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请问您,怎么了吗?”一名打扮非常普通的女性抚摸着我的额头,她手上的老茧带来的粗糙触感让我的精神和意志从脑中的深渊唤醒。她没有漂亮的面容,小圆脸,矮个子,眼底带有浅绿色的血丝,左脸上甚至有一道浅浅的伤疤,但不丑,反倒显示了她在冒险者行业的经验老道成熟。

“伊莱亚,过来喝酒。”坐在旁边一张桌子上的一名年轻男性看着我们,然后举起酒杯,“那小子先放放,刚打的野猪腿烤好了,吃不吃?”他的面色红润,是普通的农民所有的颜色,就像是刚刚从田地里劳作了一天后出来享受夜晚一样。

“好的,卢佩卡尔,马上。喂!特拉维斯!你又在和别人调情!”那位叫做伊莱亚的女性冒险者转头就开始骂站在另一个桌旁、正在与两名女冒险者聊天的男青年。她随手从口袋里拽出一块东西(我也看不清是什么)砸到那家伙头上,一种黄色的液体从他的头上流下来。

两个女冒险者开始抿嘴嘲笑,而那名男青年特拉维斯转过头来讪笑:“伊莱亚,我就只是聊个天,不用那么激动嘛,你看你不也是在钓男人。”

“啧,我只是在帮助一个快要昏迷的人罢了。”女冒险者伊莱亚从椅子上站起来,抬手对特拉维斯一巴掌。卢佩卡尔在一边喝酒一边看热闹,见到此景不由得把口中的酒喷了出来。

“嘿!真过分!”特拉维斯忿忿地说,“自从休伦死去后,你就……不,当我没说。”

场面一下子寂静下来。

三个主角都默默地喝着酒,其他人看着气氛不对,也散去了。玛利亚从远处瞟了一眼,欧德君在角落长叹一声。

特拉维斯伸出右手,打了自己一巴掌,首先发话:“我的错。我不该提的。”他从胸口掏出了一个中心对称的沾满锈迹的十字架,用右手划了一个十字,塞回了胸口,他的健壮的胸脯在略微露出的一点上有着触目惊心的疤痕。

卢佩卡尔继续喝着闷酒,然后把身后背着的包转到了身前,开始整理各种各样的东西,虽然在我看来他只是用这种方式来防止自己的表情流出。半截金属管——可能是野外帐篷的零件——从他的手上掉到地上。

伊莱亚则长饮一杯,转回头来。“没事,请您忘掉刚才所说的话.…..是我的失态。”

她的眼睛中似乎有什么在打转。

我大概能够明白事情的始末了。

那名男性冒险者特拉维斯不知从哪里摸出一把好像【鲁特琴】般的弹拨乐器。【鲁特琴是欧洲的传统乐器……】看点脸色好么。

随着他的右手在琴上轻轻地拨动,悲伤哀婉的曲调缓缓地流出。

【你所做的拯救伙伴的事,一次又一次使我们震惊】

【像是如何学习编织绳网,还有扛着厚重的行李】

【阿斯卡隆的狼群,那群凶恶而又高傲的野兽】

【但我们携手度过,将他们赶回黑暗的北境】

【赫尔斯骄傲的雌野牛,那朵火中的铁娘子】

【但我们一起奋斗,将她勾引到深深的陷阱】

【我们穿越山脉和草原,在空闲的时候采下一朵野花】

【无论是金币还是银币,都超越不了眼前的欢笑】

【当我们成为冒险者前,你是一个可靠的好友】

【当我们踏上冒险的旅途,你是一个优秀的战友】

【我用法尔海姆村落的歌声演唱,而你们听得懂却不解其意】

【但我无谓你们的感受,只是要唱出我的哀伤】

【无人能理解我们的困境,一群普通冒险者的生活】

【为没有耐心的人唱歌,像为行将就木的青春】

【哦,你要知道,荒原中的猎物们足以将你们的心灵融化】

【但要小心森林中的魔物们,除非你想被啃食殆尽】

【我不敢相信你的身体已凉,你的生命为我们而丧失】

【然而你嘴角流着血向我微笑,真是非常邋遢】

【从前有个人叫休伦,像个谨慎的老鼠】

【无论他在何时出现,总是一言不发地背上重担】

【休伦,哦休伦,是的,他和我们从同一处来】

【只是愤怒时像他的父亲一样疯狂,消停时又很没有品味】

【并落得了同样的下场】

【要想判断一位冒险者的性格,要注意他的外表】

【如果他看上去像个圣人,那么一定会抛弃战友】

【如果他看上去是个拾荒汉,那么一定会为你两肋插刀】

【我听到年轻的休伦在醉倒时说,我们都要给他当垫背】

【所以他在遇到最后最大的魔物时,笑着向我们把自己送进了蛇口】

【残暴的多头魔物对人类是无法满足的,但我猜它会被休伦的灵魂打倒】

【我是一个愚蠢的冒险者啊,以唱跑调的歌和猎捕魔物为生】

【可就算是愚蠢的我,也想为儿时的朋友吟诵】

【如果我有重来的机会,请让我为你而死】

【休伦啊休伦,多么邪恶的一个人啊】

【觉得自己能为他人而死,不让别人为自己献上一朵玫瑰】

【直到他最终永垂不朽,连祭奠都无法享受】

【我装扮的像个圣人,胸前还挂着十字架】

【我所有的行为都是在咒骂和回忆往事】

【然而你真是个狡猾的人,先走一步不等我们】

【空留我们回忆你过去的故事】

特拉维斯把鲁特琴弹完后,轻轻地抱起来。

酒馆里依然喧闹,可是三人的脸上都流下泪水。

“你们也是遭遇到多头蛇了,是么。”我问离我最近的伊莱亚,“我也是,而且我的小队都它杀死了,只剩下我一个人。”

她依然无声地啜泣着,听到我的话语后,稍稍抬起头来。

“死的,不只是休伦他一个人,”她有些自言自语地说,“当时有五十多名冒险者在山谷里围捕一群大概有近百头的巨角鹿,我们负责在山谷的出口处布设陷阱。”她把右手放在椅背靠着的战镐的柄上,战镐的头部已经失去了往日锋利的刃,而是融化了一半,就像是直接浸泡在熔岩里。

“当我们有两天没有接到其他冒险者的联络时,我们和另外三组冒险者前去山谷里搜索,因为约定的时间已经过了。然后我们就发现了,山谷里被灼烧的遗迹。”她又喝一大口酒,“那里到处都是被烧焦的骨头,有巨角鹿的,有人的,还有很多各式各样的没被烧干净的武器。”

“死人在冒险者行业里也是日常,大家调整好心情打扫战场。正当我们准备捡拾死去的同伴们的头骨时,背后的一组突然传来惨叫。”

“我们回过头去,看到五名断后的冒险者全部被巨大的多头大蛇叼在它的许多张嘴中,有人的肢体融化了,有人的铠甲碎裂了,还有人被几张嘴从四肢处撕成五片,从空中掉下来的人棍还没有死,嚎叫着。”

“我们身后的一组经验更丰富的B级老手立刻高喊着‘多头蛇!我们来和它战斗拖延时间!你们赶紧去冒险者公会通报!赶紧跑!’然后几个人用远程武器,如大弓啊、投石器啊、十字弩啊,向多头蛇射击,一边打一边跑,有好几颗头部被直接击中,可是并没有造成伤害。”

“我们不敢回头,直接快速地向着冒险者工会的小路跑去,我落在最后一个。”

“突然,后面的一颗大树倒下了,原来是多头蛇。它的几张嘴中还能看到那些老手的武器,有一个人的手臂拼了命的从其中探出,然后就融化得无声无息。”

“‘让负责近战的我拖延时间吧,你们赶紧逃跑!’我抱着必死的心,准备让其他人逃跑,我去和多头蛇战斗。我的双腿在打颤,我的手连平时惯用的战镐都握不稳。”

“这个时候,平时负责背背包的休伦把背包点燃了,砸向多头蛇,背包就立刻爆炸了。”

“趁着我在发愣的时候,他从我的手中夺走战镐,冲向爆炸里去。”

“‘没事的,我从来就被大家照顾,这次轮到我来保护大家了,我除了背包和解剖猎物之外,也从来不缺乏勇气!大家赶紧回去!’这就是他的遗言了。”

“我看见那个并不壮硕的身影在爆炸的灰雾中被蠕动的黑影撕开,就算这样,他也没有发出惨叫。”

“我大吼着冲上前去,然后奇怪的是,灰雾后什么都没有,只有地上爆炸似的血痕和这把镐头被融化了一半的战镐。”

“我和特拉维斯都要立刻去寻找多头蛇,自暴自弃的想要去送死,然后被卢佩卡尔揍翻在地。”

“卢佩卡尔一言不发,流着眼泪,把拼命哭泣挣扎、还从他的手上疯狂咬下碎肉的我们拖回了冒险者公会。”

“公会定性成了‘恶性死亡事件’,所有与死去的冒险者有关的人都得到了一定的抚慰金,但是很多和死人有关的冒险者都要去报仇,也包括我们。”

“然后S级冒险者玛利亚以一人之力打趴了我们所有人。她和领主曼弗雷德侯爵大人一起,两个人去狩猎多头蛇了,一直也没有什么战果。”

“我们偷偷地去找了,可是除了大量的灼烧痕迹之外什么都没有找到,就连那些死去的冒险者的被烧焦的头骨和武器都消失无踪。”

她有些怀念地看着手中的战镐。“后来很多人认为,说不定是休伦最后杀死了多头蛇呢。因为没有活人能够杀死那种恐怖的怪物,他可能在圣女的庇护下,以死人的身份再生了,并且杀死了多头蛇。你的脸好像和他有点像呢。”

“喂,那边的小伙子,”一直安静地喝着酒的卢佩卡尔大叔,突然发话了,“你现在是孤身一人是吧?要不要加入我的小队?我们现在缺一个背包的人。你叫什么?”

“啊,我叫做卢修斯·法尔海姆。”我赶忙回答,这些人很可能是老手,说不定有积累经验的机会。

“法尔海姆?你是我们村的人吗?我怎么没听过你啊。”旁边脸上还有一个红色巴掌印的特拉维斯有些奇怪的说,“我们大概有七八年没回村了,有一两个新人也正常吧……我至少是村里牧师的二儿子,至少也看过村里的人口登记本,没有你啊。”

卢佩卡尔大叔却看着我的衣服,“你是不是贵族的子嗣啊,衣服那么华丽。说不定是某个大官的私生子,借我们村的名字来规避政治风险呢。这样的话,可能我们也决定不了,应该去问问那边的侯爵大人和接待员大人才行。”

“不,我已经咨询过了,他们说可以。”我赶忙回答,“请让我加入你们的小队吧!我什么都会做的,无论是在前部正面对抗魔兽,还是去背行李、挖陷阱,我都会去做!求求你们了,我现在已经只剩一人了,无论是什么家族啊、背景啊都没有了!请让我加入!”

“那么,”那名一直坐在我旁边的女冒险者伊莱亚小姐轻轻抿了一口酒,“你真的能够幸存下来吗?我们虽然在遇见多头蛇时被击败,但反过来说,我们再怎么菜也是能在冒险者行业里干了接近十年,也没有损失人员啊、重伤啊、大量丢失装备啊,好歹做到了B级,再做一个委托也就是A级了,对于你这种很可能没有什么经验的人来说比较不适合,因为我们接的委托都比较危险。就算这样,就算你死亡的风险极大,还有可能被我们三个人以诱饵的身份抛弃,这样你也要加入我们的队伍吗?”

“是的,我要加入。”

特拉维斯从胸口拿出了那个十字架,用右手比划了一下,然后把十字架递给我。

“把你的血滴在十字架上,虽然我不是正职牧师,但身为村里牧师的儿子我还是有认定加入者的资格的。”他抚摸着十字架,看向另外两个人,“虽然你的身份我还是有些怀疑,但暂且先跟我们一起出一次任务,看看你的能力,回来再说。”

我咬破了食指,血滴在十字架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