体手臂,声光电特效全开的全息影像循环播放着产品演示。

庄游咽了下口水,摸了摸自己的左臂,目光小心翼翼地下移到价格牌上。刚瞥了一眼,他便头也不回地转身离去,甚至没来得及仔细数数后面写了多少个零。

孤独地站在十字路口,庄游有些茫然失措。十五年光阴如白驹过隙,记忆中的坐标应该并未出现差错,眼前的街景却已经面目全非。或许本来就不该抱有一点点不切实际的幻想,但庄游并不后悔,重新踏上这片土地,他必须第一时间到这里来看看,即使明知已经不可能寻找到昔日哪怕一丝一毫的痕迹。

繁忙的街道车水马龙,一辆辆自动驾驶汽车井然有序地高速行驶。闭上眼睛,低鸣的风吟在耳畔诉说着穿越时空的故事,泛黄的画卷中映出那个亲切又有些陌生的高大背影。

一曲悠扬的二胡链接了幻想与现实,循声望去,街角的墙边正闲坐着一位仙风道骨的长者。长者戴着墨镜,身着长衫,瘦骨嶙峋,美髯垂肩。与周围的时代显得格格不入,却毫不在意地尽情演奏,仿佛这里是只属于他一个人的舞台。

轻轻鼓着掌,庄游向着长者缓缓走去。长者对这位听众却并不在意,继续忘我地拉动琴弦。

“这里曾经是一家医院,他们的院长是一位英雄。”长者自言自语般说道,“子今此去来何时,后有不可谁予归。”

“请问您是?”庄游好奇地询问。

长者一怔,手中的琴弓出现刹那的停顿,旋即接上了下一个音符。他并未理会眼前的听众,也没有作出任何回应,仿佛这里是只属于他一个人的舞台。琴声婉转悠长,透着洞察世事的哀思。

一曲肝肠断,天涯何处觅知音。

庄游也不再强求,他鼻子一酸,紧咬住嘴唇,向老者深深鞠了一躬,“谢谢,这是我听过最美的演奏。”

抬头望去,云层消散,晴空万里。庄游淡淡一笑,正了正领口,大步向前。

英雄的意志,将会继续传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