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站在我心爱的战马“白银”身旁。

它的眼睛大睁着,瞳孔已经缓慢地失去焦点,身体的温度渐渐降低,而胸前的起伏已然停止。

我知道它的生命即将——或是已经结束。

也知道为何它把自己那曾经强健的身体和生命,丢失在何处。

“教皇大人想必是真的不顾一切了。”我的表弟兼副官维库斯,在我的身旁侍立良久,见我迟迟无言,声音中不由得露出一丝惆怅,“‘白银’差不多了,我觉得你还是赶紧把他埋了吧,不用再留恋了。地图上的目的地就在不远的山路,马也用不上了,接下来的路恐怕要自己携带盔甲、自己走了。”

“......我马上来。”我不想看他,我知道此刻他的脸上大概是有泪水的,毕竟“白银”在成为我的坐骑之前曾经就是我们的宠物,而白银的兄弟“黑铁”在三天之前渡河的时候拼尽了全部的剩余气力,最终背负维库斯冲过最后的浅滩,然后倒在沙滩的草丛中。“能给我调派三个,不,两个士兵,来帮我把‘白银’的尸体埋葬掉吗?”

“唉......那就两个吧。现在所有人都已经完全到了极限,实在是太累了。这些天,从北方南下到教皇厅,然后又根据父亲和内殿骑士哈罗德的盟约加入了教皇的军团,前来执行这所谓‘踏破禁区’的任务......真是没办法啊。我们所培养起来的骑士团,现在却把所有的马跑死了,简直成了笑话。看来家族十来年的建设,就这么被教皇的随口一言毁掉了。”

“没有办法,毕竟盟友就是盟友,更何况是有把柄在手的盟友呢?如果不是瓦哈古尔家族曾经帮我们掩盖了一起可能会导致绝罚灭族的历史纠纷,我们也不会将家族的精锐浪掷于此,这也是某种意义上的利益交换吧。”

我看着两个疲劳不振的士兵非常勉强地拿着铁铲在森林的湿润土地上开掘,把头转了回去,他们曾经都是穿戴坚甲的优秀骑士,现在却因为长时间的奔袭丧失了战意和体力而萎靡不振,若是这里有敌人恐怕连反应都不会有便被放倒。

“这样下去,士气或许马上就要崩溃了。原先率领的三百骑士和近千侍从,现在剩下的不过八成,有的折损于路途当中,有的舟车劳顿而主动离队,或许只有靠着你那‘银之骑士’的名号所维系起的士气来勉强撑过这最后一程吧。”

“这一千三百多人居然要靠一个虚名来维持可怜的组织度,真是不敢想象其他的家伙会如何。”我怀抱着手半剑靠在一棵树上,看着精神不振的骑士们坐着躺着在森林里休息,准备最后一段路,他们的战马和驮马已经多半倒毙于途。

“我们大概是最快的,上千里的旅途花上一周就迎来结局——只是不知道这个结局是悲剧还是喜剧,在我看来悲剧的可能更大一些。自从那次渡河抛弃大量物资之后,按照目前的情况,基本上所有的干粮加在一起仅仅足够我们再撑两天,而所有人都在怨声载道于我们那目的不明的疾行.......”维库斯用他的皮甲手套轻轻拂去树干底部生长的杂菌——为了赶路,除了极少数人之外,都没有带上自己平时所装备的沉重锁甲,而是换用了更加轻便的皮甲,但也使得整体战力的极大下降——然后瘫坐在那片清理干净的地上,“我在想,或许我们不过是一个弃子吧。”

“估计是的。”自嘲着,看着那两名骑士缓缓地将一铲一铲的土盖到白银的身体上,内心却如同佩雷斯湾的海水或是北部防线之外的草原一样一丝波澜都没有,大概是因为泪水流干而心脏停跳了吧,“弃子的话,就弃子吧。反正我的地位也不过是家族下一代中,剑术造诣最高的浪子啊。把我丢掉,也可以让内定的、更会与教会和商人以及其他贵族社交的兄长继承下任家主之位,不如说这样还会少分我和你的一份土地、家族的势力得以保全呢。”

“哈哈哈哈,哈哈哈。”他干笑起来,“你啊,这个时候居然不把自己的命放在第一位啊。”

“放在第一位,又有什么用呢,现在已经完全生死握在圣女大人的手中了。不说了,再休息几个小时,让大家准备出发吧。”我弹弹手上的剑鞘,皮质的剑鞘发出闷响,“可惜了这把从千年之前家族血脉开始时从......那个人手上流传下的剑,应该带不回去了。”

“居然被人捷足先登.......我也是慢了呢。”

另一个声音插入我和维库斯的话语,那声音的起始是冷冽的,但在中间却带着莫名的停顿,于此而来的转折却透着一点悲伤,一种宛若雕塑风化、玫瑰凋零的悲怆。

大脑回应之前,身体已经动了,左手持剑鞘而右手出剑,双腿从树干旁迅速转向。

剑的指向,是声音发出的位置——树的正后方,避开我们的视线的位置。

在那里的,是一名看不清面容的兜帽男子。

他身上披着一件破旧的白色披风,说是白色却经过了不少的风吹雨打,现在成了灰色;披风之下大概是普通的布衣,但背部却用层层绷带绑着一把用双手才能够挥舞的巨剑;身上基本没有露出的皮肤,唯有兜帽中的一张笼罩于阴影中的面孔和面孔旁露出的银色长发。绷带中包裹的大剑形制似乎不像是实战使用,过于宽大而粗重。

“出剑的速度不错啊,不愧是达瑞尔欧拉斯家族的人。”那个男子的声音丝毫不乱,就算是我手中的剑直指对方的喉咙,他也丝毫不动。头上的带着损坏痕迹的兜帽中,只能略微看到露出的纯银色长发和下半张脸部,那隐约露出的脸庞可以看出他的表情,带着一丝的悲伤,却似乎也露出一种难以言喻的微笑。

“你是谁?谁的手下?为何在这里?报上名来!”我的声音在颤抖,但手中的剑却稳定的瞄准着他兜帽下位置的喉咙。

“不用这么对我,大声不好,会引来你我之外的其他人的。我很累了,从遥远的地方赶来,就为了亲眼见证一件事。”那人非常随性地用手捏住我的剑锋,然后仿佛非常疲惫一样靠着树坐下了,“不用举那把剑了,大不了我再给你一把,反正原来也是我随便做的。啊,真是的,居然在这里还会遇见那个令人厌恶的女人的手下。”

我试图移动手中的剑,但那个人的手宛若铁钳,在双指的怪力下我的大剑竟丝毫无法移动一丝一毫。

“不用费力了,我的目的自始至终不是你们,如果说真的打起来你们也完全不是我的对手,没有意思——就像狮子走路不会留意脚边的蚂蚁一样,”他轻叹到,“而这只狮子想要看的东西,或许和派蚂蚁们前来的蚁后目的相同,不如暂且休战吧。”

“你是什么意思?莫非你将这镇守北方的‘无铭骑士团’看做是满地爬行的蝼蚁吗?”我手上的力道丝毫不减,而他的脸上还是浮现着一种若有若无的笑容。

“没有什么意思,我只是阐述事实罢了——派出你的士兵前往你的目的地吧。在那片山上我们将会见证七大罪龙之一的死去——或者重生。”他好像觉得无聊一样将手半剑轻轻弹走,但那两根手指间的轻微动作却直接令我丧失了平衡,差点连剑都拿不稳。

“怎么回事?大喊大叫的,哥哥也真是....”维库斯从树前转向我,见到这二人对峙的情景,立刻也从腰间拔出剑来,“哥哥,怎么回事?这家伙是谁?你们在谈些什么?”

“啊,人多起来了啊.......麻烦。算了,你们好自为之吧,我不会随意的阻拦你们——但如若你们靠得过近,就准备迎接死亡的命运。”

接着,在最后一句话语结束之时,那个人的身形,在空中显现出银色的残像,在森林的草地上划过一道裂痕,倏忽间消失不见。

“到底是.....那家伙是谁啊,怎么回事。”维库斯拿着剑,朝着那逝去残影的方向望去,“太过怪异了。”

“是啊,太过怪异了——那家伙,将自己比作狮子,却把我们当做蝼蚁,目中无人,可笑至极。”

嘴上说着大话,身体却不住地因为恐惧而颤抖着。

那绝对是远超过人类的某种东西,披了一层人皮来与我谈笑风生,言语中竟将我们的底细说得一清二楚。

大腿颤抖着,单手持剑,俯下身子,皮甲手套简直被冷汗浸透,而手套的五指抚摸着地面。

沿着潮湿的泥土摸去,感受到了,金属的冰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