晚饭看上去,似乎非常简朴,但也从细处可以看出主人的用心。

每个人面前的一共四只烤鸡炸的油亮,明显是在外皮上涂过了盐、酒和麦芽糖,外酥里嫩的鸡肉中包含着果木香薰的腌料和香菇、洋葱,四周摆放着花束,鸡的头部已经被去掉,一眼就能看出鸡本身的肥美多汁;饭桌的中间是一只烤乳猪,猪本身体态不大,嘴里塞了一串苹果,而外皮色如琥珀,身上淋有丰厚的酱汁,毫不吝啬地使用了大量的香料,味道却并不扑鼻,反而产生了如同熏香一般的清新;而配菜是一盘烤制好的苹果,苹果的外皮已经从淡红转变为焦黄,色泽诱人而甜蜜,也属于令人垂涎三尺的佳品。  

然后在这些美食之下,那餐具的奢华程度也令人咋舌。四只小鸡之下是四组白银镀金的盘子,每个盘子的花纹都仿佛一致,却在盘面中央有所不同——我的盘子中间是一名坐着的吟游诗人,布伦希尔德的盘子是一名低头蒙面纱的女子,韦斯塔德的盘子是一名高昂着披甲戴胄却不施头盔意气风发的男性贵族,而他身边空位则是一朵纯粹的菊花花纹。烤乳猪的垫板是一大片面包,面包则是放在一块有金色镶边的贵重木板上,木板隐隐约约写着韦斯塔德·冯·雷提欧斯·佩雷斯的名字,也附带有一种年月积淀的实感。就连那盘烤苹果,也是在白瓷的盘子上绘着蓝色和金色交织而成的纹章,如果此时有纹章学大师大概可以牵强附会出它们的意思,但我更认为这只是对我的一种礼节——从上到下的碾压式礼节。

桌面上还有四瓶饮料,看着饮料那暗红色的外貌和包装大致能够辨别是酒;同样也有四个杯子,杯壁上镶嵌着各色的宝石和珍珠,尽显主人的财力却又不过度夸饰、喧宾夺主,而杯子里已经有了曼妙的红色汁液,正在诱惑着我去一饮而尽。

但这些美食、餐具丝毫没有分散我的注意力。

因为今夜的博弈可不是关于谁多吃了一条猪腿这样的愚蠢问题,而是关乎性命的重大挑战。

最大的挑战,就坐在我的对面,似乎用他那隐藏在头盔面甲的横向缝隙之下的眼睛打量我,面部似乎在微笑却没有笑意,反而在游刃有余地观察着我的行动。

“真是很不妙啊,卢修斯大人。”韦斯塔德面带微笑地谴责我,但他的头盔下方的眼睛我却不知道是什么颜色,我无法了解他的真实心态,“您不知道,迟到在您的家系和领地或许是日常行为,但这种行为在佩雷斯地区是有失礼仪的。身为一名佩雷斯地区的小领主,我想我还是有责任来直接指出您的过失,让您见笑了。”

“实在是对不起啊,韦斯塔德大人,这是我的过失,我在此以卢修斯·法尔海姆之名,向您诚恳致歉。”我停止了想要坐下的行为,并且笔直站立着面对着他,向他鞠躬行礼,但在这个时刻用眼睛的余光扫清了桌面、椅子和桌下,确认没有暗藏人员和武器之后,才重新直立。

“没关系没关系,防人之心不可无,但也不要无谓地随意延伸,这样只会树敌更多罢了。”沉重的金属手甲之间摩擦出火星,他的脸上略微露出一丝笑意,“不会为你下毒或者埋伏杀手的。就算是贵族之间的博弈,大可不必延伸到这乡下荒村不是?我个人反正不会选择在别人还没有吃饭的时候下手,要下手也是在吃饱喝足之后,那个时候他们的反应相对慢多了,戒心也放下了,所以对我而言反倒现在不适合来讨伐别人。来,没有下毒,不用担心,吃就是了。”

“真不愧是您啊,看出了我的忧虑。不过,难道我们就此用餐,不用等待布伦希尔德小姐么?”听了他一副自圆其说的解释,我在额头冒出些许凉意的同时略微把椅子向后拉,却没有立刻坐进去,而是看了看韦斯塔德同样盛放着食物的左边,尽管早就知道答案但依然发出了疑问,“毕竟我还以为,这里的风俗是只有男性贵族上桌呢。”

“并不如此,”他依然保持着微笑,虽然一丝淡淡的忧伤好像苍蝇一样轻轻爬上了他的嘴角,“我的未婚妻——她从来不曾离去,正如我依然怀恋她的存在一样。”

“真是对不起啊,节哀顺变。”我根本不曾为这悲伤,但还是能够体会到他那绝望的心情,当然如果可以的话最好是直接送他和他妻子在一起比较好,“正好我的未婚妻,布伦希尔德也到了,她的身体不便,所以请您谅解。”

“没关系,现在开始吃饭吧。”韦斯塔德现出一番‘已经够了’的模样,自己也低头俯下去,直接开始吃饭。

“那个,吃饭前,难道不念祷文吗?”旁边的布伦希尔德显然是在有意搅局,“虽然这样无礼,但请恕我离席——我难以忍受和不信神之徒在同桌入宴。”

“既然如此,请您自由出列,如果您难以接受我这愚钝之徒的粗鲁行径,那就去吧,我也不会挽留。”韦斯塔德拿起刀叉,手上的动作并不停歇,嘴里也不忘反驳布伦希尔德的话语,“我十分理解偏远山区的人们有自己的原始信仰,也有几个在家里摆放祭坛的贵族朋友,但以我个人的角度,我终归是无法向我所不能理解、不能掌控的神明随意祈愿,也因此遭到过不少同僚的疑问和敌视,不过相较于权力、财力,我还是认为那虚无缥缈的信仰不过是一厢情愿而已。”

“卢修斯大人…….”布伦希尔德转过头来,泪眼盈盈地看着我,大概是打算让我为她说话、为她站台。

这家伙不过在惺惺作态,所以我也就略微投过一丝不屑,然后直接反驳,“圣无常体,道无常名,你所认为的那高高在上的女神也不过是繁星中的沧海一粟,相反我更欣赏韦斯塔德大人那不卑不亢、信奉自身的态度,也正因韦斯塔德大人这样、为自身利益而非效忠神明并且保持激情不断奋斗的人,才能创造出制度和财富。韦斯塔德大人,请让我敬您一杯。”

我拿起那高脚的金杯,双手端起,弯腰鞠躬向桌对面的韦斯塔德请酒。

而韦斯塔德,却并不领情——也有可能是他的经验令他轻易看穿了我利用金制酒杯的重量来击打头盔造成震荡进而在他晕眩情况下发动攻势的想法,摇摇手,带着一丝冷漠,回答道:“那,布伦希尔德,因为您的丈夫卢修斯大人为您的过失而向我自罚一杯,您就不用出列了,在这里正常饮食吧。”

我把杯子放回桌上,看着窗外正在笼罩夜与月光的薄暮,略微叹了一口气。

前奏过去,大概便是高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