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怎麼樣，我說得沒錯吧？她們的火焰——很美麗吧？”
身旁突然傳來說話聲。
我轉頭一看，嚇了一大跳——是魔鬼。
“魔、魔鬼？！你怎麼——”
“你幹嘛一副見到鬼的樣子啊？雖然我確實是鬼啦，哈哈！”
“……”
“我的看家絕技就是穿梭時空，既然能讓你們過來，我當然也能過來。”
“穿梭時空……”
這點暫且不談，他剛才話中的主語……
“你說 ‘她們’？”
“是啊。”
魔鬼點點頭。
“那位母親，和那位女兒，母親那邊——我當年也曾經引誘過她呢。走投無路，生活困頓的魔女母女——我怎麼可能錯過嘛。我許諾給她們母女優渥的生活條件，代價自然也是她們的靈魂。”
“魔鬼！你這傢伙！”
魔鬼把手指豎在嘴邊，示意我小聲。
“當然是失敗啦，我小看了人類呢。哎呀呀……我當時要是不那麼貪心，只要求母親一人的靈魂的話……或許事情早已經成了，哈哈！”
它笑着嘆道。
然後突然揉了揉鼻子，偏開頭。
“……魔鬼，你這傢伙……”
我們站在一旁，安靜地欣賞着母女重逢的感人一幕。
“對於你們人類來說，母親和父親果然還是不一樣的吧。”
魔鬼突然道。
“不一樣……嗎？”
“沒錯，不一樣哦。雖然這只是我自己的一面之詞，算不上什麼理論——說到動物繁殖後代，雄性的生殖行為，其實在受精完成後，就結束了，不是嗎？”
“呃，大概。”
畢竟理論上來說——他們參與的部分也就到此為止。
“但是雌性的生殖行為，卻會一直持續到產下後代，乃至將其撫育成年。”
“畢竟……是她們產下的孩子。”
十月懷胎，一朝分娩。
那到底是種怎樣的感受呢？
我肯定永遠體會不到。
“所以這就是母親和父親的不同啦，你們似乎會宣揚父愛和母愛同樣偉大？但不論怎麼辯解，在我看來——父愛的來源，其實是責任感。”
“責任感……”
來自於社會、集體與國家的道德約束。
“所以當他們認定自己沒有責任時，即使是自己的親生後代，也不會有任何親情產生。”魔鬼說。
“……”
確實是這樣沒錯。
會冷漠無情，利益至上。
就像海棠的父親。
“至於母親那邊……則僅僅是本能而已。”魔鬼輕聲說。
“本能……”
生來就有的，身不由己的行為。
因為這份本能，會不惜一切地愛着自己的孩子。
不求回報地為他們做任何事。
我盯着襁褓中的嬰兒。
這份愛——到底是理所當然，還是偉大無比呢？
老實說，我完全無法給出結論。
“唉，接下來。”
魔鬼嘆着氣小聲道。
“雖然我不想做掃把星，但還是該做正事了。”
它一拍手，遠處的海棠母親應聲倒下，軟綿綿地靠在海棠肩上，天台門那邊聞訊趕來的幾名醫護人員也癱倒在地。
似乎是暈倒了。
海棠此時也終於發現魔鬼，她把暈倒的母親小心翼翼地放平，快步走過來，對魔鬼怒目而視。
“魔鬼！你又想幹什麼！”
“我什麼都沒想干啦！真是的，一個兩個見到我都跟見到反派一樣！”魔鬼委屈地癟着嘴嚷道，“我是來幫你們解決問題的誒，你和令堂的重逢，這確實是很感人沒錯啦——但光靠哭哭啼啼是沒辦法解決問題的吧？”
“…………”
它說得對——光是眼淚和感動是沒辦法解決任何事的，如果我們就這樣回去，一切基本上不會有任何改變。
母親依然會貧病而死。
女兒依舊會深陷悲痛。
白忙活一場。
“你有什麼辦法嗎，魔鬼？”我問道，“你難道有什麼能讓她們母女脫離不幸的辦法？”
“才沒有咧，”魔鬼翻個白眼，“我才沒有讓人變得幸福的法子，你當我是天使嗎？真是的，你該不會以為我能變出一大堆花花綠綠的鈔票，讓她們從此過上富足快樂的日子吧？”
“…………”
“不過，我倒是有讓她們變得不那麼不幸的方法。”
“不那麼……不幸？”
“這對我來說，也算是天使一樣的善行了呢。”魔鬼搖着頭，小聲喃道。
“少廢話，你快說。”
“簡單來說——就是由她們兩人來均分不幸啦。”
“均分？那是什麼意——”
“是折中的辦法吧，”海棠打斷我們的對話，繼續怒視魔鬼，“阿斯塔祿，我早就說過，我不接受不上不下的——”
“你給閉嘴我好好聽着！”
魔鬼大聲喝道。
它好像還是第一次——用喊的說話。
“你難道還沒想清楚嗎？小妹？我以為小鬼前面朝你嚷的話，已經讓你清醒過來了呢！真是的……老實告訴你，你第一次向我提出那種蠢願望的時候，我就想好好臭罵你一頓了！你還沒明白嗎？無論是「上」還是「下」——無論是你死，還是你母親死，都不會有人得到幸福哦，只是會讓另一個人陷入不幸與悲傷而已！”
海棠張大了嘴，卻說不出一個字。
她無話可說。
“所以說啊，假如不管怎樣都必須有人不幸的話——那還不如乾脆由你們兩人一起承擔算了。”
“那到底是……怎麼均分？”
我焦急地問道。
“很簡單哦，由我來把現在的小妹，”魔鬼瞥向我懷中的嬰兒，“把這個嚶嚶嚶的小可愛，送走就行了。”
“送走……”
“譬如說，送到姬家去，他們雖然和小妹的母親翻臉。但小妹本人對他們來說還是很有價值吧，培養成未來的巫祝的話——”
“滾！我不同意！”
海棠立即言辭激烈地拒絕。
她簡直對那個家族恨之入骨。
“啊啊，好啦好啦，”魔鬼無奈地招手，“我就知道你會是這反應，當然還有其他選擇啦，把你送到孤兒院，由社會福利來撫養吧，怎樣？”
“社會福利……”
“至於小妹母親這邊，也由我來解釋，我之前就和她接觸過，所以她應該能理解的。”
“……”
確實——這樣一來，海棠的母親就不用因為扶養她而勞累過世。
她自己也能健康成長。
但是……
“沒錯哦，小妹的母親會因為思念她，而日日落淚。而小妹你自己，也會變成沒爹沒娘的孤兒。”
雙方都會變得不幸。
“但至少——雙方都不用失去生命。”魔鬼低聲作結。
“…………”
“…………”
我又看向海棠。
海棠同時也在看着我。
“小峰，你來決定吧。”
“咦？！”
“我本來是抱着必死的信念而來，但演變成現在這樣，我也不知道該怎麼辦了，所以，我想讓你來決定。”
“我……”
我看着海棠淚跡未乾，尚且紅腫的眼眶。
如果這樣做，就意味着——過去還是會被改變，我們的相逢也會被抹去吧？
我們會變成陌路人。
這三周——對我來說彌足珍貴的三周，還是會消失在時空漩渦中。
不過，回答依然無需過多思考。
果然，就像小葵說的那樣——活着是最正確的。
只要她能活下去，
總有一天——我們能重逢。
而她和母親——亦能夠團圓。
“海棠，活下去吧。”
之後，就只剩下一些細枝末節的問題。
海棠把魔鬼拉到一邊，小聲爭吵了半天。她時而怒目而視，時而冷若冰霜，而魔鬼先是滿臉的不願意，隨後又滿臉無奈。
爭吵的內容，我當然無法知曉。
最後，魔鬼抱着襁褓，點頭告辭后，化作一團黑煙消失。
海棠把依然在昏睡的母親扶到牆邊靠好，然後轉過身，走到我身邊，
我們靜靜對視。
時間應該已經所剩無多了。
這種時候……我該說些什麼來着？
她說我的感情細胞很富餘……只能說她實在是太抬舉我。
我一句話都說不出口。
反倒是她先開口。
“我為剛才的話道歉。”
“誒？”
“那天傍晚，在教室門外偷聽到我通話的人是你，真是太好了。”
“……啊？”
“有其他人對你說過類似的話嗎？”
海棠看着我，舒展眉頭，露出燦爛的笑。
“能夠遇到你，真是太好了，小峰。”
“……”
面對如此落落大方，毫不做作的感謝，我反而變得有些羞澀，不知道該說什麼好。
她伸過手來，將蒼白之石放在我手心。
“這個交給你。”
“咦……？”
“本來就是打算給你的，畢竟我又不可能保留下這東西。魔鬼說，在離線宇宙重新連到主世界時，手握着它，就能保留世界被改變前的記憶，也就是說，你還會記得我的事。”
“啊——啊！”
我連忙握住那顆瑩白色的石頭。
緊緊握住。
“到時候，我還會……應該說，另一個‘我’，還有可能和你相遇嗎。”海棠輕聲道。
接着她微微偏頭。
“理論上來說，那個人還算不算是我呢……”
“呃……”
“嗯，應該還是算吧，”她自問自答地點頭，“因為我逼魔鬼立誓，要它把關於母親的事，以及關於你的事，告訴另外那個我。假如靈魂確實就是記憶的堆砌的話……那麼那個我還是我。”
“……那傢伙要是反悔呢？”
“別擔心，魔鬼都是十分信守承諾的傢伙——假如它還想要我的靈魂的話。”
“海棠……”
她果然最終還是把靈魂交易出去了。
“那個‘我’肯定也會對你惡語相向，對你拳腳相加。然後——肯定也會無藥可救的喜歡上你這個小卒吧。”
她說喜歡……
大大方方地承認。
“海棠，你到底為什麼會——”
會喜歡上我這種人。
“這當然不能說。”海棠立即搖頭。
不能說嗎……
我不禁苦笑。
明明都到生離死別的關頭了。
“小峰，這不是離別哦。”
海棠道。
“所以，我也不會說什麼離別的話語。”
她嫻靜地淡笑着。
靜靜地注視着我。
四周突然傳來滋啦一聲。
我轉頭看向四周，周圍的空間已經在出現輕微扭曲。
“接吻。”
海棠突然說。
“……咦？”
“我們有接吻過嗎？”
“有……有過嗎……”
我含糊不清地說。
“嗯，那麼——來接吻吧。”
海棠用不容置疑的語氣說道。
說完，沒有任何遲疑地——將唇慢慢靠近我。
“小峰，閉上眼。”
我依言閉上眼。
當我睜開眼，看到一朵近在眼前、靜靜盛開的海棠花。
它的枝條纏繞在我手臂上，緊緊不放。
我緊握着海棠花，握緊蒼白之石，再度被拋進扭曲的時空漩渦深處。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