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月二十一日,星期五的上午十点,钱猫推开教堂的门。

里面很空旷,一进门便能看到铁质烛台跟摆满的鲜花。

墙壁不是很白,但一定每周定时用心清理过,只是在岁月的洗礼下,沾染灰暗的黄色变得不可避免。就像家里的浴缸,时间一长,怎么洗都洗不干净。

牧师站在台上,整装齐束,戴着眼镜,不怎么爱说话。

他可能有四十五岁。钱猫的判断依据是他枯黄色带灰的头发。

钟离拾叶坐在右手边第一排,形雨跟其他人坐在左边的座位。

教堂的推门声都很大,有可能是刻意为之,好让所有人都听见。三沐是第一个转头看他的,身下的排椅动了一下,发出吱呀一声。

恕晴揪住他的耳朵。

三沐看到钱猫了,想说话,但看了拾叶一眼,朝姐姐吐吐舌头后就坐下了。

恕晴这才回头看了一眼。

教堂里只有五个人,把牧师算上也不超过两只手。

钱猫走向最后一排,坐在靠近过道的位置。

过道上铺着红色的地毯,带着一点金色的边,可能是市面上最廉价的一种。

牧师朝钱猫点点头,欢迎他落座。钱猫想回以点头,牧师却把头低下了。

形雨自始至终都坐在第一排,甚至没有看拾叶。

她自顾自看着前方,平视前方,就像她周末坐在书桌前一样。

接下来的半个小时,再也没有人推开钱猫身后的大门。

祭奠仪式举行了很长一段时间,大概有三个小时。五个人时而站起来,时而坐着听,动作只要跟着牧师的动作照做就好。

牧师讲得内容其实很普通。不知道是不是有意挑选,他宣讲了一段关于爱的布道,宽厚的声音打在墙壁上弹回来,形成共鸣。

期间,形雨上台读了一首诗,名字叫《阿尔阿拉夫》。

“啊。空无一物,除了神的目光,

还有那(从花间反射的)美人的目光,

就像在那些花园,白昼在那里

从那塞尔卡斯的宝石堆里升起——”

她选取了其中一小段,读得很认真。

钱猫听不懂,他觉得所有人都不一定听懂她真的想表达什么。

“四下全都是美人,全都是鲜花

为我们的爱增辉吧,为寓所添华——

装饰远方的那个世界,远方——

那游历的星辰。”

现代已经没有诗歌了。三沐后来告诉钱猫。

这是一首来自古代的诗,创作时间位于第一次大湮灭跟第二次大湮灭之间,也就是第三位英雄王出生的那段时间。

当时世界上有好多好多语言。三沐说道,悄悄把姐姐的蛋挞塞进嘴里,还故意拍了拍手,让恕晴注意到自己在偷吃。

葬礼结束已经是下午一点,拾叶这才意识到钱猫也在。

她朝他微笑,脸上没有血色,嘴唇也很干燥,仿佛沙漠的旅人。

他很确定她休息不好。事实上,形雨告诉他:拾叶这一星期都休息不好。

她几乎每天早上十点钟才睡着,晚上就一个人坐在客厅里裹着被子。形雨一度以为她发烧了,但其实她很健康。

她每天都带饭给拾叶,但拾叶只吃一小口。她也没有去学校,老师更没有找过她,其他同学也没有。

前天傍晚,当形雨过去找她的时候,发现她倒在厨房的地方,手里握着一个褐色的玻璃药瓶。

也就是那天,拾叶告诉她,她每天要吃十片安眠药才睡得着。

形雨把药瓶从她手里抢过来,盖子都不加拧好就从窗外丢了出去。

她告诉他们,钟离静要在两个月后才能下葬,现在在停尸间里冷冻。

钱猫看了形雨一眼。形雨压根没看他。三沐凑到他耳边,钱猫闻到一股感冒冲剂的味道。

“大学姐拿不出钱,但她不要我们帮她。”他小声说。

“她这样多久了?”

恕晴凑过来,更小声地说道:“她已经决定把房子卖了。她要把钟离静跟其他家人葬在一起。”

也许拾叶听到了他们的交谈,也许没有。总之,她转身看着大家。

“还能陪我一下吗?我想去后面看看。”她说。

没人不同意。大家沿着台阶走上一个坡,来到一片不那么青葱的绿地。

绿色仿佛加工过的地毯,一路铺到了对面的山坡上,蝴蝶好像喝醉了,慢悠悠地在花间飞舞着,一上一下没个准。

拾叶从教堂里借来了扫帚跟镰刀,要把这片草地打扫干净。

但很困难。这里很久都没人整理,也不像其他区域有专门的佣人负责打理。

所有人都默默跟在她后面,拿起工具。

“啊……”

期间,拾叶皱起眉头,眺望绿地的尽头。“明明半年就来一次,但每次过来都这样。这才三个月不到。”

杂草已经很给面子了。因为现在是夏天,已经不那么青翠。

但正因为经过了春天,这两天还经常下雨,这些小东西就像竹笋一样不要命地冒出来。

天上有麻雀飞过去,钱猫跟拾叶同时看了眼天空,好歹这是个大晴天。

恕晴跑过去,给拾叶抹防晒霜。

她把防晒霜涂在手上,双手涂抹均匀后,轻轻擦在拾叶的脸颊上。在手臂上也涂了一点。大概在十天前,她还那么在乎皮肤。

“大学姐!”三沐跳起来说,满头漂亮的金发。“我姐姐刚才欺负我!她拧我的耳朵,你看!”

“谁叫你把我的卫生间搞这么乱?”

“明明你本来就那么乱。”

“刚搬进新家是这样的,忍忍吧。”

“那你为什么欺负我?”三沐举起双手,在天空挥舞。

“因为你是弟弟。”

钱猫站在一旁看着他们。

下午三点钟,形雨用镰刀割掉最后一颗杂草。

他们跟着拾叶走到草地的中央。那里,十七个墓碑排成两列,一旁还有一个已经挖好的墓穴,四四方方的,等待新的房客。

拾叶站在墓碑前,就连三沐都不吵闹了,他们站在拾叶身后。

“这下,彻底只剩我们了。”

她是对形雨说的。说的时候,转身看着她,脸上挂着笑。

形雨看了她一眼,然后看向别处。她的双手叠在一起,摸着指甲。

“我跟形雨,”拾叶看向大家。“我们在那个时候,关系就这么好了啊?”

“现在还有我们!”三沐举起手。恕晴握住弟弟的手,像扳机械拉杆一样把他的手拉下来。

“咳。船长从来没跟我们说过这些。”

“当时是我的生日。”

拾叶闭上眼睛回忆。“形雨当时有一件带着柠檬图案的短袖。整件都是白色的,唯独胸前有个黄色的柠檬。记得吗?”

形雨点点头,拾叶继续说:“其实在那天之前,妈妈也给我买了一件一模一样的。”

形雨的眼睛慢慢睁开了,但身体一动不动。钱猫觉得她的呼吸有在颤抖。

“新买的衣服带着很重的味道,你们都知道吧?”

拾叶一边回忆,露出难得的笑。

“有时候洗好几次都不行。原本应该早一天洗的,这样我们就可以一起穿着去滑冰场了。结果一直到那天晚上,我爸爸才想起来。”

拾叶把肮脏的工作手套摘下来,拿在手上。

“他那天还得了感冒,鼻子不通气。中午的时候,妈妈说院子里的木头都发霉了,结果他在院子里走过来走过去,走过来,走过去,最后也闻不出来。他的鼻子彻底塞住了。”

她难得笑得很开心,看向天空,擦掉汗水。

“那我们就下去吧。”她说。“把东西还回去。我想如果没有发生那件事情,他又要去找他的朋友了。”

拾叶边走边说,这还是她第一次跟其他人讲家里的故事。

当走下三十级台阶的时候,钱猫看到笑容又爬上了拾叶的脸颊。

她又活泼起来了。那个初次见面会喊他“喂!”,会从很远的地方追上他,甚至因为不爽就要叫他好看,会把一堆辣椒放到面碗里逼他吃下去的拾叶回来了,至少已经在回来的路上。

“他会管他叫兽医。”

她伸了个懒腰,说:“每次那个医生都很不开心,我记得他有一次说:‘如果我是兽医,那你是什么?’他们的关系就是那么好。他们以前经常去看电影,有一次去河里打气步枪,结果等皮筏艇到了河中心,才发现没带桨。后来,他们不得不通过气步枪的后坐力,让皮筏艇靠岸。”

一路上,形雨一直没说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