趴在街上等死的他,用無神的眼睛看着過往的人,有些人看了他一眼匆匆走過,有些人連看都不看他一眼。

他不知道自己的父母是誰,打從出生就被拋棄,唯一幸運的就是被一個老婦人收養,但這份幸運只持續到他五歲,老婦人去世的那天,他把乞討來的唯一一個麵包放在老婦人的遺體上,隨後便消失在人群中。

如今,他又出現在人群中,只不過已經奄奄一息,彷彿只要誰再來給他一腳他立刻就會死去一樣。

這時,一雙手臂將他扶了起來,並扛在肩膀上。他的意識就此斷線。

醒來,溫暖柔軟的床鋪,奢華的屋頂,以及久違的飽腹感讓他驚訝不已,他也終於有餘力看清那雙手臂的主人,不算健壯的身材,慈祥的臉龐,頭上的冠狀物閃閃發亮,那一刻,他便決定了不再詛咒命運,以及,這條命為他而用,守護他統治的城市。

隨後,接受戰鬥的訓練,學習騎士的禮儀,加入青年預備役的騎士團,認識同為孤兒的黃髮男孩,認識長輩般嚴厲的騎士長,也就在那段時間,他找到了久違的稱為“家人”的感覺,不如說,他與這些人早就是家人了,麵包不再硬如石塊,湯也是熱的,許多人在同一張飯桌上歡聲笑語。再然後,加入正規騎士團,憑實力終於贏得騎士長的位置,贏得人們的尊敬,以及王的欣慰。

如果一切順利的話。接下來的發展也許連他都想不到,坐上王位,王甚至可能會讓他迎娶公主,也有可能撮合他和其他女孩,然後擁有自己的家庭,最後度過一生。

如果一切順利的話。

然而一切都毀了。

都是因為那些骯髒的墮魂,它們是人類的天敵,所有物種的天敵,都是它們摧毀了他的誓言,他的一切,他的未來。

不,僅僅是因為他的無能所以才失去了一切,不能單純地推卸責任。

但是沒有它們的存在,本來如這般無能也沒有關係的不是嗎。

但是為無能找借口不過是掩飾自己無法阻止惡行的醜態罷了。

那他能怎麼辦?面對那些雜種,該怎麼對付它們?

把頭砍下來?鋸開身體?切下肢干?該怎麼折磨它們才能讓它們後悔自己的作為呢。但是這樣子還不夠發泄滿溢而出的憤怒。

不行,這樣子跟他們又有什麼區別。

區別?區別這個詞是用在互相承認的物種之間的,它們不是物種,它們甚至不配用“它們”來稱呼。

那就殺了那些東西?

那就殺了那些東西。

全部殺光?

全部殺光。

誰?

我。

為何而生?

生而向死。

寶石詫異不已,光芒愈加閃耀,它此刻停留在一具遍體凌傷的屍體上空。似乎是流幹了血,屍體的外表蒼白而瘦弱,幾乎已經辨別不出長相。

剛剛這具屍骸的靈魂的獨白,在它看來亢長又繁瑣,過往的經歷,在它看起來無趣且平淡,但是如此強烈的情感卻依舊停留在即將消逝的靈魂中卻是始料未及的,它本來抱着僥倖地心理尋找着有生存意志的靈魂藉以共存,然而感覺到的那股情感卻沒有畏懼,沒有悲嘆,只有純粹的悔恨。

這樣下去也許會出現一個怪物吧。這是它唯一明了並確實表現出來的想法。

但又與我何干。

寶石的光芒逐漸被黑色的物質掩蓋,若要形容的話,就是黑色的光芒匯聚成的圓球,隨後,那股物質像是流體一樣覆蓋住屍骸的半身。

屍骸像木偶一樣被牽引着坐起身子,眼睛緩緩睜開,瞳孔依舊是放大的狀態。

接下來的場景像是約定俗成的一樣。

“想重生嗎。”來自深淵般的無質感的聲音響起。

緩緩點頭。

“捨棄除了憎恨以外其他無用的情感?”

點頭。

“哪怕到最後,自己都會忘卻是為何而憤怒,為何而殺戮?”最後的問題似乎是它小小的憐憫。

“屠盡墮魂便是。”屍骸一字一句回答,雖宛如木偶,卻寄宿着強烈的意志。

“名字是?”

“......瑞曼恩斯。”屍骸一口氣說完。

“你我正踏上沒有救贖的荊棘之路,借你的復仇,完成我的夙願吧。”

語畢,黑球劇烈地躁動起來,散發出無數蛇樣的黑影,迅速蠶食着屍骸,自身的體積也在不停減小,直到它將瑞曼恩斯全部覆蓋完畢后,球體剛好消失,就像是轉移了一樣。

瑞曼恩斯的感官重新運作起來,腦海中浮現了過去的回憶,埃里克,格瑞,王,還有希雅的臉,所有與他有過交集的人,全部面帶着微笑。

然後,全部都被瞬間染白,消失無蹤。

原來在記憶中出現過的話語全部被同聲播放,然後聲音越來越小,最後靜默。

先像是枯竭的血管再次被血液浸潤一樣的酥麻感遍布全身,然後是從溫暖到焦灼的體感,再然後是細針刺入肌膚的痛癢感,最後像是什麼東西通過毛孔滲進身體。

一段既短暫又漫長的時間。

黑色物質停止蠢動,然後多餘的部分夾雜着奇怪的物質化成塵埃散去,塵埃中站着的不再是醜陋不堪的屍骸,而是一個周身被純黑色的重甲胄包圍的騎士,鎧甲沒有任何裝飾和浮誇的花紋,只有顯示張力一樣的暗紅色溝壑和紋樣,整體漆黑到可以吸收光芒,體現着真實存在的威壓感,身後披着鮮紅的殘破披風,從披風的上端可以瞥見似乎是劍柄和劍鄂的黑色十字狀物體。頭盔幾乎遮蓋了所有的臉,就算通過前方的狹窄的T形開口看進去,頭盔裡面的臉也是覆蓋著黑暗。頭盔兩側有着山羊一樣扭曲不詳的角。

瑞曼恩斯在意識清醒后環顧了一下四周,自己正立於一座屍山的山腰處,低頭看見的遺骸讓他有些奇特的感觸,而後才感覺到了面龐上的違和感,他嘗試着擺弄了一下自己的頭盔,然而,如果打算用蠻力將它拿下來的話,心臟就會出現被一隻手攥緊的感覺,全身上下都會發齣劇痛。

瑞曼恩斯聳了聳肩,沒必要特地去嘗試這種吃力不討好的事情,而後取下早已在意許久的背上的大劍,漆黑的劍身閃耀着黑曜石樣的光芒,劍身與劍柄結合處的劍鄂沒有一絲痕迹,渾然一體,在劍鄂正中的位置還嵌上了一顆血紅透明的菱形晶石,兩側劍身中央各有一條深紅色細槽從晶石的下角延伸到劍尖,此外再沒任何花哨的裝飾。

他揮舞了一下劍,劍尖所到之處,連空氣都被平整地切割開來。

邊感受着劍趁手的程度,邊思考着問題。這股心中的空虛感是什麼?有無數相同、卻不知正體為何物的想法宛如蛇一樣不停地試圖侵蝕自己的心智,自己的目的是什麼來着,我又為什麼會在這裡。

保守估計的話,自己似乎因為某種原因失去了記憶,而這很明顯跟自己身上這奇怪的力量和裝備有關。瑞曼恩斯強行將腦中的片段記憶拼湊起來,得到的信息漸漸清晰,自己的名字,所學習的戰鬥技巧,所學習的生存常識,以及不共戴天的存在,但回想時的違和感愈加嚴重,他想不起這些知識和信息是誰灌輸給他的。

“啊,對了,我似乎要去北部......但是......為什麼要去北部來着......為什麼......”瑞曼恩斯沉吟道。

正整理着情報,宛如響應他的想法般,屍山之下響起奇怪的聲音,他毫不費力地登上屍山頂端,看見一個與人有着明顯不同外形的人形物出現在屍山的下方,似乎是翻越了屍山後沒走多遠,察覺到這邊的動靜回來一探究竟的吧,但一探究竟這個說法有點不符合,應該說是遵循着獵殺人類的本能回來的,但是,一向沒有思考能力的人形物似乎很困惑似的看着屍山上的黑色騎士愣了一會。

難以名狀的感覺卻徘徊在黑騎士的身體中。

“墮魂嗎......”瑞曼恩斯握緊劍躍向墮魂,“給我像渣滓一樣死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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略微泛黃的土地上有着些許雜亂的車轍印,也有略被掩蓋的鞋印,似乎是相當慌亂的情況下留下的,至於乾涸的血跡,已經司空見慣。瑞曼恩斯跟着這些跡象大致的延伸方向走去。一步接一步,不緩不急,像是散步,又像是行屍走肉,心無旁騖地前進着。因為他不趕時間,而且打算去北方的話,只要向北行進就行。

為什麼要去北方?

這是他問了自己無數次卻沒辦法回答的問題。

過了多少個日升日落呢,一刻不停地向前,卻沒有任何疲憊感和飢餓感,連乾燥的風吹在自己臉上都沒有感覺。雖然有些奇怪但是也就僅此而已。

終於,瑞曼恩斯在本來荒無人煙的大道上見到了同一物種的存在,順着腳下不知何時愈加凌亂嶄新的車轍往前望去,前方有一伙人正在從一輛馬車往另一輛上搬運着什麼東西,馬車的不遠處躺着兩個一動不動的人。

似乎是發現了瑞曼恩斯的存在,那伙人里分出了兩個人向著他一路小跑,人還沒到聲音就先傳達過來:“喂,你這傢伙,站在那裡別動。”

黑騎士默默放緩了腳步,但並沒停下。

“說你呢!再不停下別怪我們動手了!”兩人之中不知誰說出了威脅的話。

瑞曼恩斯站定,看着跑來的兩人,之所以停下只是因為他們之間的距離對於談話來說已經足夠近了,但是在他們看來,更像是因懼怕而止步不前。

“哦哦,這真是,是從依魯逃亡的騎士大人吧?不過啊,我想你應該不會傻到跟我們作對吧,我們也就是拿點錢過日子而已,不會隨便殺人的哦。”一個光着膀子,臉上有疤的強壯男人壞笑道,還順便晃了晃手中醜陋的砍刀,活脫脫一副惡人相,估計是盜賊團吧。

另一個有點瘦弱的男人也揚起嘴角:“不過你要是傻到那種程度的話,就像那樣咯。”指向馬車旁的兩個一動不動的人,也許已經是屍體了吧。

“我不想與你們起爭執。”瑞曼恩斯回應。

“那不是挺好嗎......”

“但我也沒有任何東西可以給你們。”

“啊?你這混蛋是在耍我嗎?”強壯男人額頭暴出青筋。

“沒有。”瑞曼恩斯聳了聳肩,誠摯地回答道。

“那就扒下你的鎧甲賣錢!”強壯男人舉起砍刀,瘦弱的男人也笑着抽出武器,但更快的,一副景觀在他的短劍出鞘到一半時映在他的眼中,強壯男人握着刀的那隻手臂在空中飛舞着,這自然不是什麼特技,因為從手臂斷面噴涌的血可以看出來。

他還沒有因為疼痛而出聲喊叫,又遭受了一記斜劈。

瘦弱男人眼睜睜看着黑色的線畫過他同伴的身體,然後不停爆出艷麗的紅,巨大的身子躺倒在地。

現在第一件事就是感到懼怕才是,但是瘦弱男子並沒有,並不是因為他有那份足以不懼怕對方的實力,只是因為自己的大腦還沒做出反應時就已經與身體分離,周圍的景觀和自己沒有頭部的身體被他盡收眼底,然後,意識陷入停滯。

“雖說沒有殺你們的打算,”瑞曼恩斯把黑劍扛在肩上,本該沾滿鮮血的劍身依舊嶄新。

“但是敵人另當別論。”

剛剛那種暢快感與殺死墮魂的時候所感覺到的雖然有些微差別,但是大體相同,彷彿壓抑了許久的東西一下子噴湧出來一樣,身體變得輕盈,甚至好像還感覺到了本感覺不到的熾熱,他似乎能理解在大陸中部流行的精神藥物是怎麼回事了。

遠處的人們似乎發現了狀況不對,叫罵著沖向瑞曼恩斯,似乎有十幾人的樣子。黑騎士並不知道自己嘴角已經微微上揚,只是面對他們站定。

兩分多鐘的時間,黑色風暴肆虐過後,地上多了十幾具屍體,劍身上本布滿鮮血,但轉眼就如蒸發一樣消失不見。

收起劍,越過盜賊們,走近馬車旁的兩具屍體,兩具屍體喉嚨都被割開,眼淚鼻涕流到一起,一個身着華麗的服侍,看起來像是貴族,另一個身體強壯,腰上收着砍刀,成色比起盜賊好上一些。至於馬車,一輛簡陋不堪,一輛裝飾得花里胡哨,一眼就看得出哪個是被搶的。馬車裡面立着許多籠子,以牲畜來說似乎有點大過頭了,而且籠子旁邊的幾個箱子里都露出了耀眼的顏色。

滿滿的金幣。

雖然一些已經被轉移到簡陋馬車上了,但是瑞曼恩斯並不在意那些,他像個拾荒者一樣返回兩具屍體旁,搜索着一切有用的東西,但是,衣服破破爛爛的沒有一點價值,也沒有什麼強力的防具,而那把砍刀......黑騎士似乎無奈地搖了搖頭。

然而他正打算離開時,意外發現了那個貴族的衣服內側口袋塞了幅地圖,地圖的規模也就是標明了最近的幾座城市這種程度而已,但是,有一個特意用紅色標記圈出來的空地引起了他的注意。

瑞曼恩斯將地圖背下來后丟到一邊。暫且有了一個較為明確的前進方向,畢竟在前往北方的路上需要一定程度的信息交流,那座城市剛好在路線之中。

而至於這些屍體,就讓它們風化吧,說不定還能為食腐動物做點貢獻。

瑞曼恩斯得出結論后再次邁開腳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