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只大手有力地掰住了门板，屋外的那个男人在这场力量的较量中占据着上风。
“怎么？一年没见，你就这样打招呼的，不应该是请我进去坐坐吗？”
这名男子身材魁梧，带着一副宽大的目镜，身着一袭黑灰色长风衣，头顶毡帽，鬓角已经斑白。他左手悠闲地插在兜里，仅用一只右手就阻止了庄游关闭房门的意图。
庄游很快便放弃了抵抗。陌生男子立马挤进了屋，随手把房门关闭。
“哎哎哎，警官先生，您这可是擅闯民宅啊！”
庄游并没有惊慌，他义正言辞地抗议着，一边说着一边伸手准备去开门。
“我可是一个奉公守法的良好市民，根本不认识您啊！警官先生，您一定是认错人了。在我决定投诉之前，您还是请回吧！”
庄游伸出去的左手，被陌生男子一把抓住。他拉起衣袖将这条义体手臂上下打量一番，摘下目镜，露出狡黠的微笑。
“我好像没有说过，我是警察吧？”
“……”
“王叔！我真的没有杀人！”庄游突然声嘶力竭地大喊起来，他紧紧拽着陌生男子不放，苦苦哀求着。
“不要叫我王叔，叫我阿Sir！”陌生男子咆哮着回应。
“阿sir！给我一个机会，过去我没得选，现在我只想做个好人。”
“对不起，我是警察！”
“哈哈哈哈哈！”两人同时放声大笑，紧紧拥抱在一起。
“行吧。你赢了，我承认现在是你比较强。”庄游摊了摊手，无奈地摇了摇头，“你这槽老头，还是坏得很呢！”
王警官四下扫视了一番，这间不足二十平的小房间乱得像个狗窝。不，这么说大概会被动物保护组织以歧视的名义强烈抗议，毕竟狗窝应该比这整洁得多。
衣柜占据了左边整个墙壁，紧靠着的是一张窄小的床铺。右边还隔出了两个小间，大概是用作厨房和卫生间。其他的家具家电，都拥挤地堆在墙角。分不清是有用的杂物还是丢弃的垃圾，随心所欲地散落了一地。
王警官站在原地一动不动，倒不是他客气，而是房间里连个下脚的地方都没，更别提找个位置坐坐。
庄游察觉到了他眼神中的异样，撇了撇嘴。他麻利地爬上床，将被子胡乱卷到中间，床板一掀，折叠进了墙上的柜子，再用力推了推塞紧。
轻点了一下墙上的按钮，下面露出的床板掀开了盖子，一张折叠起来的桌子通过升降杆伸缩抬起并慢慢展开。卧室瞬间变成了客厅。
王警官的眼神露出一丝惊讶。庄游看在眼里，也有些得意起来。“我的家就是这样，真是对不起了呢。不过，虽然小是小了点，但是只要……”
“确实，有点意外。让我想起了几十年前的老房子，倒是有点怀念呢。”
“切！”庄游懒得和老人家斗嘴，扭头走向厨房。
“喝点什么？只有红茶可以吗？”
“嗯。现在的新茶呐，越来越没有味道，大规模流水线生产的产品，失去了灵魂。还是怀念小的时候，那是早就失传的传统工艺，每一道工序都由经验老道的制茶师傅亲手完成，入口之后浓溢着大自然的味道……”王警官微微闭上双目，已经沉浸其中。
突然，他眼睛一睁，敏捷地接住一个迎面飞来的瓶子，掌心透来一阵冰凉。
庄游关上了冰箱门，已经从厨房中走出。
“行了行了，都讲过一百遍了。您的童年趣闻，老还是留给审讯室里的那些贵宾们慢慢说吧。”
庄游坐到了王警官的对面，将自己手里的那一瓶冰红茶拧开，咕咚咕咚地灌进嘴里。
晃了晃手里的饮料，王警官皱起了眉头。“现在天气凉了，要记得……”
“多喝热水。是吧？”庄游不客气地打断，故意发出夸张地声音把剩下的冰红茶一口气喝了个精光，“怀念过去，关注养生，您老确实也到了这个年龄了呢。今天看到您老还健在，我也就放心了。话说您都这把年纪了，还成天打打杀杀的，吃得消吗？”
“臭小子！我这身子骨可硬朗着呢，一点不比你们年轻人差。”王警官倒并没有生气，久违的吵嘴让他不禁回忆起过去一起共事时的时间，那些熟悉的光景还恍如昨日。
“在被仿生人抢走饭碗之前，我这把老骨头还能再多干几年呢。”
“算了吧。现在大街上那些仿生人巡警，一个个愣头呆脑的，不中看更不中用。把市民们的安全交给他们？我可不放心。”庄游讪笑着摇了摇头，这倒是发自内心的肺腑之言。
“要是现在的年轻人都像你这样想就好喽。”王警官叹息着，“不过，岁月不饶人，到了这把年纪，有时候我也会羡慕，如果是我爷爷那会儿的时代，六十岁就能退休回家，现在大概该在家里抱着孙子享福了吧。”
王警官脸上意外地闪过一丝伤感，很快又恢复如初。
这个认识以来一直没心没肺的老不正经，完全想象不出他晃着摇椅含饴弄孙的和蔼形象。
庄游摇了摇头，只感觉一阵恶寒，赶紧停止了脑补，这实在是太可怕了！
他举起空瓶，对着墙角的纸篓摆出一个帅气的抛投。
然而，并没有投进。庄游略显尴尬地笑了笑，偷偷瞥了旁边一眼，也没有起身，毕竟纸篓的旁边早已横七竖八地躺着好些空瓶。
王警官憋住笑转过头去，假装什么都没有看见。他的目光恰好落在了对面橱柜上立着的相框，照片上是一男一女的亲密合影。男性比现在的庄游稍显稚嫩，高举左手指向天空，一显年少轻狂。女性紧紧靠在旁边男伴的臂弯，齐耳短发，干练元气，调皮地扮着鬼脸。
庄游察觉到了王警官的目光所向，他果断站起身来走过去，面无表情地把相框向下反扣，盖在柜面上。
王警官的眼神黯淡了许多，他低垂着头抿着嘴唇。
“对不起，都是我的错。一直到最后也没能为你……和她，做些什么。连自己的下属都保护不好，我不是一个称职的警察……”
庄游留意到王警官眼角的皱纹上，似乎点点莹光正在闪烁。
“算了算了，都过去了。我都已经放下，现在不正在重新开始么。”庄游的语气倒是很平静，对于这件事似乎早已释然，“不过有些梦想，依然会继续坚持。只有当我们睁开眼睛，黎明才会到来。”
回到座位上，庄游身体前倾，双手按住桌子，向对面凑近。
“久别重逢的寒暄也差不多到此为止吧。您突然登门造访，肯定不是来叙旧的吧？我现在一介草民，难道还有什么可以利用的价值吗？宛丘市下城区公安局刑侦支队副队长，王文静二级警督？”
“别这样说。既然事情已经过去了，你有没有考虑过回来复职？”王文静直视着庄游的双眼，态度诚恳。
一听这话，庄游只感觉火气直往上涌，他双手紧握着拳头举起，又克制着缓缓放了下去，深呼吸一口气。
“我想，一年前我已经说的很明白了。如果你费尽心思找到我的下落，就是为了这种事的话——”
“其实，找到你的下落，并非一件难事。”王文静对庄游的断然拒绝似乎早有准备，没有丝毫的惊讶。他悠哉地继续坐着，抬起手环将一份资料投影出来。
“在这遍布监控摄像头的社会，你的一举一动都会被详细记录。喏，这是你最近一周的行程。我看看啊，竟然就出门了三次。”
“9月12日，在楼下的便利店买了点东西。9月15日，和……这是谁来着，好像是你的那个好兄弟施纬，一起去了女仆咖啡店。啧啧啧，这女仆还真漂亮，难怪你一直盯着看。她是最新款的仿生人吗，或者说难道是人类？9月16日，也就是昨天……”
“够了！”庄游满脸通红，挥舞着双手想把眼前这些影像全部关掉。
“你这是侵犯市民隐私！”
“瞧瞧，这是一名当过警察的人说的话吗？”王文静强忍着笑，“根据《宛丘市公共安全管理条例》，警方办案时有权调取公共区域的监控影像。”
看到庄游的情绪稍稍平静下来，王文静便继续说道：“三天前，上城区出现了一位“玄先生”，你应该知道吧？”
听到这话，庄游明显提起了兴趣。
“王叔，你既然已经查到这么多，肯定知道我现在是什么身份？不瞒您说，关于这个热点，刷爆微客的深度好文，我都已经写了很多篇了！”
王文静点了点头：“恩，这个我当然知道。”
他再次晃了下手环，又在投影出的操作板上按了几下，黎明阵线的公众号主页出现在两人面前。庄游大张着嘴巴，没来得及阻止王叔打开了那篇最近更新的文章。
《关于玄先生，我的一点理智客观中立的分析》
“你找黎明阵线的公子羿，和我有什么关系？”庄游把头歪向一旁，装作满不在乎的样子。
王文静瞥了他一眼，提高音调清了清嗓子。“咳咳，那我可要开始朗读了。”
“各位观众姥爷晚上好，你们的老朋友公子羿又和大家见面了。今天我们来聊一聊当下最火的——”
庄游双手举过头顶，脸色红一块白一块。“好了好了我知道了。我认输，我投降。王叔，还是你狠！”
自己写得时候倒没什么感觉，但是被这么当众放出来简直是公开处刑。从标题到内容都如此尴尬，还有那凄惨的转发量，辣眼的空白评论栏，就算被打死也不想承认这就是他庄游所写。
王文静不怀好意地笑着，将页面关闭。“那我也不绕弯子了，咱就开门见山直接说吧。这次过来，正是想请你前往上城区，深入调查此事。”
他顿了一顿，看了眼庄游惊讶的神色，又继续道：“不用担心，已经有了一些眉目，我这就把手头上的资料发给你。哦，你现在用的邮箱，我也已经查到了。”
“等会等会！”庄游伸出手示意暂停，他还没有跟上节奏，大脑快速地分析着现状，不知道对面这个糟老头又在打什么鬼主意。
“你，一个警察，委托我，一个无业游民，去查案子？一年不见，您老人家越来越幽默了啊！”
庄游没好气地说着，感觉自己受到了愚弄。“如你所见，我现在勉强算是个自媒体人，就想写几篇狗屁文章混口饭吃。查案这种事，您还是另请高明吧！”
“我相信自己的眼光，从来都不会看错人。这件事没有人比你更合适。不，是只有你才能做到！市立政法大学刑事侦查专业2088届首席毕业生，宛丘市下城区公安局史上最年轻的警司，庄游先生。”
“已经是‘前’警司了。”庄游向后仰了仰，一脸地毫不在意。不过，他已经开始慎重地考虑。难道说，这老头子是认真的？
“上城区的案子，本来我不应该插手。但是如果这款人脸识别软件真的存在问题，全城都会随之动荡，你知道这意味着什么。况且，查清事情的真相，化解潜在的危机，写出一篇轰动的报道，成为万众瞩目的焦点，不正是你现在最想要的吗？”
庄游沉思片刻。
“王叔，不是我不愿意帮你。你也知道，上城区可不是我们这样的三级市民可以随便进去的地方。”
“这个倒是不用担心。”王文静狡黠一笑，看来一切都在计划之内。他重新戴上目镜，对着庄游的脸上下左右扫视一番。
“强制查询已开启，身份信息确认。姓名：王伟；ID：411626206402040015；性别：男；年龄：26岁；无犯罪前科；无不良个人信用记录。”
“怎么样，这就没问题了吧？就和以前执行过的那次卧底任务一样，甚至更加容易。”王文静摘下了目镜。
“咋回事？”庄游一脸迷惑，他很快明白过来，大声惊叫，“你竟然篡改了市民个人身份信息！”
王文静却并不怎么在意，轻描淡写地解释。“只是暂时借用一下而已。我只注重结果，并不关心过程。”
“瞧瞧，这是一名现任警官说的话吗！”
庄游有些气恼，感觉又被这老头算计了，这确实符合王叔的风格，是只有他才敢干得出来的事。庄游站起身，在屋里来回踱步，他在仔细考量此事的风险和收益。
“你已经十五年没回去了吧？或许还能趁此机会找到他的下落。”王文静已经是胸有成竹，他悠闲地又添了一把火。
“好吧，能进入上城区，这事本身就很有吸引力。”庄游终于开了口。
交涉成功。
王文静站起来伸出了右手，准备以一个友好的握手开始这次老搭档久违的合作。
“但是——我拒绝！”
伸出的手停在半空，庆祝胜利的微笑僵在了脸上，可以感觉到凝重的空气中洋溢的尴尬。
“适可而止。这种时候就别再玩什么‘我最喜欢做的事情，就是对自以为占有优势的人说No’这种老掉牙的烂梗了！我可是认真的。”
“我也是认真的。”
庄游一脸严肃地看着王文静，看起来确实不是在开玩笑。
“伪造高等级市民身份可是重罪，现在被你绑上了同一辆战车，我们都将承受事态败露的风险。我，可以说是走投无路放手一搏；你，又为何主动要去趟这浑水？”
王文静心里暗松了一口气，他眉头紧锁，苦着脸沉默了片刻，做出内心痛苦挣扎的样子。
“为了复仇。”
“复仇？”
“一年前那件事之后，我承担领导责任遭到降职，现在已经不是什么副队长啦。你也知道，这幕后黑手肯定就是——”王文静特意往前凑了凑，观察着庄游表情的变化，放心地继续说下去。
“我王某人一生光明磊落，为这座城市鞠躬尽瘁，最后却要蒙受不白之冤。你难道可以咽得下这口气？”
“天工机械！”庄游握紧拳头锤在桌子上，眼神里也流露出一丝恨意，“你是说，这次也是他们在背后捣鬼？”
“谁知道呢！我们并没有证据，就和上次一样。”王文静重新将毡帽戴上，压低了帽檐遮住脸庞，同样也压低了声音。
“或许存在着捏造谣言煽动舆论，恶意攻击友商不正当竞争，利用漏洞危害公共安全……这些可能的不法行为，都需要某位正义人士为善良淳朴的市民主持公道。”
“你不必当场做出决定。明天之前，我希望收到满意的答复。”
自己的底牌已经打出，接下来只需要留下一个潇洒的背影，耐心等待即可。鱼儿在犹豫不决之后，最终还是会咬上精心布置的饵食。
王文静果断地站起身，再次轻轻压了压毡帽，举起手杖毫不犹豫地转身告辞。
“等等！”
“这个身份信息，能不能换个名字？王伟听起来太普通了吧，满大街都是重名的。你也不会给自己的儿子起这样的名字吧？”
听到庄游已经给出了答复，王文静的脸上露出了胜利的微笑，他慢悠悠地转过身来。
“宛丘市有三千个王伟，正是因为普通，才更适合这样的任务。”王文静转过身来，又一次伸出了手，“很高兴能与你合作，王伟先生。”
“切，说得好听，还不是因为你不擅长起名。”庄游小声嘀咕着，但还是站起身，也伸出了手。
看了一眼时间，王文静提醒道。“你最好抓紧一点，这个身份信息的有效期只有六天，从现在起已经开始生效。”
“哎？就不能凑个整数，至少给个一周时间呗！”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