午夜零点过三分,斜靠在SOS总部正门口边路灯下的彬雨耐心已经见底,忍不住连着打了好几个哈欠。

他原本的想法是先洗个热水澡然后小憩片刻后再下楼同雷蒙德集合的,但是在用凯伊给的门卡刷开安全屋大门的前一刻,他就知道自己想要休息片刻的梦想破灭了。

令人心肺停止的狂暴噪音犹如欲将突破魔盒桎梏的灾厄般无情地冲击着房门,使人不由得担心眼前这块薄薄的不锈钢防盗门能否胜任将门后的混沌封印的重任。彬雨小心翼翼地将房门拉开一条小缝,霎时间,一团有形的青黑烟霭自门缝间喷薄而出。在这片主要由焦油、氨以及尼古丁组成其他部分被熏人脚气和浓烈酒臭填充的毒气里,每一次呼吸都会大批大批地让体内休眠的癌细胞觉醒。

抱着比封锁核泄漏还要坚决的必死决心将毒气团和自己一起锁死在房门里,彬雨强忍住恶心和逃离此地的退意淌过散落着一片女式皮靴的玄关来到了客房的卧室中央。在这方混沌空间的最中心群魔乱舞宴乐狂欢的,是彬雨所熟识的粉发少女与五六位头戴制式黑色头巾和连体短裙修女模样的陌生神职人员。

或许是被教团里工作生活的各种条条框框束缚了太久,此时此刻终于可以不用再顾忌教团形象的修女们全部扔掉了平日里端着的架子,肆意释放自我。

有的修女躺倒在沙发上抱着酒瓶猛吹将自己底裤的花色毫无保留地展示给陌生男性而不自觉;有的修女掉着烟卷泡在浴缸里煲着电话粥远程相亲;有的修女像高速路上探出车窗的小狗一样坐在音响前踏着舌头感受迎面而来的汹涌音浪;还有的修女则干脆在房间的地毯上光明正大地缠成一股互相激吻。

联想起电影里那些无意间闯入黑帮犯罪现场的普通人的下场,彬雨深感每在此地多留一秒不晓得哪天被人拖进小巷子里用一根直径七点五厘米的长锥型实心木棒施展精密的脑部手术来消除记忆的可能性就多十分。他不自觉地摸了摸头盔,和盘腿坐在床上表演手脚并用一边撩着杯面往嘴里送一边用脚指头操控游戏杂技的卢娜简单地交待了一下明天的日程后便匆忙逃出了房间。

站在路灯下面对挂在SOS总部门口那枚由被橄榄枝环绕的太阳系行星轨道图构成的硕大纹章足足凝视了三个小时外加一刻钟后,雷蒙德终于出现在了SOS总部门口。

脱掉了特殊行动部那套标志性精英制服换上了一身不起眼连体工装的雷蒙德提着一个布满铁锈的工具箱压低帽檐鬼鬼祟祟地快步走进了不会被满街的监控摄像头拍到的阴暗角落里。

“雷蒙德!”

看见身穿头盔面甲全套重装备的武装人员挥手朝自己走来,做贼心虚以为东窗事发的雷蒙德吓得赶紧扔下工具箱把两只手举向天空。

“大哥别开枪,我投降!我身上没有武器!”

他朝着步步逼近的彬雨大喊,表明自己没有威胁。

“你在搞什么把戏,雷蒙德?”彬雨摘下面甲露出自己的面孔,压低声音问已经熟门熟路双膝跪地双手抱头的队友,“我们不是约好了在这里碰头的吗?”

“彬雨?你吓死我了。我还以是内务部派来的专员呢。”

“专员?”

“就是专职追猎那些犯了事的执行官的执行官。”雷蒙德起身拍了拍膝盖上的浮土,调整了一下自己紊乱的呼吸,“那帮家伙后台很硬,据说内务部背后有合众集团高层的给他们撑腰,然后下手比中央区外的警察还狠还黑。”

“可我感觉地下都市的警察们基本都还行啊,给人感觉挺和善的,处理问题也很耐心专业。”

“听说过一句古话没有,彬雨?橘生淮南则为橘生淮北则为枳。地下都市的行政机关也一样。所有的机关在00特区也就是我们常说的中央区、核心区,那OK,没问题,他们都是为人民服务的公仆。但是出了中央区那道说是用来阻隔噪音和光污染的隔离墙,”雷蒙德突然在彬雨的耳边猛地一击掌,着实把毫无准备的彬雨吓了一跳“嘣!人民就要开始为公仆服务。有人说在00特区外的那些机关已经变成了当地最大的黑帮,但我觉得他们错了,而且错得离谱。”

“为什么?”

“至少黑帮在收数的时候你屁股痒了还能挠挠,要是在条子收数的时候你敢乱动一下,”雷蒙德用手指比划出了一把手枪的形状,“那你的其他地方就会连屁股一起变成筛子。”

“特区外的警察这样暴力执法滥用武力,难道就没有人去制止他们么?”

“哪里有压迫哪里当然就会有反抗,地下都市外围八区的普罗大众们为了晚上能睡个安稳觉不被条子们用不知道什么罪名莫名其妙地拷走拉去垃圾焚烧厂之类的地方做苦工所以自发地组成了类似自警团或者保安队这样的组织来保护自己。这些被地方机关打上‘黑社会性质组织’的自警团保安队后来逐渐演变成了外围八区那些说不清是到底好是坏的各种地方黑帮势力,不过也有一些干脆成为了黑条子们的走狗,开始和条子们一起专营伤天害理的勾当。”

“所以说你到底犯了什么事会让心狠手辣的专员盯上你,雷蒙德?”

“这可就说来话长了,我们边走边聊。”领着彬雨钻进比猪网油更错综复杂的后巷,雷蒙德打开了手中的工具箱,“看看这个。”

静静地躺在箱子底部的,是一个类似扫描器手把一样的物件。它的底部有一根长长的电缆,电缆直通工具箱里一个类似车载蓄电池大小的密闭铁盒。

“这是……”

虽然只在大约很多年前在某个文化宫里见过一次,但彬雨对这玩意儿的印象却是万分的深刻。在那个朦胧的午后,他的好妹妹就是拿着这个玩意儿哭着闹着要在他的屁股上纹个半永久的猪头。

“……一台便携式纹身器!你要用这个做什么?”

他不解地问道。

“哦,不不不彬雨。这可不是单纯的光瞄式纹身器那么简单。”

拆开用电缆联通扫描器的小方盒,方盒内部有一个明显是料盒的部件和一块内部塞满了絮状物的半透明晶体柱。通过目镜的视觉增强功能,彬雨可以看见星星点点的闪光在晶体絮状物构成的通路间闪烁,宛若一朵正在释放雷暴的雨云。

“这原本是一台瘢痕修复仪,一种便携式纹身器的升级版。它和纹身器的唯一区别是纹身器在料盒里装的是颜料,而修复仪的料盒里装的则是皮肤组织液。医生或者纹身师只要对准顾客身上的皮肤扣下扳机,小盒子里的处理器就会根据算法自动计算出皮肤组织的自然纹理然后使用料盒里的材料开始修复或者染色。这种修复仪以前在地下都市很常见,不过因为这种修复仪过于经济高效,操作又简单到……”

“……简单到就连八岁的小女孩也能操作。”

“对,没错,就连八岁小女孩都能在你的勾勾上纹出一卷清明上河图。所以后来特区医疗集团在推行全面纳米治疗代替内外科手术与药物治疗的时候第一时间就让手下的医疗质量与安全委员会用可能具有严重灼伤患者风险这样冠冕堂皇的借口把修复仪全给封杀销毁了”雷蒙德从工具箱里拿出一卷电工胶带递给彬雨,“需要这个吗?”

“嗯?”

“你的护档在发光啊,大哥。”

“哈哈……抱歉。”

用电工胶带将护档上的图案给简单包裹处理了一下之后,两人开始穿行在黑黢黢的小巷里。

“其实这种小事在总部都还不算什么,顶多小姑娘们会投诉你职场性骚扰然后被叫去办公室去被风纪委员会的姐姐们批评两句。诶,彬雨,你见过月影姐没有?”

“没有,她是谁?很厉害吗?”

“是美人啊……”雷蒙德的脸上露出了无论男女青年意淫时共有的鳄鱼微笑,“月影姐是总部风纪组的组长,好多执行官都故意做些扰乱风纪的事情就为了去办公室见她一面然后被她说两句。然后一阵子没有被辱骂就提不起劲浑身难受。”

“这听起来,挺变态的。”

“确实,不过每次被月影姐说教总是会有那种脸红心跳,诶,就是初恋的那种感觉你明白吗?”

“不是很明白。说来有些不好意思,其实我就是传说中母胎solo到现在的那种人。”

“不会吧,我不是听说维安政府有那种配对系统么?”

“啊,你说那个啊。”彬雨的眉头拧成了一股,这个系统似乎唤起了他某些不好的回忆,“那个系统告诉我和我性格上最匹配的是一个生活区管理员老大爷,半机器人,人在机动都市外一千六百公里的外围侦查船团。自那以后我就再也没用过那个配对系统。”

“那你的学生时代不寂寞么?”

“嗨,像我们这种其他都市来的难民每天上完课还要多做两个小时的社会服务,一天干完这些再帮夏崇讲完睡前故事哪还有精力去管寂寞不寂寞,沾上床就睡着了。”

“原来彬雨你不是09的人啊……”

在机动都市,不主动交谈他人的过往是机动都市的居民们私下里订立的一条不成文规定。由于探索荒原的方向不同,都市与都市之间通常相距甚远,每次在都市间的旅行都和在旧世界用小帆船越过海洋在大陆间来往一样充满危险,除非发生某些足以毁灭整个都市的特大灾难,否则机动都市一般鲜有来自其他都市的访客。

没人知道那些来自异乡的访客在这场凶险的旅途中失去了什么,也没人知道他们的故乡是否仍然安在。或许,就让往事随荒原上的尘沙一起随风而逝才是最好的方法,毕竟,都市的住民们可能早已失去了回味牺牲的余裕,只剩下了走向同一个终点的力量。

“……其实我的祖先也不是土生土长的09人,而是科考船队的船员。”

“哦,你的祖先是先驱者啊,真不错。”双方默契地点到为止,没有更多地去探究那些过去,“不过话又说回来,雷蒙德。既然你刚刚说绝大多数修复仪已经被销毁了那你是从哪里整来的这东西?再说我也没听说这玩意儿有修复植物死皮的功能。”

“从总部证物处那里偷来的。”

“诶?”

雷蒙德掏出自己的终端放在彬雨的面前,终端的画面中有一个穿着SOS文职人员制服的姑娘正趴在证物处的前台呼呼大睡,她的脸上时不时还还会浮现出由衷的幸福笑容。

“在医药集团将瘢痕修复仪列入违禁品名单并关停了所有相关零件生产线之后,黑市上开始陆陆续续出现各种由电子技师们在自己的手工作坊里魔改出的医疗器械。为了打击医疗纳米机器潜在的竞争对手,医药集团和SOS总部会定期在外围八区开展针对非法医疗器械的联合专项整治行动。我箱子里的这台修复仪就是我们小队去年突袭克罗诺斯区的一个手工作坊时收缴来的赃物,是虹玉帮下单订制专门用来制作假艺术品的。为了最大程度模拟专业鉴定师眼中的文物消除那种机器的不自然感,现场的技术专家说制造这台机器的天才把修复仪原来的计算芯片和几块结晶化的脑组织切片给叠在一起塞进晶体柱里做出了一个类似AI核心的玩意儿。”

“慢着慢着,你是说那个晶体柱里有人脑组织?”

“嗯。”

“所以那些闪光是……”

彬雨小声地嘀咕着。

“你说什么?”

“没什么,你继续。”

“总之通过这个特制的混合处理器,从古玩化石到油画雕塑虹玉帮可以随心所欲地把那些一文不值的垃圾扔进拍卖行卖出天价,区区修复木质桌面还原纹理这样的工作更是小菜一碟不在话下。”雷蒙德接着说道,“本来按照预定的行计划这台仪器在行动结束后就会和其他非法医疗器械一起被销毁,但由于SOS总部怀疑结晶化脑组织的来源可能和之前报告的几起绑架杀人案有关,唯一知道结晶化脑组织源头的电子技师又在被押回SOS总部的路上被刺客暗杀,于是它就被当做那一系列无头悬案的证物一直被扔在证物处里,直到刚才。”

“那么一会儿进了咖啡馆你打算怎么做?”彬雨问一路上把胸有成竹写在脸上的雷蒙德,“这东西工作起来动静可不小,总不见得我们两个当着咖啡馆里所有人的面光明正大地对着那张桌子‘滋滋滋滋’地修吧。”

“不用担心,兄弟,这点我早就想好了。”雷蒙德从手提箱里掏出一张工牌递给彬雨,“栖桐咖啡馆虽说二十四小时营业全年无休无论什么时候走进去都会遇到一堆执行官,但如果遇到像是高能瓦斯泄露这样的紧急情况的话,咖啡馆到时候肯定会采取强制疏散行动。”

“所以你打算凭这张仿制的工牌假装自己是能源公司的维修人员然后哄骗店员说可能发生了瓦斯泄露,这样你就能拎着工具箱大摇大摆地走进现场拿出工具修补桌面而我就负责找到并删除监控录像?不错的计划。”

彬雨对雷蒙德的剧本颇为满意地点了点头。

不知不觉间,两人已经走出了又暗又窄的小巷来到了行人稀疏的大街上,在马路的正对面,栖桐咖啡馆的落地窗里正透出令人感到放松与温馨的黄色灯光。

“既然你对这个计划没有什么异议,”雷蒙德正了正脑袋上的鸭舌帽,挺起胸膛说道,“那就开始行动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