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清晨,我吃过早点,走出旅馆,想要去昨天来时见到过的小山上看看小镇的全貌,顺便打听打听那起神秘的车祸。

我沿着镇内的街道走,街道上极为冷清,几乎没什么行人,也见不到车辆,似乎小镇内的人并不需要工作。街道是深灰色的,两边矗着一排木头电线杆,架空线凌乱、密集、扭曲。

昨晚上我睡得并不好,当我睡着不久————可能是午夜时分,镇里的钟突然响了,将我从梦里惊醒,然后我就一夜无眠。我不明白钟声为什么会在午夜里响。因睡眠不足,我想抽支烟解解乏,但摸出烟盒后发现已经空了,于是我调转路线,去昨天问过路的小卖铺买烟。

小卖铺离我住的旅馆不太远,靠近那座欧式钟楼,店主是一位白发苍苍的阿婆。

走了大概五六分钟,小卖铺那凸出来的雨棚便遥遥在望了。但意外的是,有人站在小卖铺前,嘴里大声嚷嚷着什么。我走近一看,发现这人不是别人,正是老枭的丈夫————“白头翁”。

“————你得给我改改,这根本不合身!”只听白头翁大声说道。

“哎呀,太忙了,没时间。”小卖铺里有人说。

“什么叫没时间?!几千件都做出来了,还差我这一件?”

“你就先凑合凑合吧,等我做完全部的再给你改......”

但白头翁对这个提议并不满意。

“去你的!这几年来你做的东西越来越不像样了,质量也差了不少!”他像个发怒的骷髅般吼道。

恰在此时,白头翁看见了我,于是住了嘴,用发光的眼睛狠狠瞪了我一眼,而后忿忿不平地走开了。

我走到小卖铺前,心里对他们争吵的内容颇感兴趣。

一位矮小的阿婆站在小卖铺里,她虽然满头白发,但精神矍铄,白蜡似的面皮上几乎看不到皱纹,牙齿也齐全,不怎么像老年人。

阿婆用冷灰的眼睛看着我,似乎对我的到来并不意外。

“我来买烟。”我将手放在玻璃柜台上说。

“哪种烟?”她往身后的烟架瞧瞧。

“软利群。”

阿婆回身去架子上拿烟。

小卖铺里的空间很狭窄,摆满了商品,从零食到日常用品,一应俱全,只是有些商品似乎放了很久,上面甚至落了层薄薄的灰。这时,我注意到在柜台的玻璃底下,摆着些红色的小石头,石头的表面上都刻着一个符号,类似电脑开机键上的符号,一个缺圆,一条竖线。这似乎也是商品。

阿婆将香烟放在柜台上,我付了钱。

“这是什么?”我点了根烟,指着柜台下的小红石问。

“这个?”阿婆瘪瘪嘴,“是红石。”

“有什么用吗?”

“是这里的习俗,红石会带来好运。”

“还有这种讲究。”我说。

“讲究多了去了。”阿婆说。

“这好像是峡谷里的石头。”我无意说了句。

闻言,她目光一凝。

“不,不是的。”她否认道。

我耸耸肩,做了个无所谓的动作。

“刚刚那个是谁?”我换了个话题。

“哪个?”

“那个戴帽子的男人。”

“哦......”她迟疑了一下,“是附近山上的护林员,他家里还开着一家旅馆,就是你住的那家。”

“这样啊。”

我想起了附近山上那灰绿的、枯萎的树......护林员?

“阿婆。”我接着说,“我想问件事。”

“什么事?”她有些警惕地看着我。

“最近这附近出过什么车祸么?”

“没有......这儿连车都没有。”她摇摇没什么重量的脑袋。

“那有没有发生过什么不寻常的事?”我问。

“没有,这里正常得很。”她说。

“是么。”

“你是外地人吧?”忽然,她话锋一转问。

我点点头。“是的,昨天我还到你这儿问过路。”

听了,她像只邪恶的水猴子般咯咯笑了起来,笑容令人生厌。

“那你可要小心了。”她怪异地笑道。

“什么?”

“时间。”她说。

“时间怎么了?”我问。

“这里的时间和外面的不太一样。”她说。“特别是当钟响的时候。”

“我不太明白。”

“那也没多大关系。”她瘪瘪嘴说。

接着,她有些突兀地喟叹起来:“年轻就是好啊!————你今年几岁啦?”

“二十五。”我吸了口烟说。

“不错,不错,皮肤不错。”她用一种估量的眼神瞧着我,令我心头毛毛的。

我点点头。

“阿婆,这石头能卖我一块不?”我问。

“不,这个不能卖给外人的。”

“是么。”

......

我离开小卖铺,边走边想着刚才的一切。我当记者的时间也不短了,可能很轻易地分辨出一个人是否在撒谎。判断一个人是否在撒谎根本不需要用听的,只需要用眼睛看就足够了。

我将烟蒂丢在脚下,踩熄。

“全是谎言。”我心想。

***

小山位于镇子西侧,眺望着压抑的海域。我沿着山道往上走,想要登上去看看小镇的全貌以及周边地区。

山道由青石板铺成,石阶表面坑坑洼洼,生着墨绿的青苔,极具古韵。两边是密密的竹林,大部分是翠竹,但不论是竹子还是其它的植物,颜色都是冷淡的苍灰,毫无活力可言,像是沾满了灰色的黏质。林间寂静异常,几乎没有活物发出的声响,只偶尔有风过竹梢的飒飒声。

山道并不好走,一些地方的青石阶相当窄,高低落差也不同,因此我走得有些累。

我站在半山腰歇脚,并向外望。此时,正值日出之际,只见一轮红日正从稠密的枝叶间升起,照亮被竹隙分割成无数块的海洋。阳光透过我头顶的罅隙洒落,灰尘般覆盖在山道以及周围的枝叶上,苍灰的颜色更浓厚了。

我继续往上走。

走着走着,我忽然发现在前方的山道上多了些东西。在落满湿软竹叶的青石阶上有不少羽毛————黑色的羽毛,不仅是山道上,周围的竹林里也有,可是这里并没有鸟的踪迹。小镇里没有鸟,自从进了这个小镇后我就没看见过鸟类,似乎所有的鸟都在本能地回避着这个地方。

我俯身捡起一根鸟羽,望向幽闭的天空。

什么也没望见。

我撇下羽毛,继续走。大概过了十分钟,我终于到了山顶,那座我曾远望过的古塔也显了出来。

山顶没有树木,只有一片由大理石铺成的六方形场地,古塔就矗立在场地中央,它由方形巨石砌成,共有六面九层,高七丈,有塔刹和巨大的宝顶,外观宏伟。

我本想进塔瞧瞧,但门被锁住了,进不得,于是我只好去望山下的小镇。

从山顶望下去,整个小镇一览无余,在泛白的晨曦中,它就像一块泡在海水里的华夫饼,被泡得松散、模糊,只保留了中间最坚硬的那部分。现在看来,小镇的规模要比我想象中的大,至少能住几千人,但不知为何死气沉沉,丝毫没有繁华喧闹之感。小镇之外就是海洋了,海面阴沉、膨胀,承受着千百吨光线的重压,犹如发光的水银,咸咸的风从海上吹来,将海的气息带往后方的陆地。

环顾一阵,我的视线触及到了一片离奇的地貌————红石峡谷。峡谷位于镇子的东边,端口朝向大海,牢牢吸附在两座大山之间,站在山顶可以望见峡谷腹部那深邃的红色,刺目的红色。

我想挑个时间去峡谷看看,调查一下那起神秘事件发生的地点。

望够了,我打算下山,去镇子里走走,打探打探消息。但就在这时,我不经意地抬头,却忽然瞥见在古塔的尖顶上停了一团黑色的物体————似乎是一只大鸟,目光猩红。还未等我完全看清,只听“哗啦”一响,那只怪鸟就从我的视野里消失了,像是遁入了空气,无踪可寻。

我望着塔尖上的天空,有什么东西从上方飘了下来。

见此,我伸出手。那摇摇晃晃的事物落在我掌中————是一根漆黑的鸟羽,上面还残留着些许温度......

***

我下了山,在镇子里四处走看,并寻人打听关于车祸的事,但无论是谁,只要我一提及此事都三缄其口,讳莫如深。

镇子里很少有行人,大约要走十几分钟才能碰上一人,他们无一列外都穿着黑衣,面色苍白,像是敷着一层白蜡纸,表情空洞、冷漠,对外人抱有莫名的敌视,久而久之,我产生了一种感觉,好像这个镇子里的人都是假的。

我一直在外边逛到傍晚,除了中午回旅馆吃了一顿寡味的餐食外,我都在镇内走看。一天下来,我毫无收获,那起神秘的车祸到现在还是个迷。

傍晚时分,我灰心丧气地回到旅馆。一路上,羸弱的夕光将我的影子拉成畸形。到了黄昏,一种怪异、阴郁的氛围便笼罩了小镇,像是会发生什么匪夷所思的事。

我走进旅馆,老枭不在柜台后,少女也不在。说起来,从昨晚开始,我就再没看见过少女的身影。

我慢步上了楼梯,想要回房,但恰在这时,我的耳朵却听见了谈话声————是从旅馆一楼的一个小隔间里传出来的。隔间靠近楼梯,所以能勉强听清楚:

“......衣服太紧了,不舒服。”是白头翁的声音。

“叫裁缝改改就好。”另一人是老枭。

“屁!她说她没工夫鸟这事!”

“唉,这也不能怪她,最近是大家换衣服的时候。”老枭说。

“唔......我们也许该重新找个裁缝。”

“怎么?”

“现在衣服的质量越来越不行了,以前还能穿十载八载,现在连一年也穿不了,再这样下去迟早要出问题。”白头翁似乎颇为懊恼。

“再看吧再看吧......能撑一天是一天。”老枭劝慰道。

沉默。

“————他怎么样了?”忽然,白头翁话锋一转。

“还没回来,应该还算规矩。”

“唔,是么,那样最好。”

......

“说起来,他今天早上看见我了。”白头翁接着说。

“什么?————看见了?!”老枭惊呼。

“是的是的,不过我走得快,他应该没看清。”

“万一他知道了,那我们只有......”

“没有,我想没有。”

“是吗。”老枭说。

“总之我会继续盯住他,你也不要马虎。”

“知道。”

谈话似乎结束了。

片刻的沉默后,我听见白头翁长抒一气,接着是一阵古怪的、无法形容的咔咔声,类似接骨时的脆响。

针刺般的静默。

我想再站一会儿,好听个究竟,但小隔间里响起了脚步声,于是我猫下腰,蹑脚飞速上了二楼。

在昏暗的走廊里,我脑中一直想着刚才白头翁和老枭的对话,他们的对话里充满了谜团,而且听起来,他们似乎有个不想让人知道的秘密。

我并不急着挖出这个隐藏在小镇背后的秘密,记者应该是有耐心的猎犬。

而且......我有种预感,这个秘密与那起神秘的车祸有千丝万缕的联系。

***

晚上,我留在房间里写一篇社论,等写完的时候差不多是十二点了。由于白日里走了不少路,我又困又乏,想快些关电脑睡觉。于是,我将用来存稿子的绿U盘拔了下来,放入衣袋。我一般都备两份稿子,以防稿件丢失。在关电脑之前,我又想到了那个神秘视频,想着再看一遍,尽管在这之前我已经看了不下三十遍了。

我移动视频,点开软件,然后播放。

视频只有短短的四十秒,而那个神秘生物出现的时间不超过五秒。首先,是一辆小轿车沿蜿蜒的山边公路行驶的画面。事发时是夜晚,虽然有月亮,但景物朦朦胧胧的,难以看清。汽车开了远光灯,但橘黄色的灯光像是受到了某种阻障,打不远,只能照亮车前六七米的距离,车速算是很快了。在短距离的灯光照耀下,破旧的公路和山体不断从前方模糊的黑暗中显出来,而后又快速被抛在了后边,一成不变的画面流动着。车子平稳地开过峡谷附近的弯道,可是突然,从左侧的黑暗里冲出来一个物体————一个浑身漆黑、似人非人的生物,猝不及防间,车子直接将那个诡异的东西撞飞了出去,至此视频就结束了。

我将进度条回调,停在车子撞上那个生物的瞬间。视频中的生物具有人形,四肢分明,但看不清样貌,不仅因为画面模糊,还因为它身上长着厚厚的黑羽毛。当然,也有人说这是恶作剧,不值得相信,我也怀疑过视频的真假。不过,谁在乎呢?

匆匆浏览了一遍后,我想就此关电脑睡觉,但忽然间,我的眼睛捕捉到了一个我以前从未注意到的小细节————在车子撞上怪物的画面中有一个小光点,一个非常小的、会被轻易忽略的银色光点。

发现光点后,我利用修图软件截了图,然后将图放大————放大最大。光点的位置在怪物的手腕处,黑色的羽毛底下似乎有什么东西,似乎......似乎是一只手表!

这可真有趣,视频中的神秘生物居然戴着一只手表!

我支着下巴,再次估量起了视频的真实性。如果这视频是真的,那为什么那个长黑毛的东西会戴着一只手表?不如说,是人的可能性更大......

不,也许还有其他解释。

我皱眉,缓缓摇头。

正当我全部的注意力都聚集在电脑屏幕上时,却忽听窗外传来一声异响,似乎窗台上有什么东西。我从电脑桌上移开视线,呆呆望着窗户。

窗户拉着淡红色花纹的窗帘,看不见外边。过了一阵,又响了一声。于是,我站起僵硬的身子,靠近窗边,拉开窗帘,打开蓝色的玻璃窗。

在开窗的一刹,我听见暝晦的夜空之中有一阵扑腾翅膀的声音。

窗台上什么也没有。

只见整个小镇浸在发青的黑暗中,死气沉沉,寂静得可怕,不见一丝灯火。

恰在这时,那沧桑、悠远的午夜钟声如约般响了起来,透过颤抖的黑暗注入我耳中。我伸出手,看看手上的表,时间正好是十二点,一个凝固的时刻。

我望了一会儿黑暗中的小镇,等那扰人的钟声歇下去后,我才关上窗户,想要上床睡觉,可就在关窗之时,我却意外发现在最外边的窗台上多了几根黑色的鸟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