酒井小姐离开之后,我和春咲很有默契地做起各自的事情,我稍微收拾了一下矮桌,将刚刚装了咖啡的几个杯子拿到洗碗台清洗,而春咲则小心翼翼地将一本已经完全被雨水渗透的书一页页打开,用吹风机吹干。

说起来刚刚春咲在公园里的时候就已经抱着那本书了,那本书是讲什么的呢?

还没思索多少时间,杯子已经被完全清洗完毕,毕竟只有三个,这是理所当然的事情。

说起来,也有情理之外的事情,那就是春咲身上带着手机这件事。我看向矮桌,被随意扔在桌上的粉色翻盖手机,那就是春咲的手机。虽然不清楚有没有通讯功能,但还能够开机这一点是能够确认的,因为春咲刚刚确实打开了手机,确认了什么之后才将电源切断。

如果说我现在向春咲询问手机的内容的话,会不会使才好不容易缓和下来的气氛再次变僵呢?此刻的我回想起刚刚春咲那副白痴相,还是能感受到一丝类似喜悦的感情。

最终得出的结论还是暂时先别向春咲问起手机的事情。

保持着彼此间有合适的距离,互不相扰又时而交谈几句的状态,时间很快便流逝,对于一个想要自杀的青年和一个离家出走的少女来说,这种状态显得尤为奇妙。直到春咲打了个大大的哈欠,我们才有了此时已经是深夜的实感。

“睡觉吧。”

春咲对着我如此说到。在征得我同意获得床的使用权之后,她便倒在床上,慵懒地翻滚着,看上去非常享受。

“奏太,关下灯吧。”

但下一秒说出的话却让我怔了怔。

春咲并不知道我在睡觉的时候仍旧会把灯开到晃眼的地步这件事,大概是床头柜的安眠药瓶被我扔掉了的缘故,她也不知道我一直以来都饱受睡眠问题的困扰。

“刚刚就想说了,奏太家里的灯开得好亮。”

“……我先稍微把灯关暗点吧……因为我还想要去洗个澡。”

“也可以。”

不知为何,这样的借口突然在嘴巴里蹦了出来。春咲也没有怀疑我信口抛出的理由,随后便钻进了被子,在催促我快去洗个热水澡之后与我说了晚安。

而我姑且算是信守了自己刚刚说的话,关闭了壁灯一类的光源,室内的亮度稍稍下降了一些。从内脏涌起了一抹不安,我深吸一口气将其压制下去,拿起家居服进入了浴室。

可不幸的是,流出的水等待许久都没有一丝要升温的迹象,原本的确有洗个热水澡补回刚刚被雨水带走的体温这种想法的我,最终也只得退出了浴室。

回到客厅里的时候,春咲已经安静了下来,安定而又均匀地呼吸着,看样子是已经睡着。我小心翼翼地将家居服放回原位,想要尽量不发出声音地回到地铺,但身体却在中途不自觉停了下来。

就在我触手可及的地方,是室内灯的开关。

我也并不是第一次尝试将所有灯关掉后再入睡了,但每次都没能成功,准确来说,半数是没能关掉,半数是在关掉之后马上便后悔,放弃了这种想法。就像是幼童害怕睡觉时关灯一般……不,比那更甚,对我来说,仿佛有只怪物一直在等待着我关灯的那一刻,伺机将我拖入情感的涡流中。

所以我已经很久没有产生过这种想法了。

但这次,像是有一种无形的力量拖动着我一般,视线久久不能从那排开关上移开,这到底是为什么呢?我一时找不出答案。

意识到的时候,手已经抬到半空。

呼吸和心跳的声音在此刻都显得格外清晰,只要呼出一口气,仿佛就能感受到周遭的空气流动,手在空中停顿一阵之后,最终猛地缩短了与开关间的距离,然后在下个瞬间,周遭的一切落入黑暗,唯一的光源只剩下手机屏幕发出的荧光。

有什么在黑暗中袭了过来。

我尽可能快速地移动到了地铺,身体缩成一团,用被褥缚住自己。

有什么在寂静中围了上来。

深呼吸,却只感觉自己的体温随着气息的呼出不断下降,身体内部情感开始涌动——无力,恐惧,迷茫,不知道要用多少次才能描述详尽的情感洪流,游走在我身上的每个细胞,仿佛要让我后悔刚刚作出关灯的决定似的四处冲撞。

但就在我将要按捺不住起身开灯的时候,被手机散出的荧光照亮的某物进入了我的眼中——面朝我的方向侧身入睡的春咲,那张安定的睡颜被淡淡荧光渲染,占据着视野的中央。

紧接着,她轻柔的呼吸声与轻微的鼾声传到了耳中。

不可思议地,我嘈杂的心跳与急切的呼吸逐渐稳定了下来,身体内部那股情感的洪流,仿佛也在缓缓地安定下来。

混沌的大脑突然得出了一些问题的答案。

在第一次和春咲见面的时候,我曾觉得自己面前的春咲十分耀眼,那时候的我认为春咲对我来说是完全无法触碰的那类人,并在手上的伤疤被看见后逃走了;而第二次看见春咲的时候,她一个人躺在公园的长椅上,那时的我隐隐知道了一些事情,却又一次逃离了现场;直到夜晚,在雨幕中冲到公园,并且答应了春咲的请求……

此刻的我已然不觉得春咲十分耀眼。在看到她独自一人躺在长椅上之后,在目睹了她在雨中无助地哭泣之后,此刻注视着她睡颜的我,只觉得她的身上有一种非常柔和的光,宛如在漆黑夜色中平静盛开着的樱花一样,有种平静而又温婉的感觉。

之所以有了关灯的勇气,是因为关了灯之后的房间不再只有我一人。

但我所得到的答案并不只是这个。我还明白了自己之所以帮助春咲的理由。

那个理由非常简单,仅仅是因为我被“需要”了。

春咲向我做出请求的时候,我选择回应她的“需要”,而这份“需要”也为我带来了救赎,因为我认为彼此是同一类人,所以在看到离家少女那张在数天神经紧绷之后放松下来,甚至可以说是卸下防备的睡脸的时候,我的内心得到了极大的救赎。

我终于明白,自己并非单纯地与春咲之间产生了想要互相舔舐伤口的共鸣,也并非单纯担心她的事情,而是想在帮助她的同时,获得自己的救赎。

这种想法无疑是自私的。但尽管是这样的自己,也能帮助与自己相似的人,尽管是决定在樱花的花期结束后就自我了结的我,也能稍微帮助到春咲。这种有了微薄的力量的感觉,让我仿佛触碰到了什么。

我终于明白,那份光芒的名字,或许就是“希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