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發明春節的人,就應該綁在衝天炮上發射到空中炸成煙花。”

坐在涼亭里注視着小橋流水,一臉陰暗地對着瀲灧波光發出如上暴論的人——不是別人,正是小生在下不才我。

時間是臘月二十五,地點是家鄉小鎮附近的河畔涼亭。

按照民諺,今天是“二十五,磨豆腐”,是為新年夜如火如荼做準備的日子。一路走來,倒是沒看見真有人推磨做豆腐,可是和節慶相關的氣息——像是扔摔炮嚇我的小孩,以及掛滿街頭與河岸的燈籠,都讓我心情愈發煩躁。臉上洋溢着笑容的人都是我的敵人!我就這樣被滿街滿岸的敵人驅趕着,踏上這條不知道名字的石板古道,躲進了路旁的一間小涼亭。

“哎……”

把後腦勺枕在美人靠上嘆氣。

我現在的姿態和構圖,應該很像青春類電影中那種剛剛失戀的痴情少年吧,不過事實當然不是這樣。

倒不是否定失戀這一點啦,的確我在不久前,剛剛經歷了一場匪夷所思、刻骨銘心的慘痛失戀。但一碼歸一碼,今天的壞心情和那件事並沒有太大關係。

靠岸處的水面上漂浮着一蓬蓬枯萎的水草,我費力分辨了許久,才從葉片和花托的形狀分辨出來那是荷花。現在是最冷的時候,氣溫馬上要降到零度以下,因此它們被凍死也是理所應當的事,屬於自然規律。但我因為此時的心境和心理狀態,竟不由自主地為之感到悲哀,睹物思情,產生了某種同病相憐的感覺。我不是說自己快要被凍死,只不過在感嘆人間冷暖而已。

“什麼“一家人團團圓圓最重要”,說的冠冕堂皇的……還不是拉偏架。狗屁親戚,爺不奉陪了!都吃*去吧!”

我大聲吼道。

其實也沒多大聲。

倒不如說是在小聲嘟囔。

因為涼亭就靠着大路,我怕被人側目,因此只敢在心中大聲喊。

然則如此,還是有人被我陰暗的碎碎念嚇到了,大概以為我是當地的地痞少年吧,繞了一個巨大的弧形才敢從涼亭邊走過。

“……”

我到底是從何時開始,變成這種憤世嫉俗、陰暗乖僻的人設的?

明明中二期早已遠去,我卻彷彿發生了返祖現象。

那個陽光開朗、人見人愛的小峰似乎已經是遙遠過去的事。

準確來說,是今天上午的事。

今天上午,我帶着香霧回到了老家。

這句話似乎稍微有些歧義,為防大家的認知出現混亂,在繼續講述之前,我還是先把香霧——亦即我表妹——的家庭狀況及親屬關係,在此向大家先稍稍澄清一下吧。

我和香霧是表親,並且是舅表親,換句話說,我的母親和香霧的父親是姐弟。兩人都在這座小鎮出生、長大,奔赴不同的命運。

然後,很不幸的是——宛如每個少年漫畫主角都必須背負的沉重命運一般,我的雙親和香霧的雙親,由於各種各樣的原因,此時此刻都已不在我們身邊。

要麼早已逝去,要麼杳無信訊。

在我母親和香霧的父親所在的這個大家庭中,我和她算是孫輩中最孤苦伶仃的二人——用孤苦伶仃似乎會顯得有些過於悲情,不過考慮到其他同輩人基本都父母健在,家庭圓滿,這個詞也不算錯。並且比起我來更加悲慘的是,我如今好歹還有一個收養家庭,有兩位名分上的父母,而香霧因為某種原因,別說養父母,就連自身的正式身份都沒有。

至於那個原因,說白了,就是她頭上的那對異形耳朵。

人類——這個身份,她只能擁有一半。

她是人類和霧貓的後代。

血肉與迷霧的混雜體。

清醒世界與夢寐世界的合作造物。

因此,她在成為一個有家可歸的幸福孩子之前,還需要先成為一個有名有分的完整人類——她現在每天都在為了這個目標而奮鬥,在咖啡廳辛勤工作,希望儘早攢夠拿到正式身份所需要的金錢。每當看到她忙碌的背影,我都不禁有些悲從中來,甚至眼眶泛紅,因為她這個年紀本該是無憂無慮地上學,開心地討論明星與遊戲的幸福時光才對。我想要走過去抱緊她,並且絕對不是因為她穿女僕服很可愛這種原因。

總而言之。

無論如何。

將她帶回家鄉過年是一個十分冒險的舉動。

因為並不是所有的親戚都清楚她的身世秘辛,香霧的爺爺和奶奶,亦即我的外公外婆,身為一家之長的二人,倒是很清楚自己孫女的情況,並且也十分期待見到她(畢竟是最疼愛的末子的後代)。但是其他親戚——尤其是那些遠房親戚,並不知道香霧的狀況,假如她雙耳的秘密不慎被發現,又被流傳出去的話,最壞的情況下,她搞不好又要離開咖啡廳,再次開始流浪躲藏。

說到底,因為那雙耳朵的存在,香霧根本就不適合長時間外出。她在咖啡廳附近能把耳朵以“貓耳頭飾”的名義大大方方地露出來,但是在其他地方,穿着便服的時候,就只能用帽子將耳朵遮嚴實。現在是冬天,戴帽子不會顯得很奇怪,所以她才會在猶豫許久以後同意和我一起返回家鄉。

一個人留在咖啡廳過春節也太可憐了。

話雖如此,她還是顯得很緊張。一路上都顯得心不在焉,左顧右盼的。對於我來說,回到家鄉會見到的是業已熟悉的親人,但對於她來說,會見到的是一群名為親人的陌生人類,會惴惴不安也是很正常的事。

可是等到回到老宅,事情的進展卻出乎意料——倒不是說發生了什麼壞事,而是一切過於順利。因為她受到了非常熱烈的歡迎,以外公外婆為首的在場親戚,將她團團圍住、噓寒問暖,一邊上下打量嘖嘖讚歎,一邊不停塞紅包。香霧是個外貌出眾,漂亮可愛的女孩子——在此處強調這一點似乎有些刻意,但我還是忍不住思忖:這肯定和她受到的熱情接待有着顯著的正相關。而且與此同時,現在的她也是個乖巧聰慧,很善於待人接物的人——這一點倒不是天生,而是在女僕咖啡廳里練出來的。但無論如何,因為這一點,她在最初的慌張過後,很快就展現出女僕的交際天賦,露出千錘百鍊的商務性甜笑,對長輩們挨個問好,和同輩談笑言歡,很快就獲得了所有人的交口稱讚。用一點也不誇張的比喻——就好像大家的頭頂都在不停冒出好感度+1的提示一樣。

所以說……

這其實是好事啦。

怎麼看都應該是好事才對。

只是我被晾在了一邊而已。

啊啊。

我捂着臉,把視線從天空收回。

光是說出這句話,自己的器量狹小就已經暴露無遺。

該怎麼說呢。

她出乎意料地和親戚們相處融洽,這確實是好事,但是也讓我心中某份暗搓搓的期待落空,我的期待是什麼呢?簡單來說,一個人——並且是缺乏安全感的少女,來到陌生的環境,面對陌生的人群,變得不知所措,感覺形單影隻,從而對身邊唯一認識的同伴,產生了超乎平常的依賴心理……

嗚……

我雙手捂臉,把頭埋向地面。

這就叫自我厭惡吧。

作為一個兄長,乃至作為一個人,我的格調和格局都糟糕透了。

不過話說回來,這並不是我從外公外婆家負氣出走,跑來這裡來的原因哦,我器量再小,也不至於狹隘到這種程度。真正讓我情緒爆發的,是之後的閑談。

寒暄結束以後,親戚們繼續開始拉起家長里短,這是一個以現代目光來看已經十分少見的傳統大家庭,光是在場的叔伯輩親戚就有十來人——其中最疏遠的那幾位,與我和香霧之間的血緣關係大概不會比人和猴子之間高多少吧。作為剛回來的二人,我們自然而然地成為話題中心。香霧的父親早已辭世,而她的“母親”,也就是賦予她身體上那部分貓咪特性的某個「存在」,至今杳無音訊,也不可能現身。親戚們並不知其中秘辛,只當那位“母親”是一個絕情冷血的女人,嘆息感嘆了一番后,話題轉移到我的父母這邊。

我的父母則是死於一場看似意外、實際上也很有可能就是意外的事件。

那是我很小很小時發生的事了,我幾乎沒有絲毫記憶,對親生父母的印象僅僅只有兩張冷冰冰的照片,因此自然也談不上感情。我在那之後不久就被送往名為「朱卷」的巨大宅邸,加入了「家族」,成為殺人的小鬼——這是后話,此時暫且不提。話題的重點是,我父母死於意外,並且據說是因為愛情受到阻攔,才決意私奔,在路上遭遇的意外。這是一出經典到濫觴的愛情悲劇,因此毋庸置疑,兩人的相愛並沒有受到在場親戚的祝福。

雖說我後來與外公外婆和解,重新成為這個大家庭的一員,但是過去的事情不可能改變,從邏輯因果來說,父母的死因有部分要歸咎於在場者。以往任何節日,大家都會心照不宣地把那部分過往收拾起來、放到一邊,誰也不會把目光轉向那裡。可就在今天,那幾位叔伯中的一員——也許是因為酒後失言,又或者僅僅只是一時嘴快,在我面前如此嘟囔道:

“要不是因為XX(父親的名字),XXX(母親的名字)她現在還……”

於是我——爆發了。

徹底失去自製。

用暴跳如雷都不足以形容當時的狀態。

就算祖父母再怎麼努力勸解,“團團圓圓最重要”念了十幾遍,我也沒能控制住脾氣,大吼大叫一番以後,看都沒看人群里的香霧,直接衝出了門。

啊啊……

我再次嘆氣。

我對被稱作父母的那兩人,明明就沒有多少感情,可是在當時那種情境下,卻爆發出連我自己都覺得過頭的怒火,事後想來,這恐怕不僅僅是因為父母的緣故吧。香霧受到歡迎、我卻被晾在一旁,她還和同輩的幾個男生相談甚歡……各種各樣複雜陰暗的情緒裹挾在一起,才導致了那種失態的爆發。

真的,儘是一些陰暗討厭的情緒。

我唉聲嘆氣地抱頭。

家人,親人……

到底是種怎樣的存在呢?

即使是與被如何稱呼的那些人共聚一堂,我也完全感覺不到和他們之間有什麼特殊的情感存在。

只不過是一年一度的、例行公事般的聚會罷了。

血緣的聯繫。

親情的紐帶。

果然——都不是靠單純的定義就能體會到的。

我和香霧的確是親人。

可是該怎麼說……對我而言,她更像是一個天降的少女。

伴隨着某種少年漫畫式的奇遇降臨我身邊,然後將我拉入一場恐怖電影般的大冒險。

正因如此,她身上的夥伴屬性與異性屬性都要遠遠勝過親人屬性——即使在一年後的現在也是如此。老實說,要不是這份親人屬性礙事,我應該早就向她告白(並且被拒絕)了。

我的親人不像是親人,我的家人又早早掛掉,那麼代替他們位置的——我真正意義上的家人和親人到底該是誰呢?我抱頭冥思苦想,然後猛然發覺:我真正意義上的家人和親人,其實是那棟名叫朱卷的巨大宅邸里的人。

一起生活了多年的其他小鬼。

以及撫養了我們多年的大人。

殺人的小鬼。

指揮小鬼殺人的成年人。

我不禁咧嘴苦笑。

「家族」的詛咒也許會伴隨我終生也說不定。

——話說回來,這裡到底是哪兒啊?

這條淅淅瀝瀝的小河又是什麼來頭?

眼前的風景豈止不熟悉,我壓根就沒有任何印象,譬如遠處河岸邊矗立着的一幢七層寶塔——以前有這東西存在的嗎?

在更遠一些的地方,小河分出一支更小的支流,流入東邊黛瓦白牆的小鎮,我就是從那座小鎮負氣出走的。啊,用負氣出走或許有些嚴重了,鬱悶地逡巡至此——差不多可以說是這樣吧。

那座小鎮自然是名為家鄉的地方,然而不過一水之隔的這邊,在我眼中就是完全陌生的風景。

這裡該不會已經是鄰鎮的地域了吧?因為這邊的建築樣式要更老一些,亭台樓榭也修建得有模有樣,這裡大概是某種風景區,畢竟以“古鎮”為幌子的旅遊景點近年來發展得如火如荼,不過……也和我沒多大關係啦。

這裡只有家鄉之名,卻找不到家鄉之情,我只想過完春節,早點離開。

不遠處的石拱橋上,佇立着一名身穿學生運動服、大概十一二歲年紀的小女孩,正出神地凝望橋洞下緩緩駛過的一艘烏篷船。因為隔得挺遠,她的樣貌和神情我都看不太清,但從呆望的姿勢與周身隱約散發出的氣氛來看,她的心情顯然也不是很好——哎呀呀,難道說她也和我一樣,也是對新年與春節感到厭倦的夥伴嗎?一瞬間我彷彿有種不再孤身一人的莫名安心感。但轉念一想又覺得不對——這個年紀的孩子怎麼可能會不期待春節嘛,說不定只是在因為失戀而黯然神傷而已。

她的髮型很惹眼——因為她把劉海全都向上梳起,用發繩束成了一撮小辮子,露出光潔亮麗的大額頭。天庭飽滿在傳統觀念中是寓意吉祥的好面相,但對於這個年紀的女生而言,關注得更多的恐怕是顏值問題才對啊?像這樣毫不保留地把額頭全露出來,需要巨大的勇氣,不過換個角度想,似乎也有着“只有美女才敢露出額頭的”說法存在。

我就這樣胡思亂想着,慢慢站起身,打算走過去和那個女孩搭話——並不是搭訕哦,只是搭話而已。因為我有在認真思考:如果那孩子真是因為感情之類的問題在神傷,她在橋上佇立良久,搞不好會一個念頭拗不過去,生出輕生之意——甚至可能早已有此打算。

我正準備走出亭子,前方突然落下一道水藍色的瀑布,迎面將我澆個透心涼。

“哇啊啊!!”

我大叫着後退。定了定神,才發現落在臉上和肩上的根本不是“瀑布”,只是柔順沁涼的髮絲而已。

“嚯嚯,我還以為這位坐在亭中顧影自憐的帥哥是誰呢,沒想到這不是表哥啊!”

“香、香霧?!”

髮絲的主人自然是香霧。

她倒掛金鉤,從亭子的屋檐上垂下來身來,長長的水發左右晃蕩,用倒過來的臉笑嘻嘻地盯着我驚魂未定的正臉。

“你、你嚇死我了!你到底是貓還是蜘蛛啊!快下來啦,耳朵都露出來了……不對,內褲都露出來了!”

她聽到我的話,依言鬆開掛在亭檐的雙腳,在空中輕飄飄地轉身,落進我早已張開來準備好的雙手中,我只好重新走回亭子,把她扔向座椅。她屁股着地,在涼亭的座椅上彈了一下——真的是非常q彈,就像柔軟而蓬鬆的貓球一樣,而且還自己給自己配上了“biong~~”的擬聲詞。

因為她體重非常輕,所以我才敢用扔這個動作,最誇張的記錄是從20樓跳下毫髮無傷,這一點也和貓十分像。

香霧端正姿勢,輕聲咳了咳。

“我是奉爺爺奶奶之命,尋找離家的遊子,勸其返家的哦。”

“……”

事後回想。

正是當時香霧的突然出現,打斷了我走到橋那邊去的動作。

如果她沒有出現在那個時間點,讓我能及時走到橋上,和那個孩子搭上話——

事情的結局是否會變得有所不同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