間章 暗流
坐在窗台上的哈迪索聽見輕微的開門聲轉過頭來,
“我們回來了。”
“啊~累死了。”
“辛苦了。”
他向走進房間的兩人招呼道。是璐諾爾和霍萊恩。璐諾爾是個風姿凜凜的女性,霍萊恩是個高瘦的青年。兩人都比哈迪索年長。
“情況怎麼樣?”
“街道上都在傳國王被女神拋棄了的事哦。果然國王的身體不行了。”
霍萊恩放下肩上的弓說。
“啊,是嗎?”
接着璐諾爾叉腰說,
“但沒關係,有神官大人在。就算是小孩子,也一臉高興地這麼說著呢。”
透過窗檯可以看到一如既往甚至比平時更歡樂的街道。明明國王已如此嚴重。國王確實拋棄了,不是被女神,而是被自己的國民。
這個國家的神官和王家幾乎平起平坐。如果國王倒下,到時神官一定會分得更多的權力,對此有危機感的在這條街上有幾人呢?
神官已經抓住了民心。但民眾其實並不知道神官暗地裡的所作所為。
璐諾爾舉起拿着食物的右手說,
“我買午餐來了哦。”
到了傍晚的時候,又回來了兩人。和只是在中午出去買午飯的順便打聽一下消息的璐諾爾兩人不同,他們長期離隊,進行探查的任務。
“有不好的消息和不好的消息和不好的消息,要先聽哪一個?”
葉艾提了提綁住頭髮的髮帶問,眼睛好像貓一般炯炯有神。一旁的查理與他相反,劉海長得連眼睛都看不見。璐諾爾皺起眉頭,
“就沒有好消息嗎?”
“那你們呢?”
“很遺憾。”
璐諾爾聳聳肩。葉艾看向哈迪索說,
“神官兵快要和歌之一族接觸了。”
哈迪索沉默不語。所謂神官兵是神官的私人軍隊,並且專門包攬骯髒事。
表面上,神官兵被叫做神官巡查使,只是作為神官麾下的部隊不斷巡迴各個村子,並時不時調節有關穆納花事宜的糾紛而已。
其中最有名的就是征地。神官兵在征地時的不擇手段時有耳聞。
但這只是煙霧彈,神官兵在狩獵異教徒。是被稱作歌之一族的人們。歌之一族有着黑髮黑眼或是黝黑皮膚這些身體特徵,於是相近特徵的人們就成為了神官兵的目標。在場的全都是受害者。
“終於來了嗎?一年前毀掉我們村子的時候,明明還離得很遠呢。”
“神殿不是才新建了沒多久嘛,到底是用了什麼借口去搜索村子的啊。”
“真不知道他們毀掉了多少村子呢。”
“哈迪索的村子比我們離得遠,也淪陷得更早吧?”
同伴們你一言我一語地討論着。璐諾爾問道,哈迪索點點頭。
哈迪索也是黑髮。
除他以外,璐諾爾是紅髮,霍萊恩是灰發,葉艾是白髮,查理是土黃色頭髮。
雖然外貌完全不同,但他們都是出身於同一個歌之一族信奉者的村子。他們並不是因為外貌原因,而是由於身為信奉者被狩獵。
在與璐諾爾他們相遇后,哈迪索才知道歌之一族被神官兵追捕的理由。
“歌之一族才是真正的傳承人。”
歌之一族是傳達真實的一族,他們不信奉花之神話。但並不去宣揚,只是代代傳承。故既不信仰花,也不種花,也不歡迎外鄉人。
“像我們那樣的村子非常少,明明大家都是不知情的普通人,卻失去了故鄉。”
璐諾爾痛心地說。除非有可疑之處,否則神官兵也不會真的把搜索的村子全部摧毀。但這沒有任何保證,還是有不少無關者被波及。
雖然很多情報都被掩蓋了,但傳言卻毫不間斷。證明神官有不惜失去民心,也要征地的強勢。就算是現在,也有成為犧牲品的人們。但他們至今都沒能得逞。歌之一族的存在也不為人知。
“我當初也不知道村子被毀掉的理由。”
哈迪索低語。
“因為普通人並不知道歌之一族的存在。不過要是知道了,他們應該會很慶幸吧。只要神官兵找到歌之一族,就不會再有被害者出現了。雖然我們作為信奉者,感覺實在微妙,哈迪索…是怎麼想的呢?”
“…我想要幫助歌之一族。”
哈迪索和其他人不同,直接受過歌之一族的幫助。不過是在村子毀滅后。
歌之一族是非常排外的一族,幾乎不會收留外部的人。所以這很少見。
“就算我們是信奉者,也從沒真正見過他們呢。”
救了自己的是毀了故鄉的人,想想還真諷刺。但哈迪索並沒有憎恨歌之一族。
所以哈迪索和包括不在場的另兩人在內的六人組成小隊。哈迪索是領隊。
小隊的目的只有一個,就是阻止神官兵。哈迪索看向葉艾,催促他繼續說,
“我已經讓沿路的村子小心,一有危險最好立刻讓全村的人都快逃。”
至今為止哈迪索他們也幫助過幾個村子,但因為小隊人數很少,不可能光明正大地和神官兵對着干。只能事前提醒或事後救援。
哈迪索問葉艾,
“有好好說服無關的村民嗎?”
“和神官大人比起來,我不就是個可疑人物嘛。而且又不能把歌之一族的事說出來。像以前一樣,裝作旅人,把前幾個被摧毀的村子的事當作小道消息散布了出去,連神官兵的神字都沒提哦。”
“是嗎。”
“話說啊,我們真的要去幫歌之一族嗎?”
葉艾突然質疑,璐諾爾傻眼地說,
“事到如今還說什麼,我們可是信奉者。”
“但你要知道,要幫歌之一族的話,用以往的方法可不行。要是歌之一族逃走了,神官兵就會繼續搜索他們,被害也會不斷擴大啊。”
璐諾爾語塞了。歌之一族的所在是非常隱秘的,但在場的人都知道。要是早點向神官兵舉報歌之一族的所在,就能縮小被害吧。但哈迪索等人並沒有這麼做,只是時刻注意着神官兵的行動。
“所以要是想幫忙,只有和神官兵對着幹了。但憑我們這點人,真的幫得上忙嗎?何況更重要的是,歌之一族不期望我們插手。”
哈迪索馬上接話說,
“歌之一族不願拋下村子逃走嗎?”
“沒錯。”
“也不想藉助我們的幫助吧?”
“是‘還是不想’,呵呵,這都第幾回了?至今我們甚至一次都沒能進村哦。”
“又是這樣?雖然我們聽說過他們,但沒想到居然好像老頭子般頑固…”
璐諾爾搖搖頭嘆息。歌之一族和普通的村子不同,他們知道自己被神官兵搜索着,所以一直隱姓埋名地生活着,但並不想接受外部幫助。
“那他們是打算束手就擒?”
霍萊恩問道。
“…不好說。他們可能會奮起戰鬥…”
“真要幫忙,應該哈迪索你去比較好吧?”
一旁的查理點點頭。
“就算是我,也沒辦法的。沒關係,我們就在這裡行動。”
哈迪索無奈地笑了,他實在不覺得憑自己能讓歌之一族改變主意。
即使如此,他也沒打算放棄。因為被救過一命,所以想幫助歌之一族。
“大家,抱歉。”
哈迪索是自作主張,不要說被感謝了,不被嫌棄多管閑事就很好了。而且小隊里也有比起幫助歌之一族,更憎恨神官兵的人。
“你道什麼歉。搞砸的是我誒。”
葉艾又提了提髮帶,
“誒,我知道了。最後,除此之外,另外還有一批人也在偷偷摸摸地搜索歌之一族。不過有些不得要領,更像在追着神官兵一樣,雖然裝村民裝得像模像樣,但從身手和裝備來看,那毫無疑問是王軍。”
“你怎麼知道?”
霍萊恩反問后,葉艾睜大眼睛回答,
“我裝作旅人和他們接觸過,他們說話有首都口音。手上繭很厚,一看走路姿勢就知道衣服下藏着武器。而且每到時間就會放出傳信鴿,雖然做得很隱秘,但不可能瞞得過我。鴿子是飛去首都方向的。”
葉艾在觀察方面無人能及,最擅長調查目標,是哈迪索小隊里貴重的人才。
“你不會把信鴿射下來了吧?”
“很遺憾,如果我有你那樣百發百中的射箭技術,就能把鴿子帶回來當禮物了。”
“不,那樣就太引人注目了。鴿子恐怕會直接飛往王宮。”
哈迪索插嘴說。
“居然是王軍…”
霍萊恩低語。查理點點頭,
“王軍,察覺到神官兵的行動了。”
璐諾爾有些驚慌地從椅子上站起來,
“難道他們和神官聯手了?”
“確實突然之間就察覺了神官兵的行動很奇怪…一定是有人給他們指路…”
說到這裡哈迪索眼睛一亮,抬起頭環視同伴,
“沒關係,這是好消息。”
“好消息?他們也可能是神官指使的吧?”
“這次王家倒了,神官要認真了。說不定,不止神官兵,他們會讓軍隊出動啊?到時可是以國家為敵了哦!有再多的人都沒用啊!”
同伴們七嘴八舌地說道。
“所以,要分散他們。我們要做的就是抑制大部隊的行動。”
“真的能行嗎?”
“最高神官一定會阻止神官勢力的。”
“為什麼你那麼自信?”
哈迪索提起嘴角笑說,
“呵呵,他不會放任神官傷害歌之一族。”
“簡直好像認識他的語氣呢,你說他不會傷害歌之一族?難道你們在歌之一族的村子裡見過嗎?”
“嗯,我認識他。”
“欸~怎麼回事,告訴我告訴我!”
璐諾爾興奮地探出身體。雖然他們知道哈迪索大致的身世,但並不清楚細節。在場的人之中,只有哈迪索知道這件事。
“因為花都的最高神官,也是倖存者。”
每個人都目瞪口呆。一會後葉艾和查理喃喃道,
“什麼…”
“和我們一樣?”
“沒錯。”
哈迪索點點頭,同伴們一改訝異的表情,責備道,
“真是的,你早點說出來啊。”
“所以,只要我們打開一個契機,他一定會抓住的。王軍現在還不在神官的指揮之下。他們應該是想要找到神官的弱點,所以和最高神官聯手了。”
“那麼,我們也可以幫忙!”
“沒錯!”
哈迪索點點頭回答。說明完情況,葉艾往後癱坐在椅子上揮揮手,
“之後就等席拉他們回來再談啦,好了,各自解散休息,我快累死了!”
哈迪索利用一小段空餘時間,爬上了旅館的屋頂,這時太陽還沒完全下山。眺望着遠處的風景,至今的經歷逐一浮現心頭。
被神官兵毀掉村子,被歌之一族救下,然後又離開了歌之一族的村子。
準確來說,哈迪索並不是被歌之一族找到的,而是有個同村的村民帶着受重傷的他逃出村子,然後兩人一起逃到了歌之一族的村子附近。
到了村子后,各自受了重傷的兩人便分開行動了。然後在離開村子時又一次相遇。當時那個同鄉想起來一般,一臉恐慌地說過,
“那些傢伙…想要把我們趕盡殺絕,不…不是我們,他們的目標是…”
然後哈迪索也想起了故鄉毀掉時,在昏迷前聽到的神官兵間的零碎對話,
“沒有嗎?”
“真的,直到最後都沒找到?”
神官兵在找異教徒。哈迪索自然而然地聯想到了歌之一族。他們會隱姓埋名就是為了躲避神官兵。所以哈迪索知道他們被花都盯上了。
“你打算怎麼辦?”
“我…想幫助他們。”
“是么,但我已經不想再和這一切扯上關係了。”
於是兩人再度分別。但就算如此,那個同村的人恐怕也無法忘記這一切吧。
哈迪索很感謝那個同鄉,要不是他,哈迪索早就和故鄉一起毀滅了,也不會記起神官兵的事,然後做出幫助歌之一族的決定吧。
那個人…亞黎圖還好嗎?
哈迪索望向王宮的方向,從這裡能看到王宮金色的外牆和尖角風格的頂蓋。那裡同時也是首都神殿的所在。他還記得哈迪索嗎,不過他一定很恨神官兵吧?否則他沒有理由成為最高神官。
“啊,小哈,你在這裡啊?”
被叫做小哈的哈迪索回過頭去。這時璐諾爾爬上了屋頂。她穿着一身便於行動的紅色套裝,身手靈敏地走近哈迪索,在他身邊坐下,
“小哈總是在這裡呢。”
“那個…”
“嗯?”
夜風在屋頂上吹拂。哈迪索轉開頭,璐諾爾湊近他,然後心中有數地問,
“怎麼,討厭這個叫法嗎?”
“因為好像在叫小孩或是寵物…”
“在我看來你就是小孩子嘛。”
“璐諾爾也只比我大一歲吧?”
“這也沒辦法啊,因為不能在遇到神官兵時暴露身份,所以必須有個方便稱呼的假名。”
哈迪索一時語塞,過了好一會後輕喃,
“好像犯罪分子呢。”
雖然行為不齒的是神官兵,但現在要是抵抗神官兵,可不能輕鬆了事。而且哈迪索用來阻撓他們的計劃還會將不少普通人捲入,到時的罪名可不止反抗神官兵了。璐諾爾皺起眉頭看向哈迪索,
“害怕了嗎?”
“嗯,我是沒關係。但抱歉,把你們卷進這種危險的事…我太自作主張了。”
哈迪索望着遠方神殿的方向,
“而且大家或許已經不想再和神官兵扯上關係了,因為只有悲傷的回憶…”
璐諾爾也望向相同的方向,轉而用笑吟吟的聲音說,
“這倒也是,某種意義上我們做的確實是犯罪行為,要是被抓到就慘嘍。”
“…是吧。璐諾爾害怕嗎?”
“不害怕,”
璐諾爾斬釘截鐵地說,
“因為有大家在我身邊。”
“那麼,還是會覺得悲傷吧?”
“是呢,村子被毀掉時,我們覺得非常悲傷。而且和席拉不同,我並沒有那麼憎恨神官兵,所以也沒怎麼想報仇。但我們身負真實…”
“真實…”
“我們知道神官兵是錯的,不能對這一切熟視無睹,就連我也有一種使命感…”
垂肩的紅色捲髮隨風飄蕩,這麼說著的璐諾爾看起來確實顯得很成熟。
“而且,更重要的是,我想幫助哈迪索。”
璐諾爾看着哈迪索笑了,
“還記得嗎?是哈迪索救了我們哦。”
哈迪索從歌之一族的村子出來后,決定了自己的方向,並與另一個同鄉分道揚鑣。為了幫助歌之一族,他開始追查起神官兵的動向。
然後幫助了璐諾爾他們。
在一次跟蹤神官兵后,哈迪索潛進了一個半毀的村子。然後在一個被燒得快坍塌的小屋裡,從后偷襲了神官兵,那個小屋裡似乎有神壇。
“快出來!”
現在哈迪索依然記得當時滿臉黑炭的璐諾爾四人望着自己的震驚表情。
當時四人被神官兵圍追堵截,如果放置不管,不是被神官兵滅口就是被大火燒死或窒息死亡吧。幾人連忙相互扶持着逃出小屋。
“啊,村長…大家…”
璐諾爾邊跑邊哭,一路上到處都是焦黑的遺體,但根本沒有停下來的時間。
“璐諾爾,不行,不能停。”
霍萊恩拚命拉起不由得跪倒的璐諾爾,葉艾和查理也一邊氣喘吁吁一邊在背後推着她。在五人逃離村子時,大火將一切都吞噬殆盡。
“抱歉,其他人已經來不及了。”
哈迪索愧疚地說。在神官兵的大部隊面前,一個人實在是太無力了。哈迪索沒法幫助那些被毀掉的村子,每次面對的只有些殘垣斷壁。
但那次,村子裡還有生還的人。然後變成小隊后,開始幫助更多無關的村子。
“我沒有…”
確實,那次哈迪索救了璐諾爾四人,但璐諾爾在那時失去得更多。這些話一定會讓璐諾爾想起那個場景,於是哈迪索說出了其他的話,
“我才是,受了璐諾爾很多幫助…”
璐諾爾總像個大姐姐一樣照顧哈迪索,幫助其他村子時也總是勇往直前。
“我…”
璐諾爾用食指頂住哈迪索的嘴巴,讓他閉上嘴。
“不用再說了,也不用道歉。既然哈迪索這麼決定了,那我會服從哈迪索。”
小隊里有知道真實的人,有憎恨神官兵的人,還有跟隨哈迪索的人。璐諾爾是最後一種。如果有個萬一,那就是哈迪索的錯。
自己不能忽視這件事,無論將來發生什麼,都要背負起來。道歉根本毫無用處。哈迪索並不准備收手,只是想用道歉減輕自己的罪惡感。
畢竟最終作戰事關重大,憑哈迪索一個人難以成功,不得不牽連很多人。
如果說有其他方法的話…
“假設我要公開歌之一族的存在呢?”
璐諾爾的黑色眼睛直直地看向哈迪索。
“這麼一來,神官勢力馬上就會滅亡,根本不需要費力,也不會有犧牲。”
璐諾爾他們比誰都要清楚這件事。但…
“璐諾爾你們能允許這種做法嗎?”
璐諾爾終於轉開了視線,
“我們從小就被教育說,不能讓歌之一族的事情被外部知道。因為這不是歌之一族的期望。但是呢,是啊,敵人的敵人就是同伴,只要把這件事泄漏給王家知道,一切都能輕鬆解決了。而且哈迪索還認識最高神官啊。”
“嗯。”
“哈迪索想要通知他嗎?”
“…不,”
哈迪索思索了一會,其實沒有思索的必要,哈迪索最初就沒這個打算。
哈迪索搖搖頭,
“我也知道,這不是歌之一族的期望。不能這麼做。”
而且就連哈迪索也知道,如果歌之一族暴露了,會掀起何等的大浪。
“抱歉,還是按原計劃進行,雖然會有危險…”
哈迪索站了起來。
“哈迪索,”
被叫住的哈迪索低下頭,仍然坐着的璐諾爾眼中,反射出露珠般的濕潤之光。
“我的使命是幫助歌之一族,但比起來,想要幫助哈迪索的心情要更強烈…”
哈迪索一動不動,但他心裡卻很想逃。哈迪索並不是完全沒有注意到璐諾爾的心情,但他只能把璐諾爾當作一個重要的同伴看待。璐諾爾喜歡哈迪索,這件事在小隊里是公認的事實。
“你可要小心不要被吃掉哦。”
突然從可以爬上來的地方傳來調侃。兩人回過頭去,
“葉艾!!!”
葉艾和霍萊恩正從黑色的屋檐邊露出半個腦袋。葉艾臉上掛着賊笑說,
“噢噢,好可怕~”
璐諾爾怒氣衝天地追着葉艾跑下屋頂。留霍萊恩和哈迪克兩人獨處。
“有什麼事嗎?”
“你覺得她怎麼樣?”
“呃,我覺得她很溫柔,也很感激她對我的照顧。但我已經…那個…有喜歡的人了。”
“她知道。即使如此她也很喜歡你,然後即使如此,我也很喜歡她。”
“…抱歉。”
“不要道歉。”
留下這句話后,霍萊恩離開了屋頂。
恢復成獨自一人的哈迪索看向了另一個方向,那裡遠離首都街道,建有一個水壩。
到了太陽完全下山後,從屋頂上下來的哈迪索被一臉驚慌的璐諾爾拉住,
“好奇怪,席拉他們還沒有回來。”
哈迪索稍稍睜大眼睛。
“他們被絆住了。”
霍萊恩右臂上停着一隻傳信鴿,那是用來緊急聯絡的。璐諾爾急忙問,
“來消息了嗎?”
“在偵查那裡的時候,被巡視逮了個正着,正在接受盤問。看來對方是特意盯上了我們,沒那麼容易脫身。這裡搞不好也暴露了…怎麼辦?”
後半句是問哈迪索的。
“看來這幾天太引人注目了。”
“席拉他們沒事嗎?”
璐諾爾一臉愁容,哈迪索安慰她說,
“我和霍萊恩去看看情況,要是沒辦法就強行突圍。璐諾爾你們拿好行李立刻離開,到時在老地方匯合。”
“我也要去。”
璐諾爾抬起頭毫不退讓地說,與她對視的哈迪索考慮了一下後點點頭,
“那,葉艾你們先去老地方等着我們。我們走。”
夜晚的街道人影稀疏。到了遠離街道的水壩附近,人就更少了,但今晚一些穿着警備服的人正圍着兩個年輕人,引起了騷動。
被圍着的兩人,一個是有着黑色長發的男人,一個是扎着漆黑辮子的女性。他們都是哈迪索的同伴。前者叫席拉,後者叫莉可莉。
哈迪索小隊為了最終作戰,由葉艾和查理注意神官兵的動向。其餘五人分兩組,每天輪換着到這附近偵查。這裡建有一個水壩。
因為不論水壩附近的地形,水壩周圍的巡邏,還是水壩的警備情況都需要調查清楚。或許是因此驚動了巡視吧,但出現的不止有警衛。哈迪索三人把頭巾戴上並遮住臉,站在圍觀的人群後方。
“這下糟了,引起注意的話,反而會讓對方增強警備。”
霍萊恩在陰影下皺着眉頭,哈迪索悄聲回答,
“不,雖然行動的難度會上升,但事先就有可疑人物的傳聞的話,到時王軍就會撤退得更快速,而且也有可能影響到王軍的出動。”
“我們就是為了抑制王軍的行動吧。”
璐諾爾點點頭后,疑惑地說,
“不過,神官怎麼會出現?”
三人都吃了一驚。警備服里確實混着銀色外套,那是神官的服裝。
“畢竟最近一手遮天嘛。”
霍萊恩呵了一聲。這時那個穿着銀色外套的神官正站到席拉面前問話,
“糟糕,神官的話,或許會認出席拉他們。而且…席拉非常討厭神官呢…”
璐諾爾話音未落,只見席拉已經有了動作。他穿着斗篷,從斗篷下伸出的手向神官抓去,轉瞬間就把對方打翻在地。莉可莉見狀也立刻向周圍的警衛甩出蛇刀,那是一種刀刃可以自由摺疊,如同鞭子般伸縮自如的武器。飛舞的蛇刀掠過好幾個人的身體,場面頓時陷入緊張,警衛們也紛紛拿出武器。
“啊啊…果然出手了…”
“我們上。”
警衛有十人,要趁人數還少時突破重圍。在哈迪索一側的霍萊恩低語,
“席拉失去冷靜了,不把他拉回來不行。”
“璐諾爾拜託你掩護,我們去把兩人帶回來。”
“知道了。”
璐諾爾抬起右臂,一個物體咻地從綁在右臂上的裝置里射出,煙霧一下子籠罩住了周圍。
“啊,怎麼了?”
“這是什麼?”
穿過混亂的路人,哈迪索和霍萊恩衝進煙霧正中。
煙霧中的人有的陷入驚訝,有的因吸入了煙霧不斷咳嗽。但其中的席拉卻光顧着打倒一片,完全不打算逃跑。莉可莉也配合著他。這時莉可莉發現了哈迪索兩人,停下了甩動蛇刀的手,睜大眼睛說,
“哥哥,是哈和霍。”
霍萊恩衝過去抓住席拉的衣領,
“喂,笨蛋,回去了。”
“別妨礙我。”
“席,別亂來。”
哈迪索也按住席拉的手臂。被他拎着銀色外套的神官正哇地發出沒用的聲音。那是個看起來有些弔兒郎當的男人。
“別放跑他們!”
“呿!”
聽見警衛的聲音,席拉一把把神官扔在地上。
“哦,痛!”
因為有人砍了過來,所以哈迪索拔出腰間的短刀。那是一把刀刃略粗的彎刀。哈迪索憑着全身發力,哐啷一聲,彈飛了對方的劍。
緊接着身旁又刺來長劍,哈迪索往旁邊躲開后,又接下身後刺來的劍。
理論上來說,短彎刀比起長劍更能使力,只要臂力上不輸,就不可能接不下來。而且哈迪索能看出風向,找出躲閃的空隙。哈迪索壓着身子,周旋於刀光劍影之間,卻一次都沒被砍中。
學會熟練地使用武器也是這一年的事。
在村子被毀掉前,哈迪索是個手無縛雞之力的青年。在決定幫助歌之一族后,兩年來勤奮練刀,才總算能像現在這般自如地使刀了。
“就你這身板,連稍微重點的武器都拿不起來吧。”
哈迪索曾有個教他用刀的師傅。最初的半年哈迪索都在他的指導下練習。
“又瘦又弱,重心又不穩。渾身上下連點肌肉都沒有。憑你還想使用武器?不要小看武器啊小子。”
最初哈迪索被嗤笑,還被絆了一跤,對方看着摔倒在地的哈迪索哈哈大笑。
“還是這個適合你。”
哈迪索很瘦弱。最初一直都在做基礎訓練。但臨時抱佛腳顯然是不夠的。
於是師傅選給哈迪索的,是最容易使力的短刀。
“你就一心一意學會這傢伙的用法,聽好了,別想去換其他的,你不配。誰教你既沒有基礎,又沒有天分,居然還沒有時間?要想在最短時間裡勉強出師,光能擺個像模像樣的架勢就不錯了。”
師傅並不是旅人,但為了追查神官兵,哈迪索也不能一直停留。
“學完了就給我滾。我對你那些隱情沒興趣。別把我扯進麻煩事里就行。”
在以最快速學會基礎后,哈迪索離開了師傅的居所。但哈迪索沒忘記師傅所教的一切,每天都不懈怠練習,靈活運用着彎刀。
雖然以簡單為宗旨選了短刀,但哈迪索有着獨特的觸覺,和使刀相輔相成,變成獨樹一幟的戰鬥方式。所以至今他都沒打算替換武器。
而且離開師傅后,哈迪索才得到了實戰的機會。如今哈迪索不斷增加着經驗。
“這小子,光是在躲,也不正面對決!”
哈迪索不斷彈飛襲來的劍,然後一個撞擊讓對方往後摔去。因為不想隨便招致怨恨,所以他沒有傷害對方。
“唔!”
在哈迪索身旁,一隻短箭準確地射中警衛的武器。因為是近戰,霍萊恩用的是短弓。而且就算受到煙霧的阻擋,他的技術依然精準。
除了他以外,莉可莉甩動蛇刀不讓任何人近身,席拉則赤手空拳地直接將人打倒。
“席,撤了。”
打散了對方的包圍后,小隊四人衝出煙霧。引得一旁旁觀的路人發出驚叫,
“哇啊!”
這時璐諾爾已經在前方牽着馬等候了,是事先藏起來的馬匹。一行人匆匆忙忙地上馬。
“小哈…!”
被神官或是神官兵抓住就麻煩了,但哈迪索掉轉馬頭,他有必須留下的話。用頭巾遮住臉,只露出眼睛的哈迪索向穿着銀色外套的神官宣告,
“給最高神官帶個話。”
“什麼?”
倒在地上的神官灰頭土臉地抬起頭。
“不要錯過時機。”
對方還沒忘記自己嗎?哈迪索翹起遮住的嘴角。就算還記得,光憑這句話也想不起自己是誰吧。但即使如此,也必須告訴他。
說完哈迪索就立刻轉頭策馬離開了。
**********
距離哈迪索所在的首都相當遙遠的某個地方,有着一個小小的村落。月黑風高,村落里就好像無人般寂靜無聲,每間房屋都窗門緊閉。
村落里排列着一些農田和土牆房,但只有一幢房子位於隔開一片草原的地方。
“此事當真?”
只有燭光照亮的昏暗房間里,響起一個老嫗的嘶啞聲音。一身藍布棉衣微微從黑暗中浮現。從門縫裡竄入的風,讓燭光不斷搖拽着。
馬上就有回答傳來,
“根據神官兵的行動,可以確定,他們所言不假。”
“聽說他們是我們的信奉者,也因此,他們的村子已經被神官兵毀掉了。”
“雖然至今一直旁觀,但真是罪過。”
“到底,要逼迫我們到什麼地步才好。”
“我們只想要安靜地生活下去。”
好幾個影子被映照在牆上。除了最初的聲音外,其他幾個都是男人的聲音。
而且都垂頭喪氣的。
“…因為有風沙結界,神官兵只能靠地毯式搜索在全國範圍尋找我們,但風沙結界也是有極限的。如果被找上門,那可瞞不過對方的眼睛。”
“十二年前,我們迫於神官兵的追蹤,拋下村子,搬來了如今這塊地方。在此之前,我們也曾數度轉移,如今又要重蹈覆轍了么…”
“神官兵的打擊力度越來越強,不僅把稍有關聯…甚至毫無關係的村子都全部毀滅,而且區區十二年就又找到了我們…”
“如今正是分歧點。”
老嫗的聲音讓所有人都安靜了下來。燭光一下擴大,好像觸手般搖拽了一下。對在場的人來說,聽從這個聲音已經成了種習慣。
“神官張開了利爪,神殿也遍布全國,他們的耳目已無處不在。然後加上國王的虛弱。神官一定會認為,現在就是所謂的關鍵時刻。”
“只為了禁忌的真相么…”
一個男人低垂着頭。在這個村子裡流傳着真實。而神官想要消除那份真實。
並非這個村子的人天生軟弱,但他們無法奮起反抗。或許是連自己都覺得自己不容於世吧。甚至把神官的壓迫,也看作一種懲罰。
所謂真相,並不都是光鮮亮麗的。真相往往是殘酷的。就算是神官撒的謊,也比真相好。至今村裡的人都是抱着罪惡感活下來的。
“這麼說來,連四大精靈之力也被抬了出來,可見他們的決意之深。”
“既然展示了四大精靈之力,那神官越來越不會放過我們了。”
“因為如今,只有我們還知道真正的四大精靈之力。”
“這是他們的挑釁。但我們並不想反擊。”
“那麼我們該乖乖束手就擒么?”
“要是束手就擒,我們會被全部剷除吧。”
“沒錯,一定會毫不留情,一個都不留地。對神官來說,我們既是活證據,也是膿包。”
“可是…”
男人們欲言又止地傳遞着眼色。至今都躲避着過來的他們,事已至此仍無法下定決心。然而老嫗的下一句話,讓他們驚慌失措。
“或許不能再熟視無睹了。”
老嫗的聲音讓男人們震驚地抬起頭。至今都不去戳穿神官的謊言,也不去抵抗。但就連安穩地生活下去,都不被允許。老嫗犀利地說,
“這樣下去,國家會混亂。”
“族長…”
“但我們又能做什麼呢,如果將真相公之於眾,才會引發更大的混亂。”
“這個國家對神官的謊言過度依賴了,依賴到了一旦知曉真相就會引來恐慌的程度。看着被過度愛戴的女神,真是讓人心情複雜啊…”
老嫗垂下頭,
“但真相不能被消除,就算在神官看來我們是何等的罪孽深重,這也是女神的意志,唯獨我們不能忘記這點。終有一天會有人理解的。”
一個男人猶豫地說,
“…我們的信奉者曾給過忠告,他們說‘你們不逃嗎?’。”
“逃?逃去哪裡?”
老嫗也嘆了口氣,但聲音里卻蘊含著憤怒,
“我們曾數度拋棄村子,逃往遠方。但只要神官窮追不捨,我們就永無安寧。不管是神之名還是四大精靈之力,隨他們想怎麼利用,但在我這一代,不能第二次捨棄村子。”
這裡是老嫗的家。
而且代代是族長的住所。
老嫗斷言道,
“沒有下一次了。就算立刻逃走也馬上會被找到,甚至逃都逃不掉。”
男人們都沉默不語,迷茫的思緒飄散在空氣中。過了一會老嫗輕描淡寫地嘟囔,
“或許我已經變得沒用了。”
“怎麼會…”
“請別這麼說。”
“對我們而言,族長您的決定是絕對的啊。”
作為族長,老嫗一直受人敬重。比起說是因為身份,不如單純說是能力高。
在這個村子,占卜是一切。所謂占卜,即是和神交流。上至重大決策,下至種地狩獵,全都仰賴占卜。而村內能占卜的只有一人。
那就是族長。
所以族長的話是絕對必須遵從的。不論多麼不合理,只要是老嫗的決定,村民一定遵從。只因一族之長的力量是最強的。
老嫗作為族長,最主要的任務就是占卜。而村民則作為她的手腳,負責收集情報。
“我已經不是族長了。”
老嫗的身體動了一下,一頭混雜着白髮的黑髮被燭光照亮,頭上戴着吊有月牙狀銀飾的頭冠,反射着閃閃燭光。席地而坐的老嫗面前,鋪展着一塊地毯般的綠色絨布。老嫗皺紋深處的眼睛看着那塊布,
“而且占卜給出的結果都是極其模糊的,那時或許是我錯猜了神的旨意。”
老嫗慢慢地將布滿皺紋的手放在布上,聲音嘶啞地問,
“展示四大精靈之力的,是何人?”
沉默降臨,男人們面面相覷,最後說道,
“是花都的現任最高神官,叫…亞黎圖。”
這個名字並不陌生,在場的人都知道。
兩年前,村子裡來了個不速之客。對方受了嚴重的火傷,被村子救下。
照理說,這個村子是嚴禁外人入內的。這裡的人不能向外界暴露自身的存在。另一個原因,也是害怕泄漏自己的所在被神官兵知道。
但當時就是老嫗下了決定,將人留了下來,直到他傷好為止。村內無人反對這個決定。但那人如今卻站在了敵對勢力的最高點。
“當初救他的時候,可沒料到會變成這樣,是我老眼昏花了么…那個男人或許原本就是花都的間諜,或許是辜負了我們,也或許是…”
“騙人!亞黎圖才不會做那種事!”
這時通往深處的垂簾被一下掀開,從中走出一個少女。響亮的聲音引人注目。就算在黑暗中,也能清晰地看到她那雙鮮紅色的眼眸。
“不可能,亞黎圖不會做那種事!”
少女是老嫗的孫女,曾在兩年前和那個受傷的年輕人相處了一段時間。
和以前相比,少女長高了,凹凸有致的身材也變得更為耀眼。珍珠色的絹布上衣是掛頸式的,袒露出了後背,連衣裙擺也很短。
就好像某種傳統,身上挎着一塊紅色薄紗,飄然垂盪。雙手上各戴着兩隻金環。
不過,只有那頭紮成麻花辮的黑色秀髮和額頭裝飾的月牙狀髮飾絲毫未變。
少女今年十八歲了。
年輕活力的聲音,和在場的人形成鮮明對比,讓死氣沉沉的空氣震動起來。
“哈露,不要大聲嚷嚷。”
“亞黎圖是知道村子位置的,如果他真的背叛了我們,神官兵不可能花上兩年才找到這裡!”
擲地有聲的辯解讓男人們交頭接耳起來。老嫗卻再度嘆息了一聲說,
“就算是這樣…”
“奶奶!”
“或許是恢復記憶后,又把失憶時的事全都忘記了,這並不稀奇。”
當初救下男人的時候,他就已經是昏迷狀態。而醒來后的他記憶也模糊不清,只說出了亞黎圖這個名字。少女不敢置信地張大眼睛,
“忘了?”
“沒錯,然後偶爾成為了神官,偶爾爬到了頂點,偶爾和我們敵對。但就算沒有背叛,那毫無疑問也是敵人。你就忘了那個男人吧。”
少女倒吸一口冷氣,但馬上重振精神說,
“那麼,亞黎圖是站在我們這一邊的,如果真的恢復了記憶,那他應該知道是神官兵毀滅了自己的故鄉,就更不可能為虎作倀了。”
因為靠着特殊能力隱藏村子,神官兵至今只能靠外貌這一特徵搜索這個村子。
那個男人有着漆黑的頭髮,外貌和這個村子的人相似。雖然不是因此救下那個男人,但村裡的人都懷疑他是個因神官兵毀掉了故鄉的人。
“不論他倖存者的身份還是成為神官的緣由,我們都不確定,不能以此賭上村子。”
在少女還沒叫出“奶奶”時,老嫗已經向少女低下頭,
“沒能看穿這點,救下那個男人是我的失職。我已經沒有資格再引導族人。以後就交給年輕一代了。如今,你才是族長,哈露。”
“!”
“至今我們都斂聲屏息地生活着,但看來也已經到了盡頭。請下決斷吧,族長。”
被稱作族長,從親人手中繼承了重任的少女,只能啞口無言地佇立原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