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場的舉辦地,是一塊半廢棄的大學校區。

我和海棠提前從學校早退,驅車兩小時,趕到河西市區的大學城后,在逼仄幽深的小巷中又拐了一個多小時,太陽即將落山時,才終於抵達目的地。

和廢棄遊樂園一樣,眼前又是一片沒落景象。

大門的崗亭已經沒人把守,裡面就更不用說,杳無人煙、滿目荒涼,鳥兒正肆無忌憚地在主校道上跳躍啄食。

魔鬼似乎很喜歡廢墟這種地點。

廢街。

廢遊樂園。

廢棄校區。

不過這裡廢棄的程度倒沒有廢街和遊樂園那麼高——建築物並沒有倒塌或者被植物侵佔,道路也基本完好,遠處教學樓的玻璃幕牆,尚且正耀眼地反射着斜陽餘暉。

看上去就像是暑假時期的校園。

——只不過,是非常非常長的暑假。

說起來,這個廢校區我還曾經路過幾次(因為離香霧工作的MYSTERY沒有多遠),由於籃球場保存完好,這裡一度是附近大學生聚眾打球的保留地。而且這裡還曾有個類似網紅景點的地方——就是綠蔭深處那幢持續反射着餘暉的教學樓。

它建在一泊小型人工湖上面。

水上教學樓。

老實說,挺壯觀的。

假如能從樓頂俯瞰湖面的話,估計能看到更加旖旎的風景吧,只可惜這已經是不可能完成的想象了,倒不是因為教學樓的大門緊鎖,我們進不去。而是因為……浮萍早已蓋滿整片水域。

彷彿刷上了一層噁心的綠漆一樣。

這也是沒辦法的事,本身就是廢棄掉的校區,自然不可能請人定期保養,人工湖這種水域又極易富營養化,變成這樣是早就註定的結局。

上次路過的時候都還沒這麼嚴重來着。

我們沿着校道橋,走過水上教學樓,海棠盯着綠油油的湖面,露出混合著嫌惡與惋惜的複雜表情。

“初中的時候,我一度還想過來這裡讀大學呢。”

“哦?”

以她的成績,來這裡倒是有些屈才了。

不過,她明明懷着那種不可理喻的自殺願望,原來也曾經憧憬過大學生活啊。

“現在也可以那樣做啊。”我立即道。

“嗯?”

“你家裡不是超級有錢嗎?投資把這裡重建不就好了,到時候把水裡的水草清理乾淨,我們可以一起——”

我還沒說完,海棠就已經加快腳步兀自走遠。

“……”

對我的話沒有給出任何回應。

我們走到校園深處的操場,從鐵絲網上的一個破洞鑽進去。相較保存良好的籃球場,操場的情況就要糟糕得多了,別說球門,就連地上的草坪都已經剮得乾乾淨淨,只剩下乾枯開裂的黃土。

這次的對手以及主持人,就站在球場中央,靜候着我倆。

時間——是一周之中最快樂的周五傍晚。

地點——是廢棄校園的廢舊操場。

第二場茶會,正式開始。

對手看上去和我們一樣,也是高中生年紀,一男一女。

女生穿着校服——似乎是和我們相鄰的另一所高中的校服,手中拎着一把長柄雨傘。臉蛋還蠻可愛的,但表情淡漠——不是海棠那樣的冷淡,也不是諾黛爾那樣的漠然,而是介於兩者之間,彷彿午覺沒睡好一般,疲憊地耷拉着眼皮着的……淡漠。

男生的話,就有點不好形容。

只能說,我彷彿看到了一個性轉的巫葵。

他頭髮像刺蝟一樣倒豎,每根刺還染着不同的顏色。嘴巴上穿着三個嘴環,鼻子穿着兩枚鼻環,耳朵更是千瘡百孔,密密麻麻地打滿銀飾,戴着太陽鏡遮住視線,紋身從下巴沿着脖子一直延伸到鎖骨深處——這些還只是我所能看到和描述的部分。

因為他身體的大部分都被一件藏青色雨衣給裹得嚴嚴實實。

他在雨衣下面到底還藏着什麼奇裝異服,我都無法想象了。

以及——

我皺了皺鼻子,發現海棠也在和我做一樣的動作。

——他還散發出某種十分難聞的氣味。

體臭和過於濃郁的香水混合在一起的氣味。

話說回來。

雨衣,以及雨傘。

這兩樣和今天天氣完全不搭調的雨具,不可能不引起我們的注意。

今天可是個艷陽天。

我和海棠出門前也再三查看過天氣預報——今天絕對沒有雨,離我們最近的積雨雲都在百里之外。

“這次的情報,是什麼來着。”海棠小聲問我。

“「逢雨則危,遇水而安」。”

這是前一天晚上,香霧發來的情報。

剛看到短信,我還以為是她讀書時有感而發,摘了些書中的段落轉過來。因為這兩句話的格式,真的很像水滸傳裡面魯智深被贈予的四句偈言。但之後她很快打電話過來,告訴我那兩句話就是這次的情報。

“你可要一個字一個字地好好理解哦,表哥。”

她依舊如此叮囑道。

考慮到第一份情報所起到的重大作用,我和海棠自然是十分重視——但這次的情報,不管怎麼看……似乎都有點前後矛盾,互相抵觸。

因為雨不就是水嗎?

這話的意思好像又是在暗示,安危都集中在一處,和第一次的情報似乎有些接近。而且經過第一場戰鬥我們也都發現了——給香霧提供情報的那位魔女前輩,似乎是一位性格有些糟糕,喜歡用文字遊戲作弄人的傢伙。

那種惡趣味的文字遊戲,很可能也隱藏在這一次的情報中。

無論如何,我和海棠當時立馬查看了天氣預報,確定今天降雨概率為零后才安心過來。

“哦豁!參賽雙方的前輩們都到齊了咧!”

這一次的“司儀”。

站在旁邊的一名小個子女生笑嘻嘻地說。

她小麥色皮膚、琥珀色的眼睛。

留着及肩的短髮,穿着運動短褲,上身的運動服則扎在腰間,露出曲線緊緻的小腹。她這副樣子,貌似是想營造出某種運動系少女的感覺,但老實說,給人的真正印象只是一個不檢點的黑皮妹。

黑皮妹見我一直盯着她看,捂臉露出嬌羞的表情。

“討厭啦,學長,一直盯着人家看。搞得人家都快要‘熱身’完畢了,明明都還沒開始運、動!”

“……你好噁心啊,魔鬼!你弄個男性的化身會死嗎?你這個性別認知障礙、還愛給大叔吸脂的死變態。”

我劈頭蓋臉地罵道。

“男性?哼哼!”黑皮妹雙手叉腰,臭屁地揚起頭,“誰跟你說人家的性別是男性啦?你不會以為你第一次看到的那副模樣,就是人家的真身吧?那很明顯也只是化身之一哦,人家才不長那樣咧,是因為海棠小妹心目中的魔鬼是那種形象,人家才變成那樣的。人家的真身,是一個光芒四射的金髮巨乳精靈美少女哦!”

“我信你個鬼!話說諾黛爾呢?”

“她在別的會場督戰啦,她又不會分身,”黑皮妹甩甩手,“總而言之,雙方人員都到齊了。那麼,現在就宣布這次的運動——”

“等一下、等一下。”

刺蝟頭的男生——就簡稱刺蝟男吧,打斷她的話,摘下墨鏡走過來。

他光是靠近兩步,我就感覺那股氣味像劇毒光環一般籠罩住了我,我和海棠不由得都倒退兩步。

刺蝟男上下打量我一番。

接着發出一連串刺耳難聽的、彷彿在鋼琴上一頓亂按的大笑聲。

“哇哈哈哈!真的是你啊,刺蜂!真的是你誒!碉爆了!”

……碉爆了?

“刺蜂是誰?”

海棠聞言立即問。

視線卻早已轉向我。

我沒有回答海棠,也沒有回應刺蝟男的熱情,畢竟我記憶庫中實在沒有這麼號人物存在。

“……抱歉,你哪位。”

刺蝟男的笑聲猛地戛然而止,就好像亂彈鋼琴的傢伙被店員一榔頭捶倒了一樣。

“啊,對哦,你當然不可能認識我。你這麼厲害的人物,怎麼可能會認識我這個小卒嘛。不過我也是小鬼誒,刺蜂,你完全沒印象吧?我也曾經是殺人的小鬼,並且和你同在總院!”

“……”

原來如此。

是「家族」的人。

難怪他知道刺蜂這個名字。

“到底——是怎麼回事?”海棠強硬地插進對話。

目視着我,臉上帶着淡淡的低溫。

似乎對於被冷落在一旁明顯地表現出不滿。

“他說你是刺蜂,那是什麼意思?外號?綽號?還是中二的小鬼稱號?為什麼你從來沒告訴過我?”

刺蝟頭把視線轉向她。

“你這女人,不會吧,你不知道他是刺蜂?”

“所以說那到底是——”

“你連他是誰都不知道,就和他共事,你是傻*嗎?你是活膩了,還是胸大無腦?”

“……喂。”

我忍不住打斷,因為我怕海棠會亂來,但海棠意外地冷靜,只是一言不發地盯着刺蝟頭。

“蜜蜂蜇人的情景你總該見過吧,女人?蜜蜂蜇人是捨身的一擊,因為它們的刺連着內臟,拔出來時就會連內臟都一同扯出來——這就是刺蜂哦,用奮不顧身、捨生忘死的一擊殺人就是刺蜂。換句話說,他是小鬼中的小鬼、最強中的最強。家族裡只有11個人能被賜予稱號,他就是那十一個最強的小鬼之一。”

刺蝟頭說完,把視線轉向我,臉上的狂熱迅速降溫。

“不過——現在似乎不是了呢。”

“……”

“你現在看起來真是遜爆了,刺蜂。”

“……”

“你不是應該殺氣重重、陰森冷淡,視線像剃刀一樣鋒利,氣勢像煞鬼一樣可怕嗎?你現在這是什麼造型啊?竟然穿着學生一樣的校服,和這種三流女人攪在一起——”

“……我完全不知道你說的那個人到底是誰。”

我打斷刺蝟男的話。

因為他在這樣繼續對海棠大放厥詞,海棠絕對會暴走。

再者——他描繪的那個人根本子虛烏有。

“你搞不好只是在描述自己的幻象哦,那種冷血殺手的形象雖然很酷很拽,但是很可能只存在於你的腦海里。”

“……”

刺蝟男愣了幾秒后,低聲冷笑。

“呵呵,我明白了。”

“……啥?”

“你這傢伙——現在已經只剩下殘渣了。”

“……”

“刺和內臟都沒有了。”

“……”

“和這種三流女人也算是絕配。”

“……”

“這樣也好哦,我打不贏刺蜂,幹掉你這樣的殘渣卻不用費多少力氣。雖說殺死沒刺的殘渣不怎麼爽——但也約等於是殺掉了刺蜂吧?這可是值得大書特書的豐功偉業一樁!真是爽爆了啊,哈哈哈!”

他說完,臉上露出得意至極的笑,就這樣大笑着走回自己的魔女身邊。

我只好把頭轉向一旁的黑皮妹。

“喂,司儀,這傢伙當你的面說要殺掉我誒,你不管管嗎?”

“嗯?啊?我剛剛,正在心中複習圓錐曲線的最值求法,你們的聊天一句話都沒聽到耶。”

“……”

這傢伙明顯是在擺出關我屁事的態度。

說不定還在內心期待着我們廝殺。

黑皮妹拍了拍手,跳到我們兩方中間。

“那麼,塔莉醬現在就來宣布今天的運動項目了哦!”

“……運動項目?”

“學長和學姐們應該也能看得出來,人家最喜歡運動了,最喜歡看到的就是在賽場上揮灑汗水與熱血的前輩!尤其是球類運動——因為打球就是青春嘛!所以說,這次的運動項目——就是球類!”

她對一臉茫然的我們大聲宣布。

“這裡可連一隻足球都沒有。”我忍不住說。

別說足球,連球門都沒有。

黑皮妹看向我,臉上露出詭異的笑。

“誰說一定要是足球啦?只要是球——都可以哦。”

“咦?”

“只許使用球狀的物體進行攻擊!”

“防禦的話則不作限制!”

她大聲宣讀兩條規則。

讓我和海棠陷入沉默。

只能用球狀物進行攻擊,這的確——可以說是球類運動沒錯。

而且規則也非常簡潔,和上次的四角遊戲簡直沒得比。

可是,球類……這下該怎麼辦?

雖然不是很想承認,但我的確是蜜蜂,是用利刃突刺、用利刃切割的傢伙,我會使用的只有這兩種攻擊方式,紙張能夠做到的也只有這兩種攻擊方式。

球狀物……簡單來說就是鈍器吧?鈍器的攻擊需要配合自身質量來使用,雖然我也可以把紙構成球狀,但無論紙的形狀如何變化,它是輕盈薄透的紙張這一點都無法改變。

我無法攻擊,只能防守。

我看向海棠。

求助地看向她。

“喂,海棠,這下怎麼辦?魔鬼這傢伙,根本就是存心想讓我們死嘛。”

規則對我們十分不利,可以說幾乎是死局。

“你有什麼能夠用來攻擊的球狀物嗎?”

“胸部如何?”

“……現在不是開這種玩笑的時候啦!”

她的確也不像是在開玩笑,因為表情和態度都冷淡得很。

另一方面,刺蝟男露出得意至極的神色。

看樣子魔鬼的規則對他並沒有不利。

“那麼,3、2、1,比賽開始!”

黑皮妹喊出這句話后,就一個后跳,跳到遠處雨棚上,開始觀戰。我連忙也拉着海棠後退,繞着站立不同的對方二人弧形走動。

沒有攻擊方式,只能先遊離觀察,然後——乾瞪眼。

“喂,海棠,我們該怎麼辦啊?你在聽嗎?我現在是一籌莫展了耶。”

“吵什麼,閉嘴。沒看見我正在思考嗎?你這把腦子賣給火鍋店的傢伙,體會不到有大腦的人的感受吧?”

……什麼鬼!

總感覺她對我的態度又變得更惡劣了幾分。

另外一邊,刺蝟男將雨衣的雨帽戴上,轉過頭,向一直沉默的校服女生說了句什麼。

只見那名女生她——打開雨傘。

“……咦?”

她將傘舉起,向赤霞絢爛的天空看了一眼后,點點頭。

頃刻間。

傾盆大雨瓢潑而下。

就像迎面而來的一盆冷水,瞬間將我和海棠澆透。

“……果然是雨。”

海棠總算露出一絲表情。

“那傢伙果然能降雨。”

這還用你說。

這次的魔女——是一個雨女。

腳下的黃土在幾秒之間就被暴雨浸透,變成了泥水地,泥漿不停濺在我們的鞋子和衣服上,我和海棠誰也沒心思去管,全神貫注地盯着刺蝟男。

逢雨則危。

我們現在正被危險團團圍住。

刺蝟男(現在是雨衣男了)以手插兜,雨帽深掩,遮住了他絕大部分臉部,只露出高高揚起的嘴角。

和在風雨中飄搖的雨女不同,他身上竟然沒有半點水分,就連腳下的一小塊地面都還保持着乾涸狀態。如果仔細觀察的話,會發現雨水根本落不到他身上。

他的身體周圍,有一個無形的球狀防護罩遮蔽了雨水。

這件事其實很難觀察到,因為暴雨會嚴重阻礙視線。我的視力還不錯,在眯眼觀察了許久后才確認這一點,然後——在發現這一點后,瞬間反應過來:不對,那並非控制力場或防護罩遮蔽雨水。

而是控制雨水避開他。

是氣息。

我是紙,他是——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