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家中的灯亮着。

我的父母从事考古工作,理应来说,应该是居住在国外的才对,所以我的家中确实只有我一个人独居,虽然小笠原因为在上学的时候需要过来叫醒我所以有我家的钥匙,但是如果在这种程度的晚上也不可能在我不在家的前提之下来到我家。

我站在玄关前,并没有向着门把伸出手,屋外的雨已经开始愈来愈大了,冬日的雨比雪更加浸透着彻骨的寒意,飞溅的雨水濡湿了我的衣角,但是我仍然没有办法提起想要迈入家门的意思。

我不知道有什么东西正在我的家中。

正在我还呆滞的站在门口的时候,房门却被打开了。

出现在门后的,是一张仿佛随时都会昏昏睡去的,疲惫不堪的中年男人的脸,他简直就像是漫步于自己家中一般,并没有穿着像上一次一样的朽叶色大衣——那件大衣正挂在他身后的衣帽架上,他身上穿的是一件针织的黑色高领毛衣,和先前有大衣强撑起身形的状况不同,现如今的他显得极瘦,在高领毛衣之中的仿佛仅仅只有一具骨架一般。

他靠在门楣上,疲惫的抬起眼皮上下打量了我一眼,随后便咳嗽着腰向着屋内步去了,若不是我先前确实遭遇过与他的战斗,恐怕现在也会将其错认成什么颓废的中年上班族罢。他太虚弱了,和我上次所见到的一样虚弱,但我早已知晓那骨骼一般纤细的肉体之中储蓄着什么样的力量,却不禁开始本能的畏惧起来。

若是逃跑的话,我并不认为我是能够跑得过他的类型,他是拥有着【民俗学家】之名,足以与怪谈进行作战的【怪物】,而我只不过是普通的男子国中生而已,就算他有着那样虚弱的外貌,但我仍然没有信心可以在脚程这种方面越过他。

若是战斗的话,那便更加没有希望了,论逃跑暂且不是他的对手,在脚程对抗的基础上,如果再加上作战的对抗,那么便和直接自杀无异。

我很明白,我和眼前的这个男人之间便是兔子和狮子之间的差异,而现如今狮子正盘踞在兔子的窝旁,随时等待着将我咬杀追撕。

“...在门口愣着做什么?”他从上衣中取出一支烟,用手遮着风点燃了,随后便头也不回的背对着我朝着屋内步去,平声继续道,“这可是你家,我不擅长接待客人,不,正因为是你家,所以应该是你接待我才是,为我泡一些茶吧,外面正下着雨呢,我身体不太好,受不了寒气,所以想要一些热茶。”

他简直,像是这个家的主人一般。

“——还真是不把自己当外人啊,别忘了,你上次还弄穿过我的手掌,你并不能算得上是我的友人,自然也不可能成为我家的客人,就你上次的暴行而言,应该是我家的敌人才对。”

虽然嘴上是这么说,但我还是换鞋进了屋子,毕竟无论是跑还是战斗我都不可能是他的对手,更何况现如今下着雨的晚上叫我去其他地方也未免太过于强人所难了,到不如一步一步看看他是怎么想的要更好。

“伊狩不是已经给你完全医好了吗,俗话说得好,好了伤疤忘了疼,你应该不会对我有所记恨才对。”

“这个俗语可不是褒义,而是贬义——倒不如说正是因为我不能好了伤疤忘了疼,所以才不能这么轻松的卸下对你的戒备。”

“是吗?”

那个男人毫无戒备的在客厅的沙发上坐下了。

“...那么既然是敌人,那么你为何不直接攻击我?这里是你家,至少在地形的了解程度上你应该优于我才对,既然我是死敌,那么从我背对着你的一刹那就应该攻过来打晕我才对。”他偏了偏头,嘴角扯出一个勉强的弧度,“比起这样接待我,那样才更像是对待敌人的方法。”

“我没有办法赢过你,所以不可能攻击你,就算从背后突然殴打你的后脑,恐怕也会在一瞬间被你压倒在地卸掉关节吧?我知道民俗学家都是什么怪物,也见识过你是什么样的怪物,所以不会去耗费这样的风险去袭击你,你就放心好了。”

这个时候我才注意到电视机正开着,放着讲述自然环境生态的纪录片,此时的画面刚好是响尾蛇轻轻摇晃尾环吸引路过的野鼠,我感觉到有些不舒服,便离开了客厅,去厨房倒了一杯乌龙茶。

不是给我的,我已经有可乐了——我在家中也不怎么饮茶,基本上的饮料也只是拿乌龙茶来对付一下,自然不可能留有什么专门的热茶来应付这个男人,所以能用来招待的也就只有冰镇的瓶装乌龙茶而已。

我将这杯乌龙茶放在了客厅的桌上,而他看了一眼,随后便端起杯子,仰起头将其一饮而尽了。

“...我都说了要热茶吧?像我这样大年纪的男人身体可是很糟糕的,要是突然痛了风,那责任可全在你身上。”他笑着将空杯子压在了桌子上。

“那种事情怎么样都好,我家没有什么喝茶的习惯,能够算得上茶的也只有这个了,要喝的话去热也来不及,倒不如说就算来得及我也不想热。”

我在他的对面坐下了。

“这次的事情是你策划的没有错吧?能面舞者的事情。”

“...不要老叫你你你的,我又不是没有名字...现在的年轻人连见面之前要先交代清楚自己的姓名这种基础的事情都不会做了吗?”男人打着哈欠微微闭上了眼睛两三秒,似乎是已经完全困的不行了,但他却没有向后倾去靠在沙发上,依旧只是前压着身子,驼着背坐在沙发上直直的看着我的方向。充斥着血丝的眼睛仿佛久饿的鬣狗一般,平淡而令人不禁本能的从脊背之后蔓延起恐惧的心绪。他缓缓吐出一个烟圈,笑着继续道,“黄泉 比良坂(よもつひらさか),这是我的名字,虽然说以前也是做民俗学家那块行业的,但是现在已经不是了,可别把我和狭雾搞混了。直接叫我黄泉就可以。”

“至于能剧舞者的事情——确实是我做的,实质上我编篡的流言并不止这一个,应该还有其他的才对,不过除了能剧舞者之外,别的的状况都没有这么好,应该说能剧舞者是我编篡出来的最茁壮的物语罢。”他摘下了烟,而我则把之前伊狩用完之后还没有收起来的烟灰缸推了过去,他轻轻在烟灰缸上敲掉了香烟上的余烬,“国中生,尤其是女子国中生真的是很方便的东西啊。和那些死板又不怎么爱说话的上班族不一样:她们只要稍稍投出石子,就能在那些人的口中翻出千百环涟漪...”

“这么说,我们就是对立的了。”

我向后靠在了沙发上,试图稍微让身体松弛下来些许:我在说服我自己冷静,对待像是黄泉这样的人就算身体紧绷也没有用,无论是在阅历还是在身体的方面我都不可能强过他,所以能够做的也就只有尽量冷静,然后尽量顺着他的节奏来了。

“你为什么要这样和一个对立的人相谈呢?按照正常的状况来说,既然有办法混进我的屋子,那么杀掉我不是更加轻松吗?对于你这样的民俗学家而言,夺走我的命不是那么难的事情吧?”

“...首先,你需要自我介绍,虽然我已经知道了你的名字,但你并不知道我知道了你的名字,所以你理应告诉我。”他缓慢的一字一句开口道,他的声音仍然和上一次一样疲惫...不,应当是更疲惫了才对,乃至于仿佛随时都会昏昏睡去一般,“其次...栗秋小哥,你弄错了一件事情:我确实是与你对立的没有错,但你并没有必要与我对立。”

“我并不是没有帮助过你们的人,而你也没有必要与我作对。”

“帮助?”

“你真以为伊狩凭借一把枪,就能杀死已经将规模扩大到了城市级别,而前身又是全国规模人尽皆知的青木原吗?即使是抱着必死的决心去的,但以修复作为主业的伊狩不可能在战斗方面也那么出色,就像是体育好的人不一定在文学上有优势,在文学上有优势的人在艺术上也有可能逊人一筹一样,即使是民俗学家也有所谓的专攻业界的说法,他所专攻的业界则距离治退怪谈要甚远。”

“所以,他找到了我。”

“找你?”

我轻轻皱起了眉头,毕竟是我原先完全没有听说过的事情,但是如果具体想一想的话,倒是的确有可能:对于伊狩而言除了狭雾之外,这座城市之中伊狩所知的最强的民俗学家便是有过一面之缘的黄泉,以他的实力弄到黄泉的联系方式不成问题,以他的性格,的确也有可能向黄泉发起委托。

“当然,我们之间是有着明确的契约,明确的协定,明确的分工的。因为对方是那位荷花先生,所以我特别留了合同的打印件,如果你想看的话,现在我就可以回家去取。”

打印件?民俗学家与民俗学家之间?

别扯了,哪有踏足过世界背面的人弄这种乱七八糟的东西的,这样不就完全没有神秘的感觉了嘛,反倒是什么黑心工厂的劳动力与资本主义之间的关系。

不应该是什么用血写在什么奇奇怪怪的皮上面的东西吗?给我尊重一下传统日本人眼里除灵师之间的契约关系啊。

“还是不必了。”

我咳嗽了两声试着化开尴尬,而黄泉却毫不避讳的笑着将已经抽到末端的香烟碾进了玻璃质地的烟灰缸中,他粗重的呼吸着,而此时的我则能够更加靠近的去观察他的模样:他或许确实是久病了,并非单单体现在他的声音和行动的方式,他的脖颈之上也嘭鼓着丑陋而突出的血管。

他咽下一口唾沫,看着我的方向道。

“他去送死,重创青木原,剩下的屁股由我来擦,到了最后大怪谈青木原就此退散,这其中也有我的一份功劳,虽然你们当时正在另外一个战场解决事情——但正因为如此,能够帮得上他的也仅仅只有我而已。”

“我想要做的只是达成目的,然后少花一些力气而已——如果你们和我作对的话,那么狭雾就会变成一个很大的阻力,我并不喜欢在前进的时候遇到阻力,而有的时候,想办法主动消除阻力并不比推开阻力要困难。”

“现在,其他的【狭雾】与【栗秋】已经开始调查了,不仅仅是能剧舞者,也包括我所制造出来的更多其他的物语,所有的狭雾都仿佛蠕虫一般,渴望着突破果皮,向着内部靠拢:渴望着...把我捉出来。”

“所以你害怕狭雾们的搜捕,打算找我们议和吗?”

“害怕?”

他困倦的笑着用手指搭在了茶几上,轻巧的翘起之间,在茶几上奏起了《圣诞快乐》的调子。他并没有弹奏出音色,只是千篇一律的,仅仅只有节奏的单纯的敲打声。他缄默着,专心弹奏着那架或许根本不存在的琴,没有自言自语,也没有与他人谈话,仿佛只是沉浸进了那并没有什么调子的,平平无奇的演奏之中。

他弹奏了一小会儿,直到将音乐的句点来临,终于张开了口。

“我无需惧怕,面对完全的狭雾我也没有输得可能性,只不过是赢的没有那么简单罢了”

他一面说着,一面从茶几下拿出了一个盒子:那是生日蛋糕的盒子,显然被拆开过,原本应该密封的地方由着轻轻的弯折的痕迹。

“正如你所见,我需要保持体力,所以想要尽量减少战斗,可以的话尽量减少战斗——我是病人,病人必须要静养,狭雾很难对付,狭雾们亦然,为了在我做事的时候稍微轻松点,我便试着找到了你,栗秋。”

“或者说的难听一些,栗秋小哥,你便是你与狭雾之间最薄弱的一点。你没有越人的力量,更没有经验和智慧,只不过是一个在普通不过的【人】而已,所以要想击破,理所应当的从最好说服的你开始才是明智之举。”

“你的话我当然可以信,但也并不能全信。”

我犹豫了一下,终究还是这样回答了。

“虽然说你确实远胜于我,乃至于远胜于伊狩,在身为民俗学家的纯度上或许已经身居高位,哪怕是曾经的民俗学家,但拥有的实力就是实力,不会随着身份的褪去而消失——但若是要比较狭雾的话,我仍然觉得狭雾要更胜一筹,毕竟我见过你的力量只有过一瞥,而我已经在狭雾身边工作许久,对于狭雾的力量,我想我是最有体会的。”

我不能背叛狭雾,但不仅仅是力量层面上的原因,就算是说到消除我与怪谈身上缘,实质上我勉强也可以去试着寻找其他的民俗学家:虽然说现如今的这种事务所虽多,但如果愿意寻找,说不定可以找到其他的民俗学家才对。

我不能背叛狭雾并非只有力量上的缘故,除此之外,以人伦的方面我也不可能抛下狭雾,因为我与狭雾虽然认识时间还不能用许久来进行描述,但好歹算是朝夕相处,度过一年的相伴了,由于工作的关系,可以算得上是每天都有见面的机会。

我和那位沉沦于电子游戏的少女是友人,至少我认为我们是友人。

没有人会在他人的利诱之下抛下友人的,但凡只要还存有一点人性都不会,更何况我的友人还是个美少女,没有人会在他人的利诱之下抛下美少女的,但凡还存有一点人性都不会。

“仔细听我说完吧,栗秋小哥。”

他咬着烟,瘦骨嶙峋的手指疲软的摩擦着蛋糕盒的顶端,发出令人烦躁的,关节与盒面所产生的狰狞的【沙沙】的声音。

“我的意思是,你和狭雾可以不管这件事情——在事情结束之后,我保证会把我投出去的物语都收回来,不会再有危害,不会再有任何事情出现,你们所需要的只有待在家里,打打电子游戏,看看书,吃喜欢吃的东西,还有和你这样的小年轻谈谈恋爱:事情都会过去的,都会随着时间过去,时间会抹除掉一切,一切烦心事在时间的冲刷之下都这么不值得一提。”

“而时间做不到的部分,就由我来补足。”

他敲了敲那个纸盒,指节隔着纸面与空气发起了悦耳的砰砰声。

“很公平,不是吗?狭雾所需要的也只有抹除掉物语的影响对吧,那么这部分就由我来代劳,我会帮忙把物语清扫干净,而你们只要等着就能解决问题,就像是在餐厅等候侍者上菜的顾客一样。”

“我不会收你们的钱,也不会去收取什么其他的东西,你们不动,就是对我最好的帮助。”

诚然,他提供的条件对于我们而言非常有利。

但是却尚且还有至关重要的一点——我们没有办法确定他什么时候能够退治物语,也不知道他退治物语需要付出什么【代价】,就算以现如今的状况而言,山下大约已经是被怪谈所吞食了,而且狭雾现在也遭受了分裂...不,按照他的说法而言,不单单是狭雾,就连我也被分裂了,而且被分裂的另一部分的我和狭雾现在正在阻挠他的计划...

“你也是这么说服我们的裂片的吗?我是说,我和狭雾的裂片。”

“他们已经和我作对了,要想在两国交战的时候议和是很难的事情——尤其是一方的元首是狭雾的时候,你是知道她的固执的,所以要想说服她是几乎不可能的事情。”他顿了顿,笑着开始着手打开手下的盒子,“所以在她那边做的是额外的工作:当然,对于你们而言也并非坏事的工作,而且为了这边的交涉能够顺利,我也带来了一些礼物。”

“那山下呢?还有我们的裂片,这次事件所产生的【现象】,你又打算如何去清理?”

“山下...是说在能剧舞者的事件之中已经遇害的那个少年吗?”他的手指轻巧的扯开了蛋糕盒的丝带,稍微停了一停,但很快便开始继续了手上的动作,“那家伙已经是被物语吞并为一体的东西了——换而言之,就是已经踏入了那边世界的人,用我们这边世界的方法是没有可能救回来的,就像是医生对于死人无能为力一样,我对他也同样无能为力。”

“但如果说只是你和狭雾的裂片的话,我倒不是没有办法回收。”

他将整个盒子完全打开了。

——如果你没有办法的话,我和狭雾会去想办法,况且你现在应该也没有十足的把握杀掉狭雾,不然也不会来和我交涉,而是直接去找狭雾对峙才对,你的意见我会和狭雾讨论,但不会立刻就下定论。

我本来是想这么说的,但盒子里的东西却硬生生的把我已经涌到嗓子口的话硬生生的咽了回去。

在盒子里的,是一个球体。

准确的说,是被黑色的丝线状的东西所覆盖包裹的球体。

不,如果要这样去准确描述的话,未免也太过于不准确了。因为从最开始,我就知道盒子里放的是什么东西,因为这个东西的摆放非常整齐,乃至于就算那些黑色的丝线遮盖住了相当量的部分我还是认得出来。

那是头。

是人类的头。

从脖颈处被轻巧利落的切开,乃至于肌肉与骨骼的断面都清晰可见,即使只是看着这颗头现如今的状况,我也能想象出这颗头颅被斩落的时候是什么样的姿态:她闭着目,表情是那样的平静,五官也仍然保持着被绽开之前那稚嫩而柔软的模样,整个盒子里没有一星半点的血渍,似乎是特地做完了处理之后才放进盒子里的。

我认得那张脸。

那是,狭雾的头。

那是,狭雾被斩断之后的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