裡面沒什麼好描述的,無非就是滿目的殘垣斷壁、各種野蠻生長的草木與攀緣植物,以及一些像是隨意擺放,又像是有目的排列的墓碑與石塊。荒涼與寂靜是這裡的基調,一個人來的話……不對,我根本不可能一個人踏足這種地方。
因為有香霧相伴,所以我才有足夠的勇氣在這裡直立走動,沒有退化成四足爬行動物。
不過轉念一想,假如她此時突然轉頭露出一張鬼臉,或者用陌生的語氣與儀態和我說話,我受到的驚嚇肯定也會比平常還要大吧。
她帶着我走到了廢墟內部的一個方形廣場。
這裡應該是城堡的中庭——在它還是城堡的時候,倒塌的鐘塔橫旦在地上,分割了廣場,地面鋪滿鐘塔的建築碎塊。
我們繞過鐘塔,走到廣場最里側,那裡立着一個狀貌怪異的物體。
主體是由兩根枯樹樹榦支成的十字架,用柳條與稻草捆紮着,十字架的中心位置懸吊著獸類的骨頭、人的頭骨,纏繞着大量枯樹枝條,兩臂位置則垂掛襤褸的黃色破布,布條長至席地,隨風飄擺,十字架最上方則是一頂以巨大鹿角為主體的荊棘王冠。
“這是……啥玩意兒?”
香霧的眼神十分敬畏。
“你還記得我給你看的那個印記嗎,表哥?你現在閉上眼睛,回憶那個印記。”
“印記?”
哦,是那個霧氣做的符號吧。
我只得閉上眼睛,極力回想,可是正如之前所說,那個符號不管在海馬體,還是視網膜上都沒有留下任何印記。
“我想不起來它的樣子誒,香霧。”
“沒關係,睜開眼睛吧。”
我睜開眼睛。
十字架不見了。
骨與枯枝不見了。
荊棘王冠不見了。
但黃色的破布還在。
眼前屹立着一名——身披襤褸黃袍的頎長怪人。
頭部被兜帽遮得嚴嚴實實,兜帽深處只有一片蠕動的黑暗。
它的長袍襤褸殘破,但千瘡百孔的缺口中卻窺不到長袍下方的身體。
香霧低着頭,緊緊抓住我的手。
“保持謙恭哦,表哥。你現在——已經在直面神明了。”
“什……什麼?”
眼前這個枯瘦襤褸,看上去潦倒落魄的存在,就是來自異星的神明嗎?
它的形象,倒確實和這片荒涼的廢墟很搭,如果說這裡是覆滅的國度,那它就像末代的國王。
黃衣的國王……是嗎?
我通過和香霧緊握住的手,感覺到她的身體在微微顫抖,她的手心也在緩緩泌出細汗——她顯然在害怕。可是對我而言……眼前的存在只不過是一個比較高大的黃袍怪人而已。的確是很神秘、肅穆沒錯啦——但卻絲毫不會讓我感到恐懼。
“是因為蛇血的原因嗎,”我聽到香霧低聲呢喃,“表哥你不會被……”
“欸?不會被什麼?”
“沒什麼,別大聲說話。”
香霧用很小的聲音“吼”道,鬆開握着我的手,用力把我的頭按低。
“也別一直直視它,乖乖站在這別動,我來和黃王交涉。”
“黃王……”
真是淺顯易懂的名號。
香霧慢慢走上前去,走到怪人跟前。
她身體的顫抖幅度隨着距離的接近同步放大,但還是強忍着,站立在高聳的怪人跟前,保持謙恭的姿態微微低頭。
她彷彿在開口說些什麼。
可是我完全聽不見。
明明這裡靜謐幽澹,萬籟無聲。
大約十秒過後,怪人慢慢地——用十分舒緩優雅的動作抬起長袍的一側袖子。
從破破爛爛的長袖中,緩緩伸出一條頎長枯瘦、沒有關節,猶如藤條般捲曲纏繞着的手。
“……!”
我瞪大眼睛。
那是……手嗎?
更像是觸手。
「手」用一種異乎尋常的溫柔動作,慢慢捲住了香霧的身體。
“……!!”
我心中警鈴大作,幾乎已經朝她邁出了半步,但香霧用尚未被纏住的手向後一擋,示意自己沒事。
“…………”
「手」裂成更細小的觸鬚,分散並且纏繞住她的四肢,越纏越緊,然後在她的胸口前方重新匯合,聚攏成一根蠕顫着的肉刺,刺進了香霧胸口。
香霧露出痛苦的表情,緊緊閉上眼。我大聲喊着想跑過去,發現自己的雙腿被獸骨、頭骨與荊棘纏繞住了。
肉刺從香霧胸口抽了出來,尖端勾出一縷淡藍色的霧氣,它重新化作手臂的形狀,托着霧氣慢慢縮回怪人的衣袖中,就像入洞的蛇一樣完全滑了進去,只剩那簇霧氣在怪人的左側衣袖上緩緩裊繞。
獸骨、頭骨與荊棘也消失了。
“香、香霧!”
我趕緊跑過去,扶着香霧遠離怪人。
“我沒事啦,就像做了一次針灸診療,反而很神清氣爽哦。”
“針、針灸什麼的!”
“就像做了一次觸手play,很舒服哦。”
“彆強行搞笑了!”
她的額頭矇著一層細細的汗,笑容也有些勉強。
不過還好,看上去確實不像有大礙。
可是即使如此——雖然她確實沒有受到太大傷害,我心中的愧疚感也一點沒有降低。
“我剛剛完全沒有幫到你,我這樣……這樣算是打破誓約了嗎,香霧?”
誓言。
我和她曾立下的那份誓言。
在這個如幻如夢的世界,我要拼盡全力保護她不受傷害的誓言。
香霧笑着搖搖頭。
“沒事的,表哥,我想不算哦。因為剛剛並非帶着惡意的傷害,只是一份交易啦,是我自願進行的。”
“交易?什麼交易?”
魔女與魔鬼的交易嗎?
我看向怪人左側衣袖上托舉着的霧氣。
“那是什麼東西?”
“是我的一份「名譽」。”
“……名譽?”
香霧點點頭。
“沒錯哦,名譽,那位神明大人能夠從人的身上抽取出名譽來,這是它的諸多神力之一。表哥你知道名譽是怎樣的東西吧?”
“當然了……就是個人或者集體獲得的好名聲吧?”
香霧再次點頭。
“名譽是可以拿來進行交易的哦,這你應該也懂吧?用好名聲換來好東西,這是很尋常的交易。”
“等等……也就是說,你想拿自己的一份名譽,和那個黃色的東西,交換格雷普尼爾的材料?”
代價也太大了。
從廣寒城大冒險結束我就在想,製造一份格萊普尼爾所需要的代價也太大了。
神話里的那個格萊普尼爾也是,但它好歹是用來束縛巨狼的。
但沒想到香霧搖搖頭。
“本來是這樣打算的啦,以物易物。但那位神明大人似乎沒這麼想,它似乎有更有趣的計劃就是了。”
“更有趣……”
對我們來說,肯定一點也不有趣就是了。
“那是什麼名譽?”我望着霧氣,“你被抽走了什麼名譽?”
“我猜,是「貓的野性」吧,這是我身上最寶貴的名譽了。”
“……”
“換言之,被取走野性的我,現在已經完全是一隻溫順可人的家貓了哦。表哥你過去一直在心中暗自念叨我野性不改、一直在背地裡悄咪咪地喊我野貓吧?現在你可以高興了。”
“完全看不出你有任何改變嘛。”
“切,這就叫無聲勝有聲。”
“你也根本沒有‘無聲’好嗎……那麼接下來我們該做什麼?”
“等待另一個交易者吧。”
“另一個——”
話音未落。
頭頂出現一輪小小的、猩紅的月亮。
不對,
應該說是一抹嬌小的、血紅的魅影。
那個小影子在夜空割開一道弧線飽滿,彷彿獠牙的裂痕,振翅俯衝,轟然落地,像一柄長槍一樣刺進了離我們不遠處的廣場地面。
煙塵散盡,我看清來者的身影,不由得張大嘴。
她是誰?
她有着火紅的、緋紅的長發。
她穿着血紅的、鮮紅的華裙。
她長着酒紅的、殷紅的赤瞳。
她戴着朱紅的、猩紅的面紗。
紅到讓人幾乎快要不認識紅字的,以及更重要的——十分小隻的哥特少女。
少女彷彿暌違舞台、久未登場的壓軸女角,施施然起身,整了整繁褶綴飾的長裙,昂起高傲的頭,掃了我和香霧一眼后,看向靜靜矗立在一邊的黃袍怪人。
“老身如約赴會了!”
……還是那麼老氣橫秋的自稱。
儀態與語氣也依然拽得不行。
“喂,安娜斯塔西婭!”
我忍不住喊道。
吸血鬼安娜斯塔西婭聞言,訝異回頭,看向我。
“汝何人,竟然識得老身?”
——哎呀,不好。
現在的她不認識我。
此條世界線的我也不應該認識她。
在某段已經被抹去的時間線中,我們曾為了爭奪某塊現在正靜靜躺在我房間地板下面的蒼白色石頭,大打出手、短兵相接。最終是我靠着捨棄內髒的方法——靠着捨身的一刺,逼得她認輸離開。
既然那段時間線已經被抹去,那場戰鬥自然也不復存在,她現在不認識我——但我因為蒼白之石的力量,卻依然認識她。
不過安娜斯塔西婭並沒有因此生疑,反而在小臉蛋上露出一副欣喜神情。
“呵呵,甚好!甚好!這說明汝見識廣博,非狹隘寡聞之人。老身——吸血女公爵、「鮮紅獵手」布拉德思科爾的名號,本來就該名震天下、響徹寰宇才對!”
……還好這傢伙也是個腦袋脫線,帶有幾分秀逗氣息的搞笑角色。
“話雖如此,也別指望老身照顧粉絲,對汝手下留情。汝二人,既是另一對赴約者吧?若想活命,可速速退去,否則刀劍無眼!”
“……你也是來交易的嗎?安娜斯塔西婭?”
“交易?”
吸血鬼從鼻子里哼出輕蔑的嗤聲。
“老身辭海中沒有交易二字,老身是來奪取的!”
“……”
我不由得看向黃袍怪人,它沒有任何反應。
而安娜斯塔西婭雖然口出狂言,卻也忌憚地盯着它,沒敢越雷池半步,看來那只是她為了擺譜而說的臭屁大話。
她應該和我們一樣,是來追尋某種東西的。
我記得她的目的是尋找自己的某個眷屬……之類的吧。
我看向香霧,香霧正用一種十分奇怪的眼神看着我。
具體來說,就和《指環王》里,山姆看着弗羅多和咕嚕有說有笑、相處融洽時的眼神一樣。
“表哥,你認識那個幼女嗎,表哥?”
“……你幹嘛在一段話里加上兩遍表哥啊,這樣很奇怪誒,話說那傢伙根本算不上幼女吧?”
外表年齡是十二三歲,大約和蓮與華同齡的小女孩,實際年齡就更不用說了,是超過百歲的老妖婆。
“表哥,你認識那個合法蘿莉嗎,表哥?”
“……就說你別用這種奇怪的質問方式了,很瘮人欸!”
“表哥,你不打算回答我的問題嗎,表哥?”
“我是認識她沒錯啦!”
“是在哪裡,什麼時候,以何種形式,用哪種姿勢認識的?”
“姿勢?與人相識需要擺出什麼特定的姿勢才行嗎?我們又不是替身戰鬥漫畫里的角色!”
“呵呵,又在顧左右言它。”
“……我和那傢伙認識的事,真的……說來相當話長啦,老實說,我都沒信心能否給你解釋清楚,等之後有機會——”
“呵呵,蘿莉控。”
“啥??”
“表哥最近認識的女孩子,都是那種在非法與合法之間來回徘徊,十分嬌小可愛的,讓你怦然心動的年幼少女呢。”
“…………”
看來她真的對我產生了相當嚴重的誤解。
這也不能怪她。
換位思考來看,我的確在最近和很多小屁孩扯上了關係——遠處那個紅紅的、小隻的傢伙確實也是個小屁孩。
她走向佇立的黃袍怪人,張手敞開胸懷。
怪人抬起右袖,照例從裡面伸出蜿蜒捲曲的無骨長臂,捲住了吸血鬼小小的身子,刺入她後背,她的臉上露出些微的痛苦表情。
不多時,觸手從她後背抽出,勾着一縷淡紅色的霧收回原位。
左手藍霧,右手紅霧,怪人像天秤一樣分別托舉着兩方的「名譽」,一動不動地佇立在廣場中央。
吸血鬼揉了揉後頸,轉身走到我和香霧面前。
“OK,這下我的賭注也押上去了,你們兩個準備好了沒?”
“什麼準備好了……等等,你的語癖呢?!”
我嚇了一大跳。
你那半文半白,老氣橫秋的說話方式呢?!
她竟然說“我”、“你們”,而不是老身、汝等,甚至還用“OK”這種完全口頭化的說話方式!
“語癖?”吸血鬼歪頭皺了皺眉,“噢,你是說我的說話方式嗎?”
她回頭指了指怪人右手的紅霧。
“我押上去了哦。”
“押上去?你把你的口癖當做名譽給交易出去了?”
“才不是口癖!是出身啦!是本小姐高貴的身世!”
“身、身世……”
原來如此。
確實,如果沒有點名門望族的出身,誰會沒事自稱老身啊。
因為把身世給交出去,她變成了一個真正的、只是有點傲慢的小隻吸血鬼,在也沒法用那種老氣橫秋的自稱和說話方式了。
“哈哈!你這個笨蛋,你把自己最大的萌點給賣掉了哦,這下你徹底變成二流角色了呢!”
“二、二流?!”
安娜斯塔西婭似乎對這詞產生了巨大的反應。
畢竟高傲這點還沒有交出去。
“本、本小姐才不是二流角色!你這個沒有眼光,還不長呆毛的三流角色!”她氣急敗壞地用力揮動手臂,“我才沒有把我的身世賣掉!只是當做賭注押注而已,等下打贏你們奪回來不就行了!”
“贏回來……等等,也就是說等下不是交易,而是戰鬥嗎?”
我訝異地看向香霧,香霧回我一個“你才意識到嗎?”的白眼。
啊啊——
也就是說,又要和這傢伙戰鬥了。
也不是很出乎意料的發展啦。
“那麼你們兩個,誰來和我打!”
安娜斯塔西婭雙手叉腰,自信滿滿地嚷道。
“耶?”
我和香霧再次對視一眼。
“……”
安娜斯塔西婭瞄了我們兩眼,放下叉腰的手,有些心虛地倒退一步。
“你、你們該不會是想兩個一起上吧?”
“……”
“……”
她單刀赴會,我們兩卻是結伴前來,以一般理性而言,二打一確實是有點不公平。但從實力對比上,我暗自思忖——我和香霧恐怕確實要合力才有可能戰勝她。
安娜斯塔西婭用陰晴不定的目光掃視着我們,似乎在內心進行了一番掂量與權衡。
“想要二打一也並非不行,本小姐才不會怕你們,但你們以二打一,卻只押上一份名譽,這樣怎麼想也不公平!”
“你只押一份,卻要我們押兩份,承擔的風險相差了一倍,這樣就公平了嗎?”香霧針鋒相對地回擊,“我還以為吸血鬼會是嚴於律己,公平公正的種族呢,那份器量該不會也被抽走了吧?”
“你、你說什麼!你這個……你這個大奶子!”
大奶子……
好弱的回罵啊。
身世被抽走似乎也影響了她的語言組織能力。
“想要我們押兩份的話,你自己也要押兩份哦。”
“好、好啊!誰怕誰!”
“既然如此,那就讓神明殿下給我再——”
“等等,香霧!”
我連忙拉住打算走向怪人的香霧。
“你幹嘛?”
“咦?再押一份名譽啊。”
“你沒必要連押兩份啦!被奪走名譽的後果有多嚴重我雖然不清楚,但我可不想看到你和那個吸血鬼一樣變得不像是你,這份名譽由我來押吧。”
畢竟本來就是我拜託的任務,不該由她承擔全部風險。
“……”
香霧默默看了我兩秒,點點頭。
“我知道啦,就由表哥你來押吧,我倒是希望你能稍微作點改變呢。”
“欸?”
她沒有再多說,退到我身後。我只好和吸血鬼一起,走到怪人跟前,只見它再次從左右袖中各伸出一隻手,分別湊到我和吸血鬼身邊。
觸手再次纏住安娜斯塔西婭,這次是從她的雙膝處刺入,抽出了兩塊像是骨頭般的小物體。
至於我這邊,蠕動的觸鬚彷彿很明顯地遲鈍了一下,然後——直接略過纏繞的步驟,刺入我胸口,抽出了一條彷彿蛞蝓一般的血紅色物體。
我甚至連疼痛都沒有感覺到。
……這種男女之間的明顯差別對待是什麼意思。
被抽走骨頭的安娜斯塔西婭瞬間雙腿一軟,癱坐在地,她連忙咬牙長出血翼,飛到空中。
她的雙腿無力地垂耷着,彷彿已經殘廢。
“喂喂,安娜斯塔西婭,你被抽走的那是——”
“是髕骨。”
安娜斯塔西婭狠狠盯着我,彷彿遭受到了莫大的恥辱。
“是站立需要的骨頭,也就是說,「吸血鬼的尊嚴」被抽走了,即使面對你們這些下等生物,也無法傲然挺立,反而會匍匐跪倒!”
“……”
“至於你那邊——”
吸血鬼瞟了眼怪人手中的“血蛞蝓”。
“這、這是!”吸血鬼雙眼放光,“你這傢伙……我知道了!是那隻大蛇的血,是「蛇的冷血」吧!”
“……!!”
我心中大駭,連忙看向蠕顫的血蛞蝓,瞬間恍然大悟。
那是我的「弦」。
被喝下去的蛇血植入身體,代替自身的自制力,用來控制情緒變化的「弦」。
如果少了那東西,情緒控制會產生怎樣的異動不說——最重要的是,我沒辦法用掙斷弦的方式激發力量了。
“哈哈,不錯、不錯!「蛇的冷血」,這可是相當珍貴的名譽啊!再加上「貓的野性」,即使拿本小姐的「尊嚴」和「身世」賭一賭,似乎也沒那麼虧!那麼——”
安娜斯塔西婭在空中劃出一道凌厲的赤虹,飛到遠處。
“速速開戰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