和往常一樣，倦知還走出房間，往樓下用餐。安秋和尤拉都已經在長桌邊坐好，放了三碗加了生菜的燕麥粥，撒了鹽的烤土豆，還有一些煙肉。簡單地吃了一頓后，倦知還將自己要出遠門的事告訴了安秋。
剛開始有些驚訝和不安，但安秋在解釋之後，也認為“要好好保護老師的恩人”，拍着堅實的胸脯說自己一定會把尤拉和其他孩子照顧好。一番貼心的話語幾乎讓倦知還熱淚盈眶，暗自感慨不知道比某個人馬好到哪裡去了，然後看向對桌的尤拉。
尤拉今天倒是意外的安靜，面無表情地吃着東西，讓安秋收走盤子。除此之外，什麼反應都沒有。
此時窗外微微亮，牆上的鐘錶顯示此時是五點。
倦知還先去房間里取了錢，這些年積攢的工資和賞金有足足三十個耶佳德金幣，放在任何地方都是一筆巨款，頂的上數口之家一生的積蓄。草原上一畝最好的土地也不過兩個銀幣就可以購買，五十個耶佳德金幣可以買下一座佔地百畝的大農莊，連帶穀倉和其它建築器具一應俱全。
將五個金幣交給安秋，倦知還與尤拉就出門了。
先去了警署，將自己要出遠門的事告知了其他的警員，安排好尤拉暫代治安官的事宜，然後是離別前的最後一次巡邏。
兩人拿着提燈，走在昏暗的街道上。
微雪飄搖，寒風呼嘯，一路無話。默默地繞着沉浸在睡夢中的小鎮走了半圈，直到小鎮西方通往更遠方向的道路上。
倦知還在最西方的農房邊停步，示意尤拉不用再跟着自己了。
“到這就行了。”
倦知還看向尤拉，將五個耶佳德金幣放到尤拉手中，笑道：
“行了，我不在，沒人跟你搶姑娘了。你也老大不小，也該找個姑娘好好想想以後的事。這筆錢算是我給你攢的老婆本，這些年沒給你，是不想你太早就過上……誒，就是那種有時三次有時四次的生活，花天酒地的。可別怪我。”
“我——”
倦知還揮了揮手，示意尤拉不用多說。然後撓了撓頭，嘆息道：
“昨天晚上吼了你……是我不對，我跟你道歉。我想了想，你其實也不希望有人管你吧。這些年我把自己的價值觀強加給你，是我想得太多了，對不起，以後不會這樣了。說到底我並不是你的家人……多了我也不知道該怎麼說。只能說，這些年，對不住了。”
倦知還收回手，看向夜色中的小鎮，說：
“露娜那個孩子，也拜託你了。我封印了她和精靈遺物的感應，但沒有封住她對魔法元素的感應，現在她也能算是第一級的魔法學徒，和安秋差不多。你好好教教她。要是之後的審判能減罪就幫她減罪，才十歲上下，還是個孩子，懂什麼。趁她的手上還沒有太多鮮血，別讓孩子過得太苦，再走歪路了。平時讓她做做勞動，掃掃雪什麼的，多和大家親近一些。我想這孩子多少會有些改變。”
“對了，”倦知還補充道，“我在卧室里給你們留了幾封信。你，安秋，愛麗絲，帕莉小姐都有。等愛麗絲回來的時候你再把信拆開。有什麼事就去找鎮長，我都交代好了。”
事情都差不多交代完成，倦知還看時候差不多，笑道：
“那我這就走了。你要……好好的。好好照顧孩子們啊。”
見尤拉低頭不語，倦知還轉過身，再開手刀劍指，就要邁步離去。
“等一下！”
肩膀忽然被揪住。
倦知還剛剛回身，一個錢袋就被塞進了懷裡。
“我才不要你的錢！”
尤拉將金幣和自己的錢袋推給倦知還，大聲說。
“你要出遠門比我更需要錢吧！我都已經當上治安官了，我有自己的錢，你比我更需要才對！你這個真的是……真的是——”
尤拉低下頭，看着不明所以的倦知還，臉上因為生氣而泛紅，馬蹄在雪地上用力一踏。
“——你這個人為什麼不好好考慮一下自己啊！這些錢你拿去用，我用不着你給我！”
倦知還恍然大悟，笑道：“原來是擔心我……哈，你放心，我自己還有剩餘。你看我兜里還有——”
“少廢話！”
尤拉收回手，撇過頭去：“讓你拿着你就拿着！”
握着錢袋，倦知還感覺得出裡面不過是幾個銀幣，還有一把銅幣。有愛麗絲和自己在鼴鼠鎮，尤拉很少有機會單獨抓捕通緝犯，這些年的積蓄差不多全在這。一時間心頭湧起一股暖意。
“我明白了。”
倦知還將錢袋別在腰上，從金幣中捏出一枚，放到尤拉手中。
“我、我說過不要你的錢了——”
“聽我的話，收下。”
倦知還看着尤拉一笑，將尤拉的手掌合上。
他握着尤拉的手，笑道：“這些年苦了你，沒攢下什麼錢。但這份心意重於山嶽，我收下了。這枚金幣不是別的，只是我希望你能好好的，過上好生活的心意。你收下吧。”
一貫沒好臉色的尤拉，此時臉頰紅潤欲滴，雙唇上下碰了幾次，都沒說出話來。最後在倦知還的笑意中把頭深埋，喃喃道：
“我……我知道了……”
“好孩子。”
倦知還踮起腳尖，揉了揉尤拉的腦袋。
“我這就走了。”
“……嗯。”
倦知還覺得心滿意足，全然未覺心頭的裂縫悄然合攏，轉過身去，手刀前橫，劍指下墜，一口氣在體內流轉不停。
他向前一步。
“風之塵——”
手刀橫斬，劍指上撩。
四周的魔法元素驟然匯聚，疾風獵獵，地上積雪消散一空，半空落雪被卷回層雲，草木盡折，訇然作響。
尤拉忽然大喊：
“您……一定要平安啊！”
倦知還回頭一笑。
我是誰啊。
儘管沒有開口，但尤拉已經明白他的話語，不自覺地笑了起來。
“——黃葉蹈海千尺浪，逍遙御風天地行。”
話語墜地的頃刻。
狂風從尤拉的身邊一掠而過，吹得踉蹌幾步，回過神來，眼前數百米的積雪都驟然不見，天空也不再有雪飄下，只有一盞提燈靜靜地落在地上，橘紅的光照亮黝黑的泥土。
人已不見，消失在目之所及的蒼茫天地。
尤拉撿起倦知還留下的提燈，久久凝視他說要去的方向。久到天空被疾風吹破的重雲合攏，有白雪落下，在地上積累薄薄一層，仍無動於衷。喃喃的話語被淹沒在往來的風中。
“請您……早點回來。”
沒有人聽見尤拉的話語。
就像沒有人看見一個白色的身影乘風而行，穿梭天地。就像是風中的塵埃，一步不知幾千里。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