想不到會在這裡遇見殷蓮環小朋友。

這可是踏破鐵鞋無覓處,回首燈火闌珊處級的巧遇,不過——估計也不算巧遇,畢竟是這麼隆重的慶典,會在會場上遇到她說不定本來就是一個大概率事件。

殷蓮環小朋友混在熙攘的人群之中,再加上會場里各種吹拉彈唱、人聲嘈雜,我很難用喊的叫住她,況且以昨天分別時的態勢,我隔空喊她的話她搞不好會扭頭就跑。幸好她那身白色運動服很惹眼,不至於跟丟,我在摩肩擦踵的人群和五花八門的燈具中擠攘半天,終於在一尊寶蓮觀音像下面追上了駐足凝望的她。

周圍的人流稀少。

以現在的距離,她如果想跑,我也能一把拽住她。

“喂,小蓮!”

我一邊喊一邊從側面靠近她。

蓮把視線從觀音像收回,明顯愣了一秒,才轉過頭看向我。

她的額頭映着觀音像的燈光,明晃晃的,讓我想用刺眼來形容。這傢伙的額頭到底是怎麼材質做成的,要是在太陽下暴晒一整天,晚上該不會能拿來照明吧?

她的臉好像也和昨天有了微妙的區別——倒不是說五官有什麼明顯改變,只是眼角翹了起來,從垂眼變成吊梢眼。

視線彷彿也和眼角一樣,變得尖銳起來。

只不過是梳起劉海,翹起眼梢而已,整個人的氣場真的會產生如此大的改變嗎?我不由得猶豫了一下,停止腳步。

蓮皺眉盯着我看了幾秒,然後微微垂下眸——彷彿在思考,或者回憶一樣,接着又重新抬起。

“你是誰?我不認識你。”

用十分冷硬的語氣說道。

“……耶?你說什麼呀,小蓮?”我一邊說一邊靠近,“我們昨天不是才——”

“你別過來!我不認識你!”蓮立即充滿戒備地后跳,“你再靠近,我就要大聲喊救命了!讓大人們把你當成人販子抓起來,把你‘屈打成招’!”

“等等,小蓮……”我哭笑不得,不由自主地又向前走了一步。

“救命啊——!有人販子!有蘿莉控!有蘿莉控人販子——!!”

蓮立即放聲大喊。

她的聲音又高又嘹亮,瞬間響徹雲霄,周圍的人群立馬將視線聚集過來,我連忙轉身擺手否認,再回頭時,眼前已經只剩下一道漫畫效果似的煙塵。

“……”

動如脫兔這一點倒是和昨天一模一樣。

她從垂耳兔,進化為了兔八哥。

兔子獸超進化。

我抬腿就追。

可惡,比腳力我可不會輸!

蜜蜂可不是這麼容易甩得脫的。

絕對要追上這忘恩負義的小丫頭——不對,說忘恩負義都是抬舉她了,根本就是恩將仇報!絕對要追上這恩將仇報的傢伙,好好教育一下她!

被當成lolicon也沒所謂!

蓮見我追上來,臉上露出驚慌的神色,雙腳生風,跑得更快了,同時她改變策略,鑽進民居間的旮旯小巷,和我打起游擊。她對這一帶的地形比我熟悉得多,再加上小巷裡沒有光照,黑咕隆咚的,我還踢到好幾次備用燈具,一來二去,很快就追丟了。

“可惡!”

我站在一座小石橋上沮喪地捶石墩。

這裡是小鎮腹地,離河岸的燈會會場已經有一段距離,那邊的喧囂已經聽不太清,連綿燈火也已經縮成一小團模糊遠影。

石橋底下是人工開鑿的河道,鎮民們將河水引流,縱橫交錯地貫通小鎮,讓鎮子幾乎被四通八達的水流包圍,每走幾步都會遇到一座小橋。我一邊嘆息一邊在黑暗中舉目,突然間眼角下方劃過一絲亮光,連忙低頭向下看。

是蓮的額頭髮出的亮光。

她竟然就在我正下方。

站在橋下的洗衣台(就是一段石階梯和一小塊長方形平台)上,正獃獃凝視流水。

因為黑暗的原因,我們倆完美錯過了彼此,直到她自帶光源的大額頭將她出賣。而且看她此時的動作,她似乎——似乎又打算像昨天一樣投水。

她的一隻腳已經沒入水中。

我翻身越過欄杆,從橋上跳下,抱住正欲往水裡撲的少女。

“喂!死小鬼!喂!你在幹什麼?!你這個腦殼大、腦仁小的白痴!你有什麼隱情、有什麼難處的話,不管是什麼事,都可以找我傾訴的啊!為什麼老是要想着尋短見?!”

我抱着蓮不停顫抖的臉頰,放聲大吼。

我看見她的瞳孔,如同瀲灧湖水中的蓮花一樣,奇異地綻放。

不過很快就恢復原狀。

她挑高的眼角也垂了下來,臉上的表情經歷某種短暫混亂以後,變成不知所措的羞赧。

“哥、哥哥……”她用彷彿快要哭出來的語氣低喃了一句,然後猛然掙脫我的手。

力大如牛。

接着,再次一溜煙地跑掉了。

“……靠!!”

她落跑的方向和來時正相反,再次往燈火通明和人聲鼎沸處跑去。我只得又折返身繼續追。我的速度,明明和吸血鬼比都不落下風,卻怎麼都趕不上她,眼看着又要被她給甩掉。不過還好,跑過一個拐角口以後,發現她正站在人群中間扶膝彎腰,大口大口喘氣。

看來體力還是小女孩的水平。

我本來就此跑過去抓住她,但思考了一下,還是止住腳步。

這裡人來人往、熙熙攘攘,我怕她又放聲大喊,發假警報,害我真被當成人販子抓起來。

我從身旁的路邊攤拿了個京劇面具戴在臉上,吊在遊盪的蓮身後,亦步亦趨地跟着。

她彷彿正在尋找什麼東西,頭一直微微仰着,舉目四顧。

我袋中的手機一直在持續發出震動,那肯定是香霧終於發現我擅自開溜,正憤怒地打電話吧。

不過此時也沒空閑回復她。

在人流密集的巷道左拐右拐了半天後,前方的蓮彷彿終於確定了方向,朝着河岸邊走去,那裡有一座跨河的橋——並非昨天的那座石拱橋,而是帶廊亭與瓦頂,檐角飛翹的風雨橋,看樣子她是準備過河去,我也悄咪咪地慢慢靠近,準備在橋上人少的時候逮住她。

她若再掙扎,就綁住她!

她再喊人販子,就封住她的口!

絕不會再讓這死小鬼繼續污我清白!

誰是人販子啊!

可就在她踏上橋廊,我也準備衝過去的時候,一大群人簇擁着彩畫金描、翻滾騰躍的舞獅隊,敲鑼打鼓、浩浩蕩蕩地從街道上遊行而過。徹底堵住了道路,我大驚,跑過去擠進人群,那獅頭還朝我搖頭晃腦、張嘴鼓眼,獅頭裡的大叔一臉燦爛笑容。

“……對、對不起!借過、借過!”

我鑽進龍獅子的身體裡面,把舞獅對驚得大呼小叫、一片混亂,從另外一邊鑽出來,再擠開人群跑上風雨橋時,早已不見蓮的身影。

我趴在廊橋欄杆上四處眺望。

不遠處有一道小小的亮光。

——蓮的額頭。

她一邊小跑一邊鬆開發繩,讓劉海遮住額頭,指引我方位的亮光瞬間消失了,不過她的行進目的我已經大致有底。

是遠處那座七重寶塔。

我跑下風雨橋,向寶塔跑去。

寶塔修建在河岸平地,旁邊是巨大的停車場。

古老與現代毫無邊界地共存,實在是有些違和。

我跑到塔底,正如所料,門被打開了。

推門走進寶塔,被迎面一尊佛像嚇了一跳。

佛像旁邊是蜿蜒曲折的木樓梯。

我沿着樓梯,向上攀爬,一邊爬一邊小心翼翼地喊。

“小、小蓮!”

“你、你在哪?你該不會是藏在暗處,打算嚇我吧!”

“你、你要是敢那樣做,就算有未成年人保護法,我也不會對你手下留情的哦!”

塔的高度在外面看大約40米,我氣喘吁吁地爬了大約10分鐘,走到第六個塔心室。

四周牆壁是五彩斑斕的壁畫,榫卯樑柱堅實地支撐着天頂,北面有一扇木門大開着,凜冽的冷風從那邊灌注進來。

我跑出塔門,俯身向下看。

蓮蹲伏在一處飛檐角的末端,緊抱着上面的嘲風石雕,正在雞啄米似地點頭,口中似乎還念念有詞。

看樣子——像是在倒數。

“喂!小蓮!”

我跳下欄杆,連滾帶爬地順着瓦檐滑下去。

蓮聽到聲音,回頭看向我,露出笑容。

“沒、沒關係的,哥哥。”

“很快——就沒事了。”

她作出輕生者的常見發言后,鬆開手,從檐角一躍而下。

我撲過去一把拽住她的手臂。

可另一隻手——沒能抓住什麼可供支撐的東西。

身體也沒能保持平衡。

跟着她一起朝地面跌落。

絕命時刻,手在半空碰到一根繩子,連忙死死拽緊,抓着蓮懸在半空。抬頭一看——是掛燈籠的繩子。

寶塔的每個檐角,都垂掛有一串吉祥喜慶的大紅燈籠,我們現在就懸掛在第六層的東北角,跟着四五個巨大的燈籠一起隨風飄搖,下方三四十米處是堅實的水泥地。

燈籠是紙制的。

但同時也是明火的。

因為我們拽住繩子時產生的晃蕩,最下面那隻燈籠里的蠟燭或松油似乎已經翻倒了,火焰正在籠身上緩緩燎起——沒有時間猶豫了。

“蓮,你等下要抓緊我!你一定要抓緊哦!”

“哥、哥哥……”

下方的蓮露出一種很難過的表情。

不像是因為給我添麻煩而感到難過。

反而像是我給她舔麻煩而感到難辦。

我鬆開手,釋放氣息。

五隻燈籠的紙籠身從骨架上散開,化作億萬隻紅蝶,撲到我們身上,聚成一對燃燒的長翼。

並不是比喻,是真的在燃燒。

因為那隻燃燒的燈籠也被我用氣息拆開,將火勢引了過來。

“不、不好。”

紙包不住火,在紙翼上快速蔓延。而且更糟糕的是,燈籠雖然大,但作成的紙翼還是不足以支撐我們兩人的身體重量。

我只勉力振了兩次翼,就不可阻擋地向下落去。

有如神話里的伊卡洛斯。

還好,第五層的檐角下當然也掛着燈籠。

我抱緊蓮,操控聚攏在我們身上的紙翼,一個鷂子翻身,避免撞到飛檐角。在掠過第五層時,凝聚氣息,把第五層的五隻燈籠也拆開,化作紙屑撲過來。

翅膀得到補充,增大了不少,下落的速度稍有減緩,可是火借風勢,在紙翼上燒得更旺了。

第四層、第三層,依此操作,在即將墜到第二層,地面與死神都飛速接近時,我咬緊牙關,控制紙翼拚命向上抬起。

就像客機即將墜毀時拚命推操縱桿一樣。

紙做的翅膀在墜地前一瞬振翼而起,帶着我們貼地滑翔了一段距離以後,緩緩扶搖而上。

我長吁一口氣。

看來這次——也沒能死成。

燃燒產生的上升熱氣流,在迫降的那一瞬間恐怕也發揮了不少作用,這大概就叫因禍得福吧。

我們被逐漸解體的火焰紙翼包圍着,緩緩掠過河面上空。

從下方河岸看,我們現在大概就像一隻燃燒的火鳥。

其翼如垂天之雲,並且還是火燒雲。

岸邊已經有不少人在發出驚呼。我低頭看向蓮,在飛散的紙屑與火花間,我發現她眼眸中的瞳孔,又在演繹蓮花綻放的過程,她的眼角抬起,臉上開始逐漸堆滿震驚與興奮。

興奮?

這死小鬼在興奮什麼?

火翼在接近河岸時終於燒光了,我們撲通落水,因為飛行慣性還在水面打了個水漂,等到渾身濕透地爬到岸上,正準備對蓮發難時。她像鯨魚一樣噴了口水,翻身跳起,抓緊我的雙手,興奮地大喊:

“好、好帥啊!”

“耶??”

“剛才的‘大紅蓮鳳凰俯衝’,實在是太帥了!”

“……別把我拚命救你的努力,說得像是格鬥遊戲里的超必殺一樣!你這傢伙——”

“你難道會超能力的嗎?!還是哪個修仙門派的弟子?你會飛耶!嘩哦——好厲害,你真的會飛耶!”

她手舞足蹈、活蹦亂跳。

讓我目瞪口呆、瞠目結舌。

她是——這種性格的人嗎?

她和三分鐘前的自己,簡直判若兩人,和昨天的她更是完全對不上號。可是——也對哦,就在今天稍早之前,她也顯露過這樣的跡象。

說不認識我,還大喊我是蘿莉控的時候。

這到底是怎麼回事,我不禁陷入沉思,注視眼前的少女,觀察她上翹的外眼梢,看着她用發繩把劉海麻溜地綁好,露出光亮的額頭。

這兩種截然不同的性格,

在一個身體上不停變換。

到底是怎麼回事。

難道說是傳說中的那個——

雙重……還是雙層,之類的障礙?

“請您教我飛行吧!”

“啊??”

她納頭便拜。

“師傅!”

“等等!”

“老師!”

“呃!!”

“師匠!”

“唔——!”

我心中一時間,竟然生出几絲飄飄然的感覺。

這大概就是被人崇拜的快感。

可是不行,現在最重要的問題是搞清楚這小鬼身上發生了什麼。

為什麼要做那種自我毀滅般的自殺行為。

我捧起她的臉。

“喂,小蓮,我說——你是小蓮吧?”

女孩的表情瞬間一僵。

她用力甩臉,掙脫我的手,原地打了幾圈轉,臉上的表情風雲變幻,一會兒齜牙咧嘴、一會兒懊惱抱頭。她的表情與動作豐富又活躍,這讓我更加堅定了自己的判斷。

“我、我不是蓮啦,我是華!殷華綾!”

“華……?蓮與華嗎?也就是說,你們倆果然是——”

女孩回頭看了眼身後——由於被我們剛才滑翔的火光吸引,已經有不少人開始朝這邊聚攏。

她臉上露出煩躁與緊張的表情。

“師傅,明天!請你明天早上去那裡找我吧,”華用手指向遠處的風雨橋,“我會把事情原委告訴你的!”

“事情原委?現在說不行嗎?而且我什麼時候已經成了你的師傅,我可不會飛哦,剛才只是——啊!”

她已經一溜煙跑遠了。

我的話語肯定沒傳到她耳朵里吧,因為音速根本趕不上她落跑的速度。

由於人群聚攏,我也不好再逗留,脫下上衣擰乾以後,打着哆嗦跑回已經在敲鑼打鼓唱大戲的會場,香霧正站在會場入口,抱着一堆毛絨玩偶,面色陰沉地等待我。

我將發生的事告訴她,她才臉色稍霽。

“原來是雙重人格……真是老套的展開呢,那我明天也陪你去吧,表哥。”

“不用了,那個孩子——我是說,那兩個孩子,似乎都很不近生人,我一個人去就行。”

香霧聞言,眼皮瞬間再次垮下。

當晚再也沒有給我好臉色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