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集會這次的情報管制十分嚴格,可能是因為這次是少有的由魔鬼出面牽頭舉辦吧。”
茶會前一天晚上,香霧在電話中如此說道。
這話的潛台詞……應該就是沒能搞到情報吧。
我正帶着失望如此推定時,香霧在電話中的聲音又略微抬高:“不過——”
“哦?”
“人家還是想盡辦法、使盡手段,從某位前輩的口中,探聽到了一些口風哦,”她用邀功請賞般的活潑語氣說道,“雖說不是具體的情報,但也絕對有用啦。你仔細聽好了,表哥——你可要逐字逐字地好好理解哦,那位前輩,對你們這輪對手的提示是:「安危都繫於老奶奶之手」。”
“安危都繫於……老奶奶之手?”
海棠皺眉重複道。
“嗯,她就是這麼說的。”
“也就是說,對手是老奶奶咯?”
“也不能光憑字面意義推斷啦……不過確實有可能呢,畢竟對手是魔女吧?說到魔女,大家小時候的印象都是那種很老很老的,皮膚像枯樹皮一樣皺的老巫婆吧?”
聽到老巫婆一詞,海棠突然轉頭瞪了我一樣。
“……干、幹嘛。”
看她眼神不善,我以為她又要對我拳打腳踢,連忙抬手護臉,但她什麼也沒做,甩頭繼續前行。
時間是凌晨兩點。
地點是——前往茶會的荒野小道中。
說是“小道”,實際上根本就沒有路,我們只是在雜草與灌木叢生的荒林之中,照着魔鬼發來的指示——往啟明星的方向行進而已。
我走在前方,努力扒開阻礙前行的錯枝亂葉,實在折不斷的就甩出紙刀砍掉,就這樣硬生生地披荊斬棘,拓出一條路。
“那麼等下毆打老奶奶,讓我們「轉危為安」的工作,就全權交給小峰你咯。”
“呼……哈……知道啦——等等,啥?!”
從提示來看,那位老奶奶恐怕就是主要威脅,她竟然說全權交給我,是真的打算當拳擊寶貝嗎。
“畢竟你是遠近聞名的,以欺凌和脅迫人為樂的小流氓嘛,毆打老人這種工作交給你不是正好?”
“遠近聞名?!”
我真有這種名聲?
不過說真的,小葵前兩天好像也提到過類似的傳聞來着,再加上我平常在學校沒怎麼注意人際關係,這種名聲搞不好還真的存在。
“小峰在學校附近一帶,可是有着‘小兒聞之止啼’的威名呢。”
“有這種事?!”
話說這種威名也不是不能接受誒。
“嗯,因為我每天都會拿着你的照片,跑去幼兒園對小朋友說:再哭這個大哥哥就會變成瘋狗來咬你們。”
“原來是你傳開的!!”
你還帶着照片!
“你這傢伙根本就是蓄意詆毀我的名聲吧!”
“你這樣說讓我很受傷誒,我明明有在幫你維護名聲來着。”
“你有做這種事嗎?我倒很想聽聽。”
“上個學期,學校的匿名版不是搞過「最想與之交往的女生」評選嗎?”
“哦,那個啊,是你奪冠,對吧?”
“沒錯,票數比2到10位的人加起來還多呢,可謂是碾壓。”
海棠說著,有些自滿地挺起胸。
“不過這個先不說,其實當時在女生之間,也在同時進行着「最想與之交往的男生」投票,你也有得票上榜呢。”
“咦、咦?!”
我驚訝得合不攏嘴。
“那難道說是……”
“嗯,我投的。”
“你投的??”
等……等等。
這投票是上個學期的事吧?
那時的海棠為什麼會投我?
結合她這段時間有意無意透露出的一些話……總感覺她都快把“從那時開始就在關注你哦”這種暗示甩在我臉上了誒。
唔……這該怎麼說呢。
這應該不是我自我意識過剩吧。
我感覺心情有些蕩漾……
“嗯,我投的你。”
海棠點着頭重複道。
“我用作弊軟件幫你連刷兩千票,把你頂到了第一。”
“你存心搗亂吧!!”
本校連同食堂大媽、掃地阿姨在內都沒有兩千女性。
還說什麼維護我名聲呢,她根本就是故意想讓我出糗……
我剛“盪”起來的心情又“漾”了下去。
“那段時間可真是熱鬧呢,女生們全都在討論那個不要臉的刷票轉校生。‘真是一點B數都沒有’——她們都一臉鄙夷地這樣說。”
“原來我評價低的罪魁禍首,從一開始就是你!!”
在我毫不知情的時候,這傢伙就已經在對我釋放惡意了!
“所以說,小峰名聲不好這件事也不能算是空穴來風啦……”
“就是空穴來風!因為完全是你在煽風!”
你這個“呼風喚雨”的女人。
“自那之後,好像再沒有女生看上你吧?嗯,很好。”
“很好?!”
“說真的,你也該接受自己不受歡迎的設定啦,小峰。”
“才不要!我才不要接受!我只是沒在高中階段搞好人際關係而已!等我進入大學,進入新的人生階段以後,就絕對會有大把大把的溫柔學姐和可愛學妹看上我!”
“看來清醒狀態下的做夢者果然是叫不醒的……”
“你這傢伙!”
“我看你別說是下個人生階段,就算是下輩子都不會受歡迎哦。”
“下輩子?!算命的都沒你狠吧!”
“你下輩子就算是轉生成一坨便便,都不會有屎殼郎敢靠近你哦。”
“……且不說哪有人會轉生成便便,如果我真的轉生成便便,也根本不用愁沒有屎殼郎靠近我!”
屎殼郎又不會以“便”取人。
“它們才不會靠近你呢,因為我就插在你上面,它們不敢。”
“…………”
下輩子的姬海棠是一朵鮮花——的意思嗎?
下輩子。
來世。
這個詞如果放在平常的對話中,應該只是一個不切實際,且帶着玩笑意味的話語。
但在此時卻顯得有點沉重。
我看着走到前方的海棠。
因為她的來世——搞不好已經不遠了。
“就是這。”
海棠突然說道。
我倆停下腳步,看着眼前的目的地。
荒野叢林之中,赫然出現一面油漆剝落、銹跡斑斑、藤蔓攀緣,招牌也不知所蹤的鐵柵欄大門。
這裡是一家……廢棄的遊樂園。
廢棄的原因——從小葵口中得知,是一樁詭異命案。
許久之前,有四名學生——三名男性大學生ABC,以及A正在讀初中的妹妹——跑進遊樂園的主題劇場,在劇場的房間里玩起了「四角遊戲」,這是個很著名的靈異遊戲,據說會招來鬼與惡靈。他們四人進去,只剩三人出來——年紀最小的女生失蹤了。三名大學生都辯稱是玩四角遊戲的時候成功招來鬼,將女生擄走,但這種理由在審訊庭上基本就等於放屁,再加上園區里陸續搜出女生的衣物和血跡,三人被判故意殺人罪,恰逢嚴打,很快就伏誅——然而不久之後,女生的身影出現在園區各處。
“哥哥和學長們在哪裡?”
“對不起,我不該停下來的。”
“我應該繼續往前走的,對不起……”
她對遊人們一遍又一遍地哭訴。
那之後就是熟悉的劇情了,這裡被當成鬧鬼之地,遊人作鳥獸散,經營難以為繼,直至破產廢棄。
我和海棠走進大門,沿着雜草叢生的主道穿過寂靜的園區,左右是各式各樣破敗的遊樂設施。
碰碰車、旋轉木馬。
過山車、摩天輪。
鬼屋、海盜船。
不知道這些設施在其輝煌時期是怎樣的光景,但現在,無一不散發出陰冷幽黯的詭異氣氛。
“……小峰。”
“干、幹嘛?”
“旋轉木馬上,坐着一個人哦。”
“你、你少嚇唬我!”
“是真的有人。”
“我才不信!我也不會回頭看!”
“…………”
一陣陰風吹過,將我的後腦勺吹得汗毛倒豎,我猛地轉頭向後看,才發現是她在朝我吹氣。
“搞毛啊你——!!”
“我看你身體僵硬、肌肉緊繃,怕影響接下來的發揮,幫你疏通一下脈路而已。”
我尿路都快被你疏通了。
“話說回來,小峰,你好像沒有帶多少紙呢,”海棠看着我全身上下問道,“你不是用紙做武器嗎?接下來可是要戰鬥,你幹嘛不用手提箱之類的容器,裝上一整箱紙?”
“……你想得太簡單啦。”
我搖搖頭。
“哦?”
“提着手提箱……假如是在機場之類的地方實施刺殺,倒是挺好的掩飾啦。但如果是在正面對決的戰鬥——你換位思考一下嘛,假如你的對手提着一個行李箱過來,你會假定那裡面裝着什麼?”
海棠微微一愣,隨即露出原來如此的表情,回答:“嗯,顯然是武器。”
“對吧,所以那樣就毫無意義了,因為對手肯定會一直提防着手提箱,甚至會搶先出手、盯着箱子攻擊。”
被發現的武器基就失去了武器的價值。
這基本上算是刺殺要領第一條。
海棠看着我,露出一副微妙的神色。
“……幹嘛?”
“沒什麼,只是沒想到小峰你偶爾也會說出一些挺有道理的話呢。”
“偶爾是多餘的!”
“畢竟曾經是殺人的小鬼嘛。”
“……”
她大概是想說,我還殘餘着小鬼生涯留下的影響。
像上面那種思考方式,也是小鬼的殘渣在產生影響,不用她明說,我自己也清楚得很。
那種殘渣……是會讓人感到不舒服嗎?
哪怕是姬海棠這種人也……
我們走進園區深處,來到一片月色照耀下的銀亮水域。
這裡是遊樂園中心的人工湖,湖的中心有一座人工島,那裡就是目的地。
湖面波光粼粼,薄霧氤氳,不遠處的小碼頭停靠着一艘小船,我們登上船,啟動發動機,向煙籠霧鎖的湖心駛去。
一路無言,只有發動機的轟鳴聲回蕩在湖面。
登上湖心島,走進深處,一座高聳如雲的古堡出現在眼前。
“……咦?”
城堡的尖塔筆直地刺入夜幕,清冷的月牙就掛在其中一個塔頂的尖端。
“只是城堡形狀的主題建築而已,”海棠白我一眼,“你那副見到惡靈古堡一樣的表情是怎麼回事?”
“也、也對哦。”
“不過話說回來,傳聞里的那樁血案,會不會就是在這發生的?也就是說,搞不好真是惡靈古堡呢。”
“……”
這傢伙到底是想安撫我還是想嚇唬我。
走進城堡大門,繞過一段迴廊,迎面出現一個方正的大型廣場,廣場中央是乾涸許久的噴泉。左右兩側則是看台,看台的桌椅早已拆得七七八八、東倒西歪,地面也坑坑窪窪,垃圾遍布。
噴泉旁邊站着兩個人。
穿着一身彷彿能吸光的漆黑西裝,身形高瘦、面如刀削、鼻如鷹鉤,神情冷酷的中年男。
以及站在他旁邊,穿着同樣漆黑的長袍,身形瘦小、面如枯槁、神態慈祥的老婆婆。
“喂、喂,海棠,”我連忙拉動海棠的手,“你看,老婆婆誒!”
“我能看得到,別吵吵嚷嚷,”海棠不耐煩地甩開我的手,“你不要一看到老人就興奮好不好,就這麼急着毆打人家嗎?”
“…………”
原以為作為戰友一起行動的話,她對我的冷嘲熱諷會稍微收斂一些,現在看來果然是做夢。
我們走向中年男和老婆婆,兩人光看打扮的話,就像是帶祖母出遊的上班族,但他們應該就是今晚的對手沒錯——也就是說,另一對魔女和騎士。
面對面站立。
然後是——沉默。
誰也不知道該說什麼。
老奶奶看起來一臉慈祥,對我們點頭微笑,上班族中年男則不苟言笑,神色冷峻。光看外表的話,所有人肯定都能得出相同的判斷——當然是中年男的威脅更大,且不說兩人的年齡與體型差距,中年男那陰鷙的表情都在暗示如此,他看上去就像是隨時都會使出八極拳攻過來一樣。
但是香霧帶來的提示很明確:安危都繫於老奶奶之手。
真正的威脅——是老奶奶。
對峙數十秒后,中年男先行走過來,朝我伸出右手。
“我不是很清楚這種場合下的禮儀,握手——可以嗎?”
他用毫無起伏——比海棠還沒有起伏的聲線說道。
“啊,當、當然可以。”
我連忙握住中年男伸過來的手,他的手冷硬得可怕,可以說幾乎沒有人類肌膚的質感,我像是摸到了角質層之類的東西。而且在月光映照下,他五指的形狀十分弔詭。
像是——禽類的爪子。
他的臉算不上醜陋。
但尖削的面部線條和五官的某些角度,卻會讓人產生某種深深的抵觸感。
生理上的厭惡。
“你們看上去很年輕,是學生?”
西服男繼續問道。
他的音調十分低沉,與此說是在詢問,不如說是在陳述。
“是……是的。”
“是嗎,那我就開門見山。”
西服男頓了頓。
“投降吧,放棄資格,然後安然無恙地離開。”
“不可能,你當我們是法國軍隊嗎?”海棠立即道。
“是嗎,那就沒辦法。”
西服男比她更快地回道,幾乎是在海棠話剛落音就出聲。
“那你們就準備成為——烏鴉的饗宴吧。”
說完這句話后,他轉身走回原處,短暫的交流就此結束。
……
烏鴉?
他說烏鴉的饗宴。
那是什麼意思。
是準備將我們無情弒殺、曝屍荒野嗎?
陰鷙的、不祥的。
讓人生理性厭惡的男人。
就在這時,遠處響起一個歡快的女聲。
“圍毆康姆、圍毆康姆!ladies and gentlemen——!”
我們循聲望去,只見堆滿垃圾的凌亂看台上,不知何時已經站着一個身穿五顏六色小丑服的女性。
她捏着一根魔術棒充當話筒,朝我們擺出替身戰鬥漫畫里才會出現的怪異站姿,放聲大喊:
“歡迎來到今晚的Show~~!!”
“……”
“……”
“……”
“……”
雖說現場只有四人,所以沉默也就只有四人份,但我懷疑此時此刻哪怕這裡擠滿了人,回應她的恐怕也只是更多份的沉默而已。
氣氛完全對不上。
就好像跟今晚行刑的死囚犯聊明天的球賽,得到的肯定也只有白眼而已。
穿着五彩斑斕的小丑服,頂着紅彤彤的小丑鼻子,很白目,完全不打算讀氣氛的奇怪女性。
因為得不到回應而呆站在那裡,動彈不得。
這傢伙給我一種十分微妙的似曾相似感。
雖說我認識的人裡面,絕對不會有這種諧星般的大姐,無需從記憶抽屜里翻找,我就能確認這一點。
但那份熟悉感卻十分確切,以致於某個身影幾乎就快和她重疊起來了。
她發現引導不了氣氛后,立即掉頭望向身旁某處:“喂、喂!諾黛爾,你快出來附和一下啦!這群人完全提不起勁誒,你快來活躍下氣氛啦!”
這話剛落音,她身旁的看台地面就拱起一個小包,緊接着——
以對我來說十分熟識的出場方式,瑩白色的銀髮少女——諾黛爾,破土而出,站在小丑女身旁,擺出同樣類似於替身戰鬥漫畫的姿勢。
“Show~~~!!”小丑女重振旗鼓,再次大喊。
“阿斯塔錄?”
海棠率先反應過來,喊出魔鬼的真名。
“誰、誰呀那是?”
小丑女的眼珠子在眼眶裡做起鐘擺運動。
“人、人家沒聽過這個超威武霸氣的名字哦!”
“阿斯塔錄,我今天帶了粉蘋果哦。”海棠眯眼道。
“在哪裡?!”
小丑女立即雙眼冒光地大喊。
“……”
“……”
瞬間露餡。
難怪我會覺得這女人似曾相似,因為她這矯揉造作、虛浮誇張的風格,和某人根本就是一脈相承、一個模子印出來的。根本不會因為換了個性別和模樣就讓人看不出來。
“是化身吧。”
海棠小聲說。
“化身?”
“嗯,因為現在正在進行的,肯定不止我們這一場茶會吧?它想要同時進行監督的話,就只能一分為二,甚至一分為多,用化身觀戰呢,應該就是這樣沒錯。”
“這樣啊……”
雖說曾經和它大戰過一場,但直到此時,我才有些後知後覺地意思到——這傢伙的確是個超越常理的存在。
“總——總而言之!本人就是這場茶會的司儀!”小丑女有些氣呼呼地大聲道,摘下自己的小丑鼻子,狠狠咬了口。
那原來也是個蘋果。
“與會雙方已經進行過交流了嗎?哎呀,其實不交流也沒關係,畢竟這個「茶會」又不會飲茶,而是飲血,你們等一下就要打得昏天黑日、你死我活了呢,嘠哈哈哈!”
“……”
暴露之後,就連惡劣的性格也不加掩飾了。
“那麼,今晚的節目,選哪一個好呢,讓我來看看……就用這個決定吧,鏘鏘——!”
小丑女掏出紅黃藍三個綵球。
然後開始玩起拋接球。
幾秒鐘過後,將其中一個黃球高高拋起,扔掉另外兩個球,把黃球接在手中。
“就是這個啦!”
她掰開黃球,掏出裡面的紙條,假惺惺看了一眼,露出浮誇得要死的震驚表情。
“哎呀呀呀,真是巧合耶!怎麼會這樣,怎麼會有這麼巧合的事呢?這下不好,這下可大條了哦,你們要進行的是——”
她露出姦猾的賤笑,大聲宣布:
“四角遊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