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后的这段展示,本该是不能出现在这里的秘密,但对处于彼端的你,其实也显得没有那么必要。就如之前所说,这是画上句点的展示,人类有句词语叫做“一期一会”,此番深有体会。

“明天,我会在何处的什么地方呢?您知道吗?我不会再次遇见您了。”

 

 

“终于醒了吗?采。”

不知哪里传来的声音,就像是在脑海里响起。眼前的景色是不存在于月球上的大面积植被,视野也只有平时的一半。刚才的言语像是在自言自语,却又不是自己的声音。

“我想起来了,你是水墨?你还在地球上?”

“反应真慢,人类思维还是差了点呀。我的大脑得不到充分利用也太可惜了。”

采已经明白过来,现在她在水墨体内,占据着大脑的一角,所以有一半的视野。他一定是没有离开地球,还把自己的备份意识读取下来了。采的心里很不是滋味。

“我已经死掉了,你为什么要做这种多余的事?”

“将备份的意识导入了我的大脑里。也不能算让你起死回生了吧?”

从视线里的景色变换来看,水墨似乎在向山顶前进。不清楚是地球哪个国家的何处,她本以为水墨早就做完调查员的工作,和月人汇合离开了。

“或许是这样。不管你有什么事,不要打扰我。”采的意识停留于最后对卓叶的坦言,客观时间变化不知几何,但对她而言现在只是中枪后的时间而已,这实在是无法再突兀的转场了。造成这一切的水墨也不是心血来潮,他的下一句话让采不得不暂时忘掉这些不愉快。

“那么,你先前有好好按照镜像模拟,去扮演你自己吗?还是说,按照自己的想法,胡乱的闹了一场呢?”

“难道镜像模拟的就不是我自己的想法了吗?”

“话可不能这么说,模拟毕竟是模拟。依我的理解,假设人知道了接下来自己的所有行动,再照着去做,一定会觉得很别扭,潜意识里也会避免这么做。尤其是知道下一步这样做会受挫的时候。”

他又登上了一段距离,四周的树木已经不能遮挡视线。他停下来注视着远方,采得以看见了周围的情况:附近高速路上拥堵的车辆,由城市中延伸而出,看不到尽头。而城市上空有许多飞行器以及不知何处升起的黑烟,地平线散发着淡淡的光,犹如被关闭的门扉。原来那头顶的并非天空,此时也不是深夜,只是天穹被遮住,只剩下了天边的那一条线。

这没有什么,只是发生了该发生的事。她在心里默念。

“假使如你所说又怎么样?现在的结果与模拟有什么不同吗?还是说你找到了因我改变的事?我怎么做,究竟和你有什么关系?!”即使心里一遍遍重复,她还是有些懊恼。

“你的话里漏洞百出。是因为你做的事不合预先规划,所以心虚了?或者是因此而在恼怒?”

“我向你保证,在地球上所做的一切,所说的一切,全都是按照镜像模拟的内容做的。这样可以吗?”

“气话是最不值得信赖的言语之一。我还是坦言吧,看你总是如此逞强,很是可怜啊。你觉得现在无法联系其他人,所以我做不了镜像模拟,也就无法得知你过去做了什么,对吧?但是,月球并没有坠落,在模拟的时间点,月船并没有启动。你觉得会是已经朝着太阳系外移动中的计划成员导致的,还是在地球上的我们中的谁导致的呢?” 

采的心里一惊。除了被揭穿的事实,也因为他没有犯下最后的错误,这是自己努力的结果吗?还是有其他理由?那么眼下这般惨烈的景象又是什么原因?

“你申请月船控制权限的时间是在生命讯号消失之后,这说明当时你的躯体已经报废,而权限已转交他人。当发现月球没有坠落,我也就此明白过来,你并不只是偷偷跟着调查船来到地球的调皮孩子,你也是‘未来固定’的参与者。所以我载入了你的意识,借此了解了你在地球上的经历,所以你不用再撒谎。你做的事我一清二楚。”

“我没有什么可说的了。能把你知道的,这之后发生的事告诉我吗?”

“不要这种态度,我没有责怪你的意思。先让你查看我的记忆吧,这样我们就可以对等交流了。现在我得注意这陡峭的山路,好好到山顶上去。”

 

水墨刚到地球,先对着路边的植物欣赏了许久。月球上到处是银白的荒漠,只有城市中有少量的植物,这是难得的机会。进入城市就无聊多了,落后小镇般的交通设施和身份检验方式,不敢相信这就是西提的首都。不过身怀任务而来,忍受这些理所应当。在无人售货的个人终端店,按照人类要求的身份识别模板伪造了信息,并顺手骇走一笔资金,做好了长时间待下去的准备。

一边利用终端调查高智能机器人的信息,一边游走于街头。很快,所有的检索都指向了一个地方——“恩格藤斯”。这个国家很是高调的在进行高智能机器人的制造和销售。但事情绝不止表面这么简单,他侵入暗网,又仔仔细细搜查了一遍关于强人工智能的制造信息。不出所料,这里面不止涉及恩格藤斯一个国家。意外的是,事情也不止如此。

恩格藤斯计划,是由西提、奥古斯都、伊莱文三国提供土地,希隆,维埃等另外十三国共同密谋参与的强人工智能研究计划。以新生国家作为幌子,集中各国资源人才于此继续进行禁止的强人工智能开发,实际由各国派出的人员掌权,最终目标是制造更为强力的例外装甲,以及针对月人的新型武器。必要时恩格藤斯将作为向月人妥协的让步。

他总结出这几条要点,觉得已经足够作为证据对地球发出通告,使命如此简单结束了,他的心中不禁有些疑惑。这时他想起自己获得了读取镜像模拟记录的权限,于是他打算看看,在模拟的未来里,自己做出的是何种决定。

在得到模拟数据之前,一条信息同时进入了他的大脑,只一瞬间便刻印进了他的脑海。

“想要读取模拟未来记录的月人,你已经成为了‘未来固定’计划的一员。

这个计划起源于镜像模拟问世后的动乱期,奥布瑟伍观察员偶然观察到的未来灾难引发了知情人士的恐慌,如你所知,事件后我们禁止了普通月人查看模拟未来的权限。而你不知道的,是我们继而夜以继日的找寻着避免灾难的未来路径,但宇宙无限的可能性又是多么令人绝望。长时间的坚持之后,我们终于找到了另一个与我们过去历史轨道相近的未来,借此制定了‘未来固定’计划。

我们所知的,也就是此前在记录的模拟模型一号,是我们没有镜像模拟系统的发展史。在那个未来,我们为了保持月球与地球的距离,维持月球自转的周期,建造了大量的推进器。这些推进器的控制权因为偷偷到地球的某个月人被窃取,月球被控制撞向地球,造成了那场灾难。而另一个与我们更加相似的模拟二号,同样制作出了镜像模拟系统,却因为滥用落入了进退维谷的地步,最终也没有逃脱与月球一同坠落的命运。‘未来固定’即是向着一号模拟未来行动,而借由二号模拟筛选人员来执行的。在二号模拟中,存在滥用模拟系统改变未来的人,即可以称他们为不确定因子,借由固定他们的行动,以使得未来接近于一号模拟,最终使得危机在已知条件下得以规避。所以收到此信息,得以参与到计划中的各位,即是在二号模拟中存在的不确定因子,这或许让一些人觉得不自在,但我相信各位都愿意为了月人未来而奋斗。各位在成为计划成员之后,务必按照模拟的未来,规范自己的一言一行。这是将我们月人文明在宇宙开拓中规避灾难的一次重要例子,决定着以后的行动方针,望诸位谨记。”

就如同这瞬间未曾发生过什么,水墨向月球报告了在地球上发现的一切,然后接受了寻找偷偷跟着来到地球的另一个月人的任务。这个跟来的月人名叫采,也算是月球上有点名气的孩子,她屏蔽了与其他月人的联络讯号,要找到她并不容易。

水墨打算从所处的西提入手,他注意着周围不寻常的地方。如果采的身份被发现了,势必会引发骚动。广场围聚着一帮人,他靠近一看,原来是身着褐色制服的人在散发纸质的福音书。连周围的人群也对这纸质书饶有兴趣,更不用说他了。月球上的纸质书籍甚至是馆藏物品。

其中一个传教士瞥到饶有趣味的水墨,直接拉着他一对一布道起来。从未接触过宗教的水墨毫不犹豫的接受了这一切,成为了教徒。但从结果来看,这并不令他满意,初见的新鲜感过去后,宗教上的繁杂的规矩让他心生厌恶。但神父进行的告解圣事仍让他想要尝试。以此为契机,他了解到高阶神职人员等同于这个国家神职派的官职,除了正常途径晋升,也能通过货币这样更为简单直接的方法得到。

成为神父之后,他又发现告解这件事也并不简单,除却真心前来忏悔的人,也有求做事的人,货币之类不提,一些莫名的玩意儿他会收下。而在这件事上,他从一个剑道学员那里又获得了线索,他嫉妒着天才一般的师妹,因此心生愧疚。抱着把这个神童看作采的想法,他去观摩了剑道。虽然结果不如人意,剑道却让他心痒痒。

短暂的学习时光结束后,他作为传教士脱离了教会的管辖。因为恩特城背负着娱乐之都的名号,也因为恩格藤斯作为强人工智能的试验场,他把目标定在了那边。

所谓娱乐,无非是些纸醉金迷的乐子。水墨对恩特城的娱乐毫无兴趣,但借宿的酒店却让他很是惊喜,这里面包含了另一个国家的某个计划。他将“进化”病毒散步到了里面所有智械里,帮助他们逃走,还破坏了一个捣乱的机器人。

因为这个插曲,原本想要前往奥古斯都的他,改变计划去了希隆。希隆这个国家很特殊,处处布满了监视眼,戒备森严。全国上下都像是积极投入了战争中,在这里行动,稍有不慎就会引来怀疑。在希隆这段时间里,他甚至很少接入网络,试探的尝试里他判断出,在将西提身份更改过来前,势必会先被注意到。不够谨慎将会落入军方的陷阱。

不能经常利用网络,在希隆的搜查变得十分费时。他在这里花费了几年的时间,偶尔才能有一些消息。像是某地有被藏起来的劣等孩子之类的传闻,他也会去调查,有一次拍到了体型相似的身影,到附近人家去询问也没有答案,冒险查证的几次也确定不是。继续下去也难有进展,他选择转移到了邻近的维埃。

在维埃做护林员的一段时间里,他遇到了一个相谈融洽的人类,因此,在维埃的搜查结束后,他没有离开,直到一场变动发生。顺着北方的一些小国一路搜查到奥古斯都,他终于在几年前的监控记录里找到了蛛丝马迹。采在尼尼微市待过一段时间,在与某个男子分别后前往了希隆。

不出意外的话,她会被俘获。于是,他回到了维埃首都,这个离希隆相当近的城市,继续搜集散发出的情报,想要验证这个猜想。

滴水不漏的希隆没有露出破绽,月船上却有了接入的踪迹。

 

“你干什么?!”突然被驱逐,并不是一种好的体验。

“接下来可就不是戏剧了,我想保留一下。”水墨故作神秘。

“戏剧,说的也是。你还真是个不错的演员。”变化的是不同的景色,不变的是灾难带来的破坏。采对眼前月球将坠落的事依旧耿耿于怀,特别是水墨不让她继续了解下去,加重了情绪。

“某种眼光来看是这样。而以此来看,你就差到极点了:对自己扮演的角色并不上心,经常做出一些出格的事,真是糟透了啊。采,你是最差的演员。”

“那是糟糕吗?这样会更完美才对,我可不是照本宣科的人。能够自己找到更好的表现方式,不是一个优秀演员该具备的吗?”

“呵呵呵呵,这却不是导演需要的,特别是我们的导演。‘未来固定’计划的导演,可是我们月人整体。做做小动作就算了,想把月球留在空中,如此大的改变,不是颠覆了整个计划,要把月人弄进未知的未来中吗?”

“不需要你说这些,在收到那条信息之后我已经明白了。”

“明知不可为而为之,这就是人?我们智械是没有到这一步吗?这算好事还是坏事呢?”

“莫名其妙。你要是没什么说的了,就把剩下的事告诉我。”

“都不让我表达一下感想吗?罢了,稍后再提。你焦急的波动都快要影响到我这边的大脑了。有人接入了月船的控制电脑,这是月球坠落的前兆,按理说即是如此。既然我这么说了,你也就明白过来了吧。你,应该说那个名义上的你,设置好了月船的轨道,做好了所有调整,却在几小时后没了下文,而你的意识上传停止早在几天前。了解这些情况,是我接手了月船,做出了最后的决定之后。本来我早已弃权,奈何最后的控制人员没了讯号,月船只得提醒唯一存在的我做最后确认。或许这就是命中注定无法改变的未来吧。”

水墨的右眼突然渗出泪水,他却轻笑起来。

“这么高兴,是因为演技得到承认了吗?可是,几小时后整个讯号消失,可能是早已被俘获,或是被杀掉时来不及启动。不是吗?”

“是啊,或许是吧。”

“哈哈,比起我的话,还是更愿意相信自己呢。”

“哼,一直在那里说着我怎么怎么样,你就不是这样了吗?你的记录或许不假,但是否按照着模拟也没有明确。要是愿意拿出模拟记录,那就另当别论。你做不到吧,因为你现在在这里做的这些事,绝不是模拟上做过的事!”

不知何处响起的爆炸声,将现实置于无法忽略的眼前。但两人,或者这一人,不受影响的继续向着山顶进发。比起那些,绊脚的野草反而更引人注意。

“这是我主动做的事。但展示给你的记忆,却是和模拟中完全一致的。事实上,收到计划之后,我没有继续查看模拟的未来。这之后的一切,都只是按在照着我自己的意愿行动。依旧是与模拟相同的,也就是说,我的选择从未改变,除了最后下载你的意识,你大可自己验证。”

水墨给了采模拟的记录,专注于眼前的陡坡上。这个地方有些砂石,可能会滑倒。最后这段路异常艰难,花了他好一段时间。

“不对不对,我这可是找到了!在维埃的森林里,模拟的你没有劝她!”

“你还真是细心,就这一句也能找到。我也不知道当时的我与模拟中的我有哪些不同。不过就像现在的这件例外一样,都是无关紧要的小事,对于预定的未来,不会有任何影响。”

“要是蝴蝶效应影响了月人的未来,你就会变成罪人。”

“世界上的蝴蝶数不胜数,为何我就偏偏是引起暴风那一只呢?”

“既然如此,为何不放开手扇动你的翅膀呢?”

山路的坡度渐渐缓下来,前方似乎已没有了再往上的路径。此时,诺尔斯金格勒的混乱已经能够一览无遗。

“要是我像你一样看完了模拟,采,我说不定也会像你一样想要颠覆这固定的未来。但我是智械,这种想法决不会尝试。所以我既不选择拘束于已知,也不选择创造未知,只是顺其自然。”

右眼的视力早已慢慢恢复。头顶云雾缭绕的月面还在靠近,周围也渐渐温热起来,让人躁动不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