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们把康时往地上一丢,就关上门走了。

康时爬起来,握住铁门的栏杆,用仅有的一点余光看着他们的背影。

“我什么时候才能出去?”

黑签们没有回头,倒是从一旁传来了疲惫的笑声。

一个穿着深蓝色上衣的青年靠着墙壁坐着,一只脚翘起来,手上拿着扑克牌,随便洗着。

“怎么会有你这种人。”他把视线移开,手搭在膝盖上。“一般人的话,进来了就别想出去了。就我所知是这样,至少。”

他并非跟康时关在一起,他们之间隔了一道不大不小的栅栏。

康时走过去,贴在栏杆上,这样才能听清对方的话。

“出不去了吗?”他眨着眼睛,眼神就像孩子看着商店的糖果一样。

“你是因为什么进来的?我听到他们说话了,他们叫你康时。”

“我是叫康时。”康时摸摸脑袋,朝对方露出微笑。

青年看了看他的眼睛,然后低下头,看着地面。

“还真是人畜无害。啊?是不是,康时?”他无所谓地笑了起来,肩膀一颤一颤的,就像咳嗽。“就跟传说中的一样。唉——天呐,待宰羔羊。”

他摇摇头,继续洗牌,也不知道这样有什么意思。但总归感谢他,空气不至于那么沉闷,就像很多人一回到家就抢着打开电视机。发生了什么新闻压根不重要,只是想背景里有人说说话而已。

“你认识我?”

“只限名字。”

青年拿着有一把生锈的折叠刀,也不知道他是哪里找到的。他把刀拿在手里甩来甩去,喀拉喀拉响,同时像欣赏名画一样看着康时。

“嗯……你好。”康时被他看得不太舒服。

“我叫宗政泰河。”青年说。

他看了看宗政泰河的手,想找到一个可以跟他触碰的方式,但做不到。

“现在还有兴那一套吗?”宗政泰河明白他要做什么,问道。

“不握手的话,不礼貌。”

宗政泰河又笑了。他大概原本在忍耐,但没有忍住,空荡的空间里回荡着他随性的笑声。然后他用力踹了一下栏杆,金属栏杆发出当的一声。

“没有她保护你的话,你想活三天都难啊。”

“她?谁?白吗?”

康时一边说,一边后退几步,察看四周跟脚下。

这才看到,这里的设施似乎没有想象得差。尽管四周很昏暗,只有墙上一盏白色的节能灯,但还是能看到,房间里有一张桌子,有一张床。接近天花板的地方有一扇天窗,看不见外头什么,但能听到哗啦啦的雨点落到树叶上的声音。

他这才明白,进门时的寒战是什么。那是下雨天特有的湿冷感。

他忽然想起来去年的六七月份,他跟秋白在沙滩上散步。眼看一个大浪打过来,他蹲下去扛起她,让她坐在自己的脖子上,双腿从肩膀放下来。

结果秋白低叫了一声。这声音他永生难忘。

她死命抓住他的头发,抱住他的头,全身都在颤抖,但不论他怎么问,她就是不说话。

他不知道秋白花了多大的力气撑过那十几秒钟。但即便如此她也咬紧牙关,除了开头的一叫,再也没有说过什么话。

当他把她放下来的时候。秋白的脸很红,就像喝醉了酒(说起来,她从来不喝酒),她压低视线,咬牙切齿地看着他。

“没用的。”

这声音把他拉回现实。

那些沙滩,椰子树,还有路灯下蜿蜒的小路都消失了,只剩下了暗黄色的高墙。还有空旷的回音。

“别费心思了。”宗政泰河从地上爬起来,躺回床上。“不会有出口的。这些墙壁跟栏杆……你知道吗?这些栏杆,强度跟天空战舰是一样的。哈哈。好几百年前人们就知道怎么把卫星送入太空。这些墙壁比那些卫星还要坚固。”

康时一言不发,看着他连鞋子也不脱就上了床,接着盖上被子。

他起了一身鸡皮疙瘩。

他绝对做不到这个。就像有一天,他听到健合说他以前的同班同学中,有一个人一星期才洗一次头,于是理所当然的,头油跟头屑都凝成一块了,伸手一抓,一块一块的头屑就像鱼鳞一样往下掉。

哇,真恶心!康时记得自己当时叫了出来。

“你尝试过?”康时问他。

“我?我不打算出去。这里好的很。”

他看到宗政泰河闭上眼睛,双手枕到头后。

那样会落枕的,他想这么说。

但还是算了。他觉得宗政泰河是真的很开心,这点上来说,跟他可不一样。

“至少能活。”宗政泰河又说。

康时转了一圈,有时候他会呼唤对方,但宗政一声不吭,看起来睡着了。

康时就回到自己床上坐下,这张床就像高中宿舍时的上下铺双人床,只是他们稍微改造了一下,把上面的床铺去了,只剩下下面的。

坐下去的一瞬间,木板发出吱呀一声,然后“咔嚓——”地断了。

康时连忙站起来。一个盒子落到了地上。是一盒香烟。

他拿着烟盒坐到木桌前,百无聊赖。他一会儿看着四周,眼神茫然。一会儿看着盒上的文字,封面有一行很大的印刷体白字——吸烟有害健康!星六角烟草协会。

他把香烟随手一丢,看着它转了半圈,落到地上。

“把那个给我,我欠你一个人情。”

当他转头去看的时候,宗政泰河也看着他,他居然站了起来,站在栏杆边,朝他伸出手。

“这个?”

康时捡起香烟盒,看到他点了点头,把香烟盒朝他扔去。

但是,栏杆缝隙太小了,恐怕连手指都伸不过去。是啊,交换物品,在监狱这可是忌讳。

盒子落到了地上。

“怎么办?”

“放到那里,那里。”

康时几步一回头,看着宗政泰河给他的提示。

最后,他把盒子放到靠近铁门的位置,接近门的右角落。

“然后呢?”他直起腰板。

这里跟那里有什么区别?

他究竟要干什么?

“等着就是了。”

康时就盯着那里,但宗政泰河告诉他:“不要盯着,移开视线。”

康时就移开视线。

不一会儿,甚至当他闻到香烟被点燃的味道,才意识到盒子不见了。它到了宗政泰河的手里。

康时睁大眼睛。“怎么做到的?”

“我欠你一个人情。”宗政泰河说。“顺便再告诉你一个,管制这里的,是第七集团军。长官是一个叫‘引擎’的人。你想好怎么出去了吗?”

“我,我不知道。”康时低下头。

“那就等吧。”

康时回到椅子上,低头看着自己的手掌心。

自打跟秋白住在一起后,他就有了这个习惯。看掌心的纹路会让他心跳平静下来。每个人都需要平静,世界毁于疯狂。

宗政泰河又笑了。“你真的听得懂我在说什么吗?”

看到康时瞪大眼睛看向自己,宗政泰河伸手,指了指走廊尽头。

“往那里看。”说完他倒回到床上,床板发出吱呀一声。“外面下雨了,别感冒啊。”

康时就朝他指着的方向看去。结果什么也没发生。

就在他打算回头质问的时候,尽头的那面墙壁轰然炸裂开来。

爆炸的声音在静谧的空间里回荡,还有砂砾石块砸到地面上的声响。秋白穿着白色的秋季外套,脖子上系着一条蓝色的围巾,从缝隙处进来。

她一眼就看到了他,朝他走过来。

“退后。”她对他说。

康时就退后,但话音未落,从那个墙体的破口外钻进来许多机器人。可能有二十多个,配备了重型火力。他刚想提醒她,结果秋白的反应比他更快,她的速度太快了,在无比短暂的时间内转身。

蓝色的冷光。

昏暗的牢房里,唯一能被记忆的场景就是那条由蓝色组成的光。

就像,夜空下的永恒的流星。

骗你的,流星才不永恒呢。

“——”

机器人们散架了,康时牢房的门也开了。

秋白握住他的手,他才注意到,她身上也有血液,但是不多。

她拉着他往外走,通过一段回廊,可能是中庭。

天空中下着倾盆大雨,雨点落在他的头顶,就像冰雹砸下来一样。

他可是见到过那种景象的,走着走着突然下起冰雹,连雨伞跟商铺玻璃都破了。

然后秋白停下脚步,她看了康时一眼,然后深吸口气继续走。

康时感到很奇怪,到达前厅后,他身体一颤,走不动道路。

——到处都是尸体。

其中的大多数面朝地板,能看到鲜血渐渐扩大,在低洼处汇聚起来。

“你杀人了吗?”康时轻声问。

秋白看他。“他们想杀我们。”

“他们有多少人?”

“也许五百。我不知道。”

她拉着他的手,感受到康时手心微微出汗,继续往前走。

出了前厅就是监狱前的广场,这里简直是乱葬岗。

黑签、普通士兵、战斗机器人的零件,散得到处都是。从大厅前的台阶,一路蔓延到极远处的大门。鲜血汇聚成河流,在暴雨的冲刷下流到土地上。有几个机器人尚且在移动,但他们的程序完全错乱了,只是在原地转圈,最后因为电力耗尽而停止。

“你杀人了吗?”康时又问了一遍。

风雨中,传来了汽车引擎的声音。

一道灯光穿过暴雨跟黑暗,从大门拐进来,然后车身一横,分毫不差地停在他们面前。

秋白打开车门,康时坐了进去,然后她也坐进来。

一进入车厢,就看轻歌坐在驾驶位,副驾驶坐着天子。

“走吧。”

轻歌把档位挂入倒车档,然后一踩油门。

汽车猛地向后一转。速度刚提起来,她又把刹车踩死,把档位归入三档。

“再不走,我们就要当替罪羊了。”轻歌说,然后回头看了他一眼。“你得感谢抢在我们前头的人。”

“你说他们的目的是什么?”天子放下手机。“还有这么凑巧的事情?”

“放出精神力,帮我看着周围。”轻歌说。“看他们的伤口,我总能想起一些过去发生的事情。精神力放出去了吗?我说你别玩游戏了。”

“这不是游戏。”天子把手机放下来。“我说了很多次了,晚上九点半这半个小时,是两个公会之间……这么说吧,英雄之间的宿命决斗。赌上信仰跟命运的……总之,你懂个蛋!”

“啊,是啊。”轻歌露出不屑的微笑,眼皮上挑。“冲了多少钱啊?”

“没多少。”天子说。“我想要什么,都能马上抽出来。出一个角色抽一个角色,随他怎么更新。”

轻歌用鼻子笑了一下,手握方向盘。

“不过今晚该怎么说?该说疯狂,还是轻松?”

她从后视镜里看秋白,秋白握住康时的手,放到脸颊上蹭了蹭。

轻歌做了个夸张的恶心的表情,收回视线。

前挡风玻璃上,雨刮器动个不停。

“一星期之后,记得参加漆雕的葬礼。”她说。

“我就这样出来,没问题吗?”康时终于想起来问题。

“没问题。”轻歌控制车子左转,看着前方喃喃。

“至少暂时。”她说。

○○○○○○○

“真的康时,如果能帮你,我一定帮你的。”

阳光破云而出,洒在学生会办公室的地板上。

唯一美中不足的,是这里正对着学校的东大门,因此外墙上挂着的横幅遮住了窗户的上面一点。

健合坐在椅子上,看着康时坐在电脑前工作。

他忽然叹了口气,一只手扶住半张脸。“天呐……怎么会有你这种人啊?”

“怎么了?”

“忙你的!”健合不客气地说。“聊天归聊天,手上别停。”

康时看了他一眼,眼神里带着委屈,手上继续工作。

现在是上午七点三十分。

大约在半个钟头前,当健合一边揉着睡眼惺忪的眼睛,一边打开办公室的门的时候,他甚至以为自己看到的是康时的幽灵。

“你知道自己现在是什么身份吗?”健合气呼呼地看着他。

康时一言不发。健合拍了一下桌子。

“说话啊!”健合说。

“嗯……他们在通缉我。”康时说。

“你知道啊?”健合双手抱在胸前,身子往后一靠,靠在椅背上。“你就这样大摇大摆地进来,大哥,你到底想……说归说,别看我,继续工作。”

“你说话,我总要看着你吧?否则多不尊重?”

“尊重?”健合挤出一个笑容,能看到,他两个嘴角都在颤抖。“那还真是谢谢你啊!如果你要尊重,就不要一边知道自己是什么身份,一边装作什么事情都没有地走下公交车,走进大门,然后走到这里。你知道整栋楼都有监控吗?”

“上次不是说监控都坏了吗?”

健合刚端起杯子,喝了一口水,结果马上喷了出来。

“谁,谁告诉你的?”他把杯子放下来,抽纸巾把桌子擦干净。

“上次你说的啊。”康时露出莫名其妙的眼神,一副人畜无害的样子。

健合捏紧拳头,低下头。他最受不了他那种眼神了。

曾经他告诉康时,他就像那些被欺骗了身体的纯洁,结果等人财两失了,还被蒙在鼓里的少女一样。

康时看着他。“你还说,是你们自己搞坏的,说——”

“咳咳……”

“健合你怎么了?不舒服?”

“工作。工作。”健合指了指电脑,让康时专注手头的事。

房间里陷入安静,唯有康时在敲打键盘的声音。

他打字的速度不算快,但节奏很平均,并非时快时慢。

健合看着康时的侧脸,想知道他什么时候才能发现自己在看他,然后转过头来看他一眼。但康时一直没有回头。

太安静了。

安静地有点不同寻常。健合看向窗外,街上汽车飞逝。

如今,公共交通早已完全实现了电子化管理,有强大的计算机做后盾,去年全年的交通事故数量,也不过16起。

“帮我找份工作吧。”康时突然打破沉静。

健合回头看他,手指在墙壁上敲打了好几下,速度比习惯地要慢很多。

“不行。”他说。

“为什么?”

“如果是平时,我一定帮你。”健合看向角落,能明显看到,有细小颗粒在阳光中游荡。“但现在不一样。我不担心自己失去什么,康时。但不能给学校惹麻烦。这是我的责任。”

康时看了看他,继续在键盘上敲打。

二十分钟前,健合给了他一份表格,让他把此次运动会的参赛人员名单输入进去。但事实上,只要用机器扫描一下就可以,根本无需雇一个人专门从事。健合知道这一点,康时也知道这一点,他们也都相信对方明白。

“打了多少了?”

“嗯……还有很多。”康时翻了翻表格,厚得就像一本小册子。“大概才完成了十分之一不到。”

“哦,那慢慢来。”健合坐回到椅子上。

他看着康时认真工作的脸,突然感到一阵烦躁,抽出一张打废掉的表格,用笔在背后一个劲地签自己的名字。

健合。健合。健合……

一般,这样来几分钟他就会冷静下来,但今天似乎失灵了。这个方法。

“啊——”

他把笔朝桌上一丢,身体往椅背上用力一靠,双手高高举起。

这个角度,可以看到置物架上的奖杯,再后面就一墙壁的奖状。

健合一个个看过来,最后落在最右边的锦旗上。锦旗的主人是,漆雕三夏。

“健合。”

康时的声音很轻,但无奈这里实在太安静,再轻也会吓人一跳。

“嗯?”健合揉着脖子,一边看向他。

康时停下动作,望着显示屏,目光平静,谁也不知道他在想什么。偏偏他还一直不说话。

“怎么了啊?”健合不满地问。

康时说:“你知道,发生在我身上的事情吗?”

“嗯。”

康时立刻扭头,看向健合。“你知道?”

“我为什么不知道?”健合朝地面不屑地笑了一下,耸耸肩膀。

康时说:“你怎么看?你觉得,我应该怎么做?”

“什么怎么做?”

“我害死了一飞机的人。我……嗯。”

“找秋白同学去谈吧。”

“她不跟我谈这个。我该怎么办呢?”

健合被他盯得浑身难受,站起来走到窗前,背对着他。

康时又说:“你周末去参加教会活动吗?”

“偶尔会去。”健合说。“我母亲会去,我虽然也去,因为我想陪陪她。你问这个干什么?”

康时说:“你之前说过,有个向神产开心扉的环节,也许可以得到宽恕什么的……”

“别管那个。”健合转过椅子,手放在口袋里。“别管那个。”他重复。

○○○○○○○

昨天晚上,是白掏钥匙开的门。

往常门都是我开的,我们从十字路口拐进来后,再走两步就到家。

但今天,她在两个路口前就掏出钥匙做好准备了。

曾经一段时间,她宁愿从阳台进来也不走大门。第二天天亮,客厅里就经常多出来一个个鞋印。

其实她也讨厌自己这一点,但就是改不掉。

我脱掉鞋子后走上半阶。

她的皮靴沾了雨水很滑,怎么也脱不掉。我坐下来,帮忙握住她的鞋尖与鞋跟,等着她抬脚。她却忽然不动了。

我抬头看她。

她深色的瞳孔注视着我。

我们看了对方有十几秒,她才做出让步,把脚从鞋子里出来。

跟往常一样,她穿着纯白色的棉袜。我把鞋子放到鞋柜上,把手伸向另一只脚,结果她用力一蹭,先我一步,把另一只鞋子脱了。

她在某些事情上,有一股诡异的执着。这不是开玩笑。对她来说,在这种小事情上也许真的存在比她生命还重的意义。

我把拖鞋拿给她,她套上后走了两步,然后回头看我。

说起来,我明明离开这里不过半个月时间,却仿佛过了几个世纪。空气里有一股熟悉的家具的味道,还有一股苹果的味道。

她顺手打开电视,把遥控器丢到桌子上。

当时是晚上十一点差两分,她帮我热了一杯牛奶,还准备了一点苏打饼干,装在盘子里端给我。

晚间新闻报道了一起死亡案件。龙石发现了蓝签巡逻队员的尸体,是在巷子里被发现的。

她有些烦躁地把遥控器拿起来,可能是因为时间段的关系,下一个频道也是晚间新闻。

第二个新闻是这样描述的:华彩第一监狱发生暴动,但并未造成人员伤亡,也没有囚犯逃离,请广大市民安心。

我吃了一片饼干,喝了三分之一杯左右的牛奶,就吃不下去了。

肚子里就像有石头顶在那里,做什么都不舒服。那种感觉,唯有体验过才知道。

“在我找到你的时候,”她拉过椅子坐下。“他们已经死了。”

一开始我还没反应过来她在说什么,然后想起轻歌小姐。

轻歌小姐。在车上。当时,她一个劲地提醒我们不要做替罪羊。

“累了吗?”白问我,摸摸我的额头。有时候,她还真像我姐姐。但我不讨厌这样。我喜欢她身上的味道,那种,樟脑跟衣柜的混合物,还有新买的沐浴露的味道。

我朝她笑了一下,摇摇头。

“那,陪我出去逛一圈,怎么样?”她问。

看出我的迟疑,她牵着我的手,把它放到胸前。

说来也奇怪,当时,支配我们的,是一股平静得就像深冬雨点的思绪。

我感受着她温暖的胸膛,她的心跳。

她穿着纯色的毛衣。她的心跳,于我,就像是从冰面下传过来。

不知道是否是错觉,她脑袋一歪,朝我笑了一下。

真的是很浅很浅的笑,浅到我至今无法确定,那究竟是不是笑。带着不可名状的神圣仪式感,让我汗毛林立。

我就呆在那里,无法把视线从她平静的面庞上移开,倒不如说,无论我如何烦躁,看到她,嗅到她头发的味道,想到她在身旁,不知何时就会平静下来。

她从一开始就这么做的。我们看着对方。再没有人比我们更平静了。

曾经——她刚刚搬过来的那段日子——我们去一家叫做西柚的超市。那家超市去年年底关门大吉,据说是出现了大量坏账,导致资金无法回收。西柚是一家主打生鲜食品的超市。白喜欢他们那里的鲑鱼,但我,无论如何也吃不出那些鲑鱼跟其他超市的有何不同。事实上,我隐约觉得他们家的鲑鱼有一种古怪的土味。也许白吃中的就是泥土味。她喜欢纯粹的东西不是一天两天了。纯粹到骨子里才好。那些不可思议,绝不会摆上桌面的东西。

○○○○○○○

外面依旧在下雨,但雨不像之前那么大了,就像春天。

白牵着我的手。我们撑着同一把伞,在雨中行走。

没有规划性的散步。谁也不擅长。

但那种,把命运完全交给上帝的感觉还挺好的。

我们一出门就左拐。

那里是塘北东路。

然后走上河堤,再一路走。

过去六七个路口后,再往下,就是步行街。

我这才意识到,已经十二月份了。

街上的店铺,玻璃上都挨家挨户撞上了圣诞装饰。红色、白色的图案,或是七彩塑料的彩带,上面系着金色的铃铛。

站在步行街中央,因为下雨,今晚人不多。

白把雨伞放下来,在大雨中抱住我,贴紧我的脸颊,不让我看她的脸。

我闻到她头发的香味,感到她的脸颊上涌出的热流。我无法描述。

那可能是我一生中最重要的时刻。我发誓会把它带进泥土里。我发誓,那是我临死前,闪过脑海的最后一个画面。

她抱紧我。她平静的声音。

“我没有你想象得那么坚强,明白吗?”

倾盆大雨中,她看着我。打湿的头发贴在额头,一如她干练的风格。

在喷泉前,在路灯的灯光下,在雨中。

这是怎样一个女孩啊。一切矛盾都能在她身上兼容并存。好像一个疯子跟一个哲学家的混合体,一个原子弹与童话故事书的结合物。

我看着她,一度忘了呼吸,直到她牵住我的手。

“背我。”她说。

○○○○○○○

就在康时把工作快忙完的时候,学生会办公室的门响了。

健合皱了下眉头,站起来。神色里看不出多少心思。

那是康时极少见到的健合,学生会长的健合。

健合一言不发,快速整理了一下衣领,最后看了康时一眼,走向大门。他的步伐保持着平日的节奏感,每一步都踩得很稳。

门开了,健合松了口气,然后把门彻底打开。

走进来的,一位穿校服的女生。

健合为康时介绍。“这位是美咲。副会长。下一任学生会长。美咲,这位是我的朋友,你可以叫他……嗯。”

美咲浅绿色的长发上扎着可爱的布蝴蝶结,她向康时问好。

“你好。”

她的声音很好听,沉稳的少女音,似乎带着很多东西。

“啊,你好。”康时说,举起一只手。

“用了你的位置,你不会介意吧?”健合把门关好后,顺便把门口架子上的文件拿到手里。“没位置了?坐我的椅子上怎么样?”

“那不是学生会长的位置吗?”美咲说。

“有什么有关系?”健合笑了。“学生会长又不是什么好差事。又没工资又没回报,甚至连权力也没有。名字好听点的临时工而已。”

美咲为自己倒了一杯热水,走到康时身后,看着电脑屏幕。

“啊,是这个。”她把杯子凑到嘴边。“你们已经开始做了?”

“对,我的朋友想要——”

“你叫什么?”美咲忽然说。

房间里一下子陷入安静,就连一根针落到地上都能听得清。

“对了美咲,”健合看着文件。“花楠老师怎么样了?我记得——”

“我可能见过你。”美咲说,看着康时。

康时也看着她,喉结滚上来后滑下去,不自觉地吞咽了一下。

房间里,安静地就快要爆炸了。

健合走过来,一边深吸口气。“他——”

“我叫康时。”康时说。

美咲一言不发,看了看他的眼睛,然后是鼻子、下巴。

她点了点头,喝了一口杯中的水。

健合看看康时,看看她,最后一摊手。

“希望你不要告诉别人。”他说。

“这跟我又没关系。”美咲摇摇头,看了一眼时钟。“差点忘了。操场的器材室那边缺人手。康时可以跟我来一下吗?”

“如果你付我工资的话。”

健合叹了口气,扶着脑袋。“不愧是有女朋友的人啊,说话真是不一样。”

康时煞有介事地皱起眉头。“哪有。我真的很缺钱了。我的公司也开不下去了。营业执照也被吊销了。”

“营业执照?”健合放松地坐到办公桌上。“你那公司还有营业执照?是什么样子的?食品卫生安全的?”

“哼。”

……

跟在美咲身后,康时到了器材室。

华彩大学实在太大了,毕竟六所高校,每一所都相当于大学城。

全校一共有十七个正规大操场,附带的小操场甚至有上百个,分部在不同的学区、不同的校系之中。

为了准备运动会,一路上随处可见坐在地上工作的学生们。

这让康时想起高中时代,每次新年都有一个叫做“跳蚤市场”的东西,鼓励大家把平常不用的物品拿出来,跟其他同学交换。于是每个班就需要自己搭建自己的场地,甚至还要动手搭建台子。经常有讨厌的男生不小心手指受伤后,挥舞起来去吓女生。

“帮我把跨栏抬进去。”

说着,美咲率先抱住一个跨栏。

康时一手抱一个,跟着她进入器材室。

一进入房间,就有一股浓郁的橡胶的味道。那种阴冷潮湿,常年存放篮球或排球的味道。

他们走到深处,这里光线被柱子遮挡住,站在门口的人也看不到这里。

美咲放下跨栏,掏出棕色的匕首,对准康时。

康时抱着跨栏,后退了一步。

“我一直在找你。”美咲一边说,一直往前。

康时退到墙壁上,再也无法后退了。

这时脚步声响起,伴随着女孩子们聊天的声音,似乎放下了什么东西后,脚步声又消失在了门口。

诶诶,那两个人,好奇怪哦。

是不是在约会呀。

哎呀,在这种地方,嘻嘻……

知道吗?上次……

“为什么杀我?”康时问。

美咲用匕首刺向他。

康时飞快看了一眼身旁,左边是篮球架,右边是存放足球的一个金属框。

他根本来不及多想,朝左边扑去。

篮球架倒了,好像有一亿个那么多的篮球满天乱飞,砸到他身上,或是撞到墙上弹回来,然后带动更多的连锁反应。

康时爬起来,几乎立刻,少女的匕首就泛出蓝色偏紫的寒光,从他的背后划过。康时深吸口气,身背后就像有一个鬼魂穿过。

差一点,真的就差那么一小点,就命中他了。

突然一道划破空气的声音响起,他刚想避开,但下一秒就撞上了墙壁,美咲冲过来,把匕首顶在他胸前。

康时能感觉得到,匕首的尖端刺破了皮肤。

胸前的衣服,已经有一小块改变了颜色。

“为什么杀我?”他又问,看到美咲举起匕首,迅速刺向他。

他猛一闭上眼睛,但是安然无恙。

康时睁开眼睛后发现,匕首刺进了他身旁的墙上,大概有二分之一深。

少女用力一掰,匕首咔嚓一声,断了。

空气中传来巧克力的香味。

美咲握着半截匕首巧克力,中间可能是杏仁,也可能是奶油。她浅绿色的眼睛始终望着他。

“你的大脑,康时。”她说。“福音教会,需要这股力量。”

突然,又有人走进器材室。

但这次不一样了,因为他们听到了高跟鞋的声音。

“什么啊,我还以为怎么了。”来人说。

美咲看着康时,把巧克力放到嘴边咬了一口后,转过身。

站在两人身后的一大一小两位女性,成熟的那位康时不认识,但看装束应该是一位老师。年轻的那位他觉得自己在哪里见过,但一时没有印象。

“好久不出来,我还以为真有人在这里谈情说爱啊。”

“花楠老师,上午好。”美咲说。

花楠戴着红框眼镜,浑身上下散发着成熟气质,她一只手抱在胸前,几乎是托着丰满的胸部,微微侧过头,朝她跟康时就像摇曳的鲜花一样笑了一下。

康时听过不少同学提到她,但见面还是第一次。

“你好,花楠老师。”康时说。

花楠侧着脑袋,把手放到自己的脸颊上,露出苦恼的笑。

“哎呀,是你。”花楠说。“我认识你,不过你放心,健合跟我,是很要好很要好的朋友。”

“是吗?那太好了。”

“是的哟。他经常跟我提到你。”

花楠朝他眨了眨眼睛,她绿宝石般的瞳孔,蕴含花一般的美艳色。

至于她身旁的少女,有着一头黑长发,往两边各自分出一条细长的马尾。她用黄色的眼睛看着他,并不在乎他的视线。

“上午好,甘雨。”美咲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