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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新曆一七六五年八月二十九日的凌晨三時,因斜下正空的彎月已完全隱入雲層,便成了整個瓦蒂斯疆域最黑暗的時刻。

  發源於大陸極北的寒流陸續包抄或翻越林希霍爾德山脈。先鋒隊旗開得勝的剎那,南侵的乾冷高壓終將開始對殘留於奧羅蘭大陸的暖濕低壓展開第一輪交鋒。

  隨着時間的流逝,戰線繼續朝南推進,潰敗的暖流從山坡撤下鄉野、又從鄉野集中到最南邊的貿易都市;殘軍在破敗的大本營中集結,背靠大海卻退無可退,彷彿誓作最後一搏的騎隊。於是當晚瀰漫城內的迷霧又變得濃厚起來,正如同四天之前夜的程度,有過之而無不及。

  而濃重的濕氣中,偶爾發出一道透骨的寒意、躥入牆壁間隙,使他冽然驚坐,褐瞳睜大、清晰無比地與上方天花木板相視無言。

  嘗試着躺回被窩,眯眼,翻來覆去。紅髮少年忽然察覺自己竟再無法入眠,不得不重新起身,迅速穿上諸多樸素布衣,順帶從衣櫥內拎出一件厚棉外套加上,躡下樓梯。

  是因為夜晚吧?瓦蒂斯城比想象中的還要寒冷。這涼意自足部發起,席捲脊髓,教沃倫時不時地瑟縮一下,即便再扣緊外套前最上方的那顆紐扣亦無濟於事。獨自一人處在陌生的城市裡,鄉下的少年恍恍惚惚想起了曾經居住的那個寧和的小鎮:破屋內有火爐,樓下傳出夜半無眠的客人的大笑聲,飄來麥茶的香氣,睡下床鋪后仍覺熱得愜意。

  夢醒之人雖無睡意,卻留有一刻清靜的心,讓一行白鷹橫過長天;此時畫面已切換到了更久遠的時空,眼前悄然浮現出金色的身影,如此對他訴說道。

  “從今往後,若覺得寒冷迷茫的話,不如來舞劍。”

  姐姐般親切的金色身影,是那名在很小時候撫養過自己一段時間的少女。腦海深處的畫布上,伊的笑容依然沒有褪色,裹身的皮質軟甲突顯出靈動與沉靜並存的秀挺身姿。她會騎馬、會擊劍、會盾撞,雖非騎士出身,卻擁有着更勝一籌的劍技。

  金色的影子不擅長織縫編補,反倒喜愛弄劍,尤其是需要一般軍士雙手合握的大劍——一直令他頗感驚異、百思不得其解的是,身材纖細的少女僅單用右手便可揮劍如流,劈砍剁削,足以獨力戰勝一隻巨熊。

  同樣,也因為姐姐的這樣一句玩笑話,沒有記憶的幼兒時期、父母就已遠不知所在的瘦小男孩便自此學起劍術了。可真難吶,對於十歲的孩子來說,他經歷過什麼樣的坎坷艱辛?不過現在想來,那確實是一段疲勞、痛苦、又欣然微笑的日子,有少女的批評責罰與笑容關懷相伴。

  就像現在,曾經的孩子、現在的少年已下意識地來到商櫃后,放下右手所提的煤油燈,拉開一道暗門。沃倫彎腰,在陰影的黑暗中摸索握住金屬堅硬的劍柄護手,緩緩抽出。

  再度直身站起的時候,他的雙手已執起一把水銀般柔和的細劍,映着投下窗來的月光,總像孕育着一層朦朧似水的溫情。

  ……

  無月無星的迷濛夜晚,突發奇想地,渺無人跡的貝克門街上多出了一位劍舞者的身影。

  他的劍術精緻而不花哨。雖使着細劍,卻在超頻速的刺擊中夾帶着恰到好處的力量,且每當需要發出攻擊時,變幻莫測的虛招必與實招結合,由此產生的刁鑽角度或許能使高明的劍客防不勝防。

  比起大劍鈍劍,細劍的好處在於靈活輕巧,穿透力強,因而其體能要求比前兩者更上層樓。

  但有個秘密只屬於他與他的姐姐。其實若不是沃倫體力較之同齡男孩依然遜色幾分,他原本想要請教使用的正是大劍而非細劍。當時他內心的本意大概不是模仿,而是某種別樣憧憬的情愫——也正是它伴隨着少年一路走到了現在、這即將成人自立的年歲。

  只是,有時陌生的環境會使尚未成熟的十九歲的孩子心煩意亂。他畢竟是第一次離開家鄉來到這座商業大城市,哪怕努力告訴自己要堅定,仍難免動搖,稍顯疲憊的深褐瞳孔布滿了割捨不下的恐懼與懷念。

  曾聽姐姐說過:用劍的最高境界,在於兩者共為一體。他自認還差得太遠,何況這把細劍是金髮少女在回家鄉參軍之前贈予十二歲的他的離別禮物;從那天之後過去很多年了,無數個日升日落,直到與七年前同樣落葉紛飛的這個初秋夜晚之前,她的姐姐再沒有回來過。她或許已經回不來了。

  而今天,也是沃倫第一次拿起這份禮物,第一次溫習許久不曾接觸的劍舞。想要從過往的羈絆中找到些許自我的慰藉,所以他揮劍。銀刃抖動,一步一招,劈砍折抽掃刺抬,與寂靜作伴,有夜幕為觀客。

  有某個瞬間,仿若迷霧在他的眼中變成了姐姐。金色長發甩動,嚴厲和藹的臉龐向左避開他的刺劍,右手一動、大劍貼着他的腰側劈來。他反射性地屈膝矮身,反手抬劍擋下了少女的攻勢,順勢推回。

  按照記憶的軌跡,接下這招劍技后、金影定當踢踏迴旋,柔順的長髮帶出一隻馨香圓環,扶着他的肩膀使身姿翻躍至男孩的身後,隨即反手一擊——每到這個節點,男孩總會慌亂得措手不及,因為他唯獨不知道該如何應付這一別出心裁的招式——哪怕對於姐姐教授的其它劍法早已爛熟於心。

  然而這時,出乎意料地、對方退卻了。

  收劍入鞘,驚訝抬頭,然後沃倫才發覺,那個人並不是似曾相識的金髮身影,而是個後退數步的陌生男人。映破濃厚水霧的暗光下,他握着和回憶里姐姐慣用的、極其類似的雙手十字大劍,黑髮下單眼半睜,嘴角上勾。

  “有空嗎?”一提劍柄、將大劍架至右肩上,三十歲許的高俊黑髮男人摸了摸鬍渣遍布的下巴,饒有興緻道,“我看你的劍術有很紮實的基礎,不如來趁着這個時間比試一場吧。最近由於總是找不到好對手,手都生起來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