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放學后,我帶着海棠,乘車前往離學校三個街區的目的地。
清水塘古玩市場。
“古玩市場?”
“嗯,古玩市場。”
“賣破爛的地方,對嗎?”
“是賣古董的地方啦。”
“也就是賣古老的破爛的地方咯。”
海棠言辭犀利地評論道。
她說的也沒錯……
市場藏身於老市區的青瓦灰牆和梧桐銀杏之中,與附近的小學和偉人故居都僅有一牆之隅。光是跨過牌樓門,就能清楚地感覺到現代社會的遠去,以及封建殘餘的撲面而來。
這種說法固然有些刻薄,但的確很適合形容這裡的氣氛。
畢竟——到處都都是古舊的東西。
瓷器、玉器、字畫。
古錢幣、綉品。
檀木傢具、竹木牙雕。
這些常見的古玩自不用說,店鋪建築也是形式相符的中式樓閣。就連來往的人群,也彷彿受到氛圍的影響一樣,充滿了歷史的厚重感——放眼望去,都是上了年紀的大叔大爺。
年輕人對古董沒有興趣是理所當然的事。
我和海棠搞不好是這裡唯二的未成年人,也因此吸引了不少目光。我因為來過幾次的原因,早就習慣了,而海棠似乎也沒受到視線的影響變得拘謹,倒是蠻新奇地四處張望,在每個地攤前駐足停留。
像她這種富家千金,應該是第一次來這種市井之地吧。
“這地方真不錯誒,小峰。你能感受得到嗎?這裡到處都是陰謀詭計、爾虞我詐的味道。”
“你這形容雖然很奇怪……但確實沒錯就是了。”
畢竟這裡是古玩街。
真實與虛假混淆之地。
這裡擁有正規資質的店面總共只有30家不到,但灰色的小門面和地攤則數不勝數,「鬼市」也頗負盛名。若單論姦猾詭詐,這裡的人都不需要魔鬼幫忙,自己就能組成個小地獄了。
“鬼市?鬼市是什麼?”
“就是半夜擺攤,拂曉收攤的集市。那種市場上會賣些什麼東西,你大概也能想象得到吧?”
“噢……”
海棠看起來頗為吃驚地微微點頭。
“小峰,這裡的東西,是真貨的概率有幾成?”
“這種事我怎麼可能知道,我又不是古董專家。大概……一兩成吧。”
“那邊的那幅蕭何月下追貂蟬圖,你覺得是真貨嗎?”
“有可能是真的嗎!”
“啊,也對哦,追貂蟬的是關羽才對。”
“關羽也沒追貂蟬!”
“咦?那關羽追的是誰啊?”
“當然是韓信——不對!我都被你給繞進去了!”
都什麼跟什麼啊……
海棠掩嘴咯咯發笑。
她似乎心情很好。
這種一點也不含毒素的笑,和剛才那連番裝傻發言,平常都是不可能出現的。
或者說,現在出現在眼前前的——搞不好才是平常的姬海棠。
那個戴着乖乖女假面具的姬海棠。
“小峰,如果說和惡龍搏鬥的人最終會變成惡龍。那麼玩古董的人,最後也會變成食古不化的老古董吧?”
海棠一邊翻看玉石一邊說道。
關鍵她還是毫不控制音量地大聲說。
擺攤大爺的臉都在發青。
……我收回前面的話。
看來出現在我面前的,是一個嵌合體。
乖乖女的臉,惡女的嘴。
我把她從玉石攤前拉走,領着她向街道深處走去。
“那位名叫南宮的中間人,就在這裡嗎?”
“當然,不然你以為我帶你來這幹嘛?”
“我還以為你想把我賣掉呢,畢竟我也是一件有十六七年歷史的精緻古董吧?”
“…………”
這奇特的腦迴路,恐怕在整個世界都獨一無二。
包括昨晚她做出的那個——和魔鬼和好的決定。
剛聽到的時候我懷疑她簡直是異想天開、腦殼有洞,但低頭稍加思考後,也不得不承認,這確實是眼下最好的解決辦法。
戰鬥、逃走——兩條路都走不通的話。
妥協的確是唯一剩下的路。
就像電視里的國家博弈一樣。
畢竟她和魔鬼並沒有根本利益上的分歧,一直合作得挺好的,只是因為一個不愉快的小插曲而暫時鬧翻而已。如果雙方都消消氣,各退一步,的確就能避免你死我活的情況。
只不過——
和電視裡衣冠楚楚、懂得剋制的大人們不同,魔鬼可是個行為脾氣都詭譎莫測的傢伙。我們不太好像電視里的貿易磋商一樣,直接跑去廢街,找他提出和解。
如果那樣做的話,我和海棠大概會在見面的一剎那——就被他轟殺至渣吧。
因此,需要中間人出馬。
調停者。
談判專家。
詭辯之才。
代替我和海棠,向魔鬼傳達和解之意,並且勸說他接受的人。
能做到這一點的傢伙,當然不能是普通人類。以最低程度的要求——至少要有能夠接下魔鬼一次攻擊的能力才行。因此在海棠提出和解的大方針后,無需多時,我就想到了南宮的名字。
他的店面,就開在這條街深處。
“那位南宮先生,是個怎樣的人?”
“怎樣的人……”
我不禁撓頭。
這個問題雖然不是第一次被人問到,但不管哪次,都很難回答。
上次帶香霧過來時,我的回答是什麼來着……對了。
“一半和這條街一樣,另一半和這條街正相反的人。”
聽到這回答,海棠臉上果然露出十分迷惘的表情。
這也算是給她提前打了劑預防針吧。
不多時,我們走到街道最深處,南宮的店面前。
古玩店——閱仙堂。
店門是古色古香的雙開隔扇門——不過也就只有造型不錯而已。窗欞格子里滿是油膩的污漬,裙板上的浮雕也因為油漆剝落而變得黑黝黝、髒兮兮的,最糟糕的是,門上還有燒焦的痕迹。
整扇門都透着一種生人勿進,進去就出不來的感覺,面對這種觀感的店門,海棠罕見地顯露出了退縮之意。
我能理解她的猶豫,我第一次來時,也以為推開門以後會看見孫二娘在剁人肉。
“你不進來嗎?”我推開門回頭問道。
“我當然會進去。”
雖然如此嘴硬,但一步也沒邁,反而扣緊領口,把裙擺往下拉了拉。
這時候開始擔心自身安全了嗎……想不到她也有女性纖細的一面呢。
“你在幹嘛?”
“我在整理儀容哦,小峰,前方就是那位南宮先生的領地吧?我當然還是表現得謙遜一點為好,俗話說,強龍不壓地頭蛇嘛。”
“你說誰是地頭蛇啊……”
這種認慫借口挺沒新意的,不過話說回來——
“你在我家裡倒是一點謙遜都不講呢。”
“那當然是因為,我才沒把小峰你當什麼地頭蛇看待嘛。”
“喔、哦……”
這話的意思應該是說把我當做可以信賴的夥伴吧。
“你頂多也就算條蚯蚓。”
“…………”
我的猜測一如既往地搞錯了。
我走下台階,抓住海棠的手,把她拉進門,她似乎被我的動作嚇了一跳,不過好歹沒掏出電擊器來亂戳。只是小聲嘟囔一句“幹嘛啊”,就乖乖地跟我走進了店門。
裡面的觀感比外面還要差,因為南宮從來不收拾。藏品要麼橫七豎八地堆在桌上,要麼亂七八糟地擺在櫃中,牆壁上也一層疊一層地掛得滿滿的。
瓷器、銀器、銅幣。
玉石、佛像、字畫。
老式電報機、紅木座鐘、煙斗、燧發槍、帶鞘的刀劍。
昆蟲標本、鹿頭、皮草毛毯。
……南宮這傢伙,根本就沒有門類的概念,是個中西不分、來者不拒的雜食派。但即便如此——請各位試着想象一下,在一片青瓷白玉、紅砂紫檀里,看到一套鋥光瓦亮的中世紀騎士鎧甲時的心情……
也只有來到這裡的人才能體會了。
冷靜如海棠,看到鎧甲后,嘴巴都徹底張成了O型,眼睛也瞪得大大的。
“別摸哦,說不定裡面還放着乾屍呢。”我擋住她試圖去摸鎧甲的手,拉着她繼續往裡走。
南宮一般都坐在收銀櫃後面。
“南宮?”
我們走到最里側的收銀櫃,這傢伙躺在櫃檯后的一張搖椅上,睡得正香。他穿着汗背心、衣擺一直掀到胸門口,旁邊放一台吱呀呀搖晃的破電扇。他這种放浪不羈的出場形象,有點像武俠小說里不顯山露水的隱士高人,但高人除了不顯山露水以外,一般也不會袒胸露乳。
“喂!南宮。”
我喊了兩聲,還撕張紙揉成團扔到他肚皮上,但他依然渾然不覺。
“…………”
沒辦法——只好祭出絕招。
我從袋中掏出一枚早就準備好的金屬錢幣,放在指尖用力一彈,硬幣噹啷一聲落在櫃檯上。
南宮瞬間坐起身。
以迅雷不及掩耳的速度拿過硬幣。
“哦……客人這枚藏品,”他揉着眯成一條線的惺忪睡眼,仔細觀察,“包漿自然圓潤,文字雋秀清晰,落在桌上時的聲音也很沉穩清脆。尤其背面的女神像,鐫刻得栩栩如生,不出意外,至少是500年以上的珍品。如若願意交給本店寄售,必定能——”
“南宮。”
我打斷他的話。
“這就是枚普通的一美刀硬幣。”
“…………”
南宮坐直身子,嚴肅地盯着我看了許久,眼中精光一閃。
“我出3元收購。”
“……”
他只用寥寥數語,就簡明扼要地把自己的角色形象交待完畢,一旁的海棠明顯地蹙緊了眉。
還好我剛才有給她打預防針,所以她視線中的鄙夷沒有表現得太露骨。
南宮把視線轉向海棠后,倒是瞬間眉頭舒展。
“哦——又換女伴了啊,老四?這次也是漂亮的小美眉喲。”
“你是哪年上網衝浪的老古董啊?美眉這種詞,現在連火星人都不會用了,話說上次我帶來的是我表妹,我跟你說過的吧?”
“也就是說你連表妹都下手咯?”
“根本不是那個意思!”
“…………”
南宮笑眯眯地對沉默的海棠點了點頭,把背心放下來遮住肚子。
南宮的全名——就叫南宮。
這不是姓,也不是名,只是稱呼而已,就像我的小峰一樣。
他是個很圓滑的人。
並不是在形容他的性格哦,只是在——描述他的體型而已。
以更為直白的語言來說,他很胖。
他的全身上下,找不到一處削瘦或者尖利的地方,哪怕是指關節或者手肘之類的地方,也都十分圓潤。以他自己的話來說——沒有任何銳角。這樣的外形,經常會讓人誤以為他心寬體胖,是個好相處的人。對於那些人,我真的很想大聲說——naïve。
“小姐貴姓?老四帶你來鄙店——有何貴幹?”南宮笑容可掬地問。
海棠恭恭敬敬地彎腰行禮。
“您好,我叫姬海棠,想委託您進行中間人的工作。”
“哦——噢,這樣啊,姬家的小姐。”
南宮目不轉睛地盯着海棠,若有所思地用手細撫下巴。
“……”
他的視線——在旁觀者我看來,絕非是那種友好友善的類型,恐怕也就比魔鬼那種露骨的視奸稍好一點。雖然我清楚他並非什麼輕浮之人,但其他人可不會這麼認為,據說他每次路過附近教堂,都會被潑聖水。按理說,被這種不禮貌的視線盯着,海棠早該忍不住了,然而她保持着驚人的剋制,完全沒有動怒的意思,垂着眸、緊抿薄唇,沉默不語。
許久后,南宮才微笑着站起身。
“小姐稍等,我去收拾一下,我這幅樣子,想必你也看得不舒服吧?”
“你再怎麼收拾也是那副要死不活的儀容啦。”我小聲譏諷道。
“老四你給我閉嘴。”
南宮把硬幣扔回給我。
“我收拾的時候,你帶姬家的小姐四處轉轉吧——嗯?”
他說著,對我打了個十分明顯的眼色,然後轉身走進裡屋。
那個眼色的意思我懂——“趁機給這位富家千金推銷點藏品”。我當然不想做這種損人不利己、吃力不討好的工作,但看到海棠左右張望、無所事事的樣子,也只好帶着她稍微轉轉。
“為什麼那個胖——南宮先生,他要叫你老四?”
果不其然,她問了這個問題。
“哦,因為我過去在他帶領的小隊中呆過,排行第四。”
“小隊——刺殺的小隊嗎?”
“嗯,隊名是霜,霜組,霜凍的霜。南宮當時是帶隊的大人,所以是老大。之後按年齡排序,我是老四。”
“這麼說,他也曾經是殺人的小鬼……是吧?為什麼會變成古玩商和中間人?”
“這我怎麼知道……”
我無奈地聳聳肩。
“也許只是簡單地轉行唄。”
誰也不可能永遠干那種事吧。
退役的年限——是十五歲。
雖然也有可能在15歲之前就掛了,但15歲到來的那一天,無論多麼強大、多麼功勛卓著的傢伙,都要辦冠笄禮——也就是退役。
“為什麼?”
“因為15歲以後——就不再是孩子了吧?”
身體、聲音、外表,都已經接近成人——因此不再適合執行任務。
“為什麼——成人就不適合?”
面對海棠好奇的追問,我只得嘆口氣,繼續道:“很簡單吧,成年人會被人警覺和提防,不是嗎?而小孩子就不會。”
海棠一愣,隨即慢慢睜大眼睛。
看來終於明白為什麼“殺人的小鬼”只能限定為“小鬼”了。
以絕對理性的視角來看,小孩子——本來就是最適合殺人的物種。
天然的——外表偽裝。
以及道德與法律的庇護。
第二點在正常世界以外的地方並不存在,尤其是我們這些異常者的世界。但家族的小鬼擁有另一項優勢——氣息。
氣息能力。
利用不起眼的東西製造殺傷的能力。
所以——家族才能變成讓人聞之色變的名號。
行冠笄禮之後有兩種選擇,一是離開家族,成為普通人,二是像南宮一樣,進入管理層工作,成為「大人」,不過他好像也沒當幾年大人就退出了。現在在這裡做情報販子、中間人、代理人之類的工作,順便搗鼓假古玩。
“中間人這種工作——其實也算是‘殺死’矛盾吧?也不算太跨界啦。”我如此解釋道。
海棠對這解釋很明顯不太滿意,但也沒說什麼。
藏品沒什麼好看的,畢竟再驚喜也驚喜不過那套騎士鎧甲。
“你昨晚睡得還好嗎?”我問道。
“嗯?還好哦,我這個人身強嘴賤,在哪都能隨遇而安。”
“身強‘嘴賤’是什麼鬼!”
莫名其妙地和你契合得不行!
“我的身體真的很好哦。”
“我在意的不是這一點啦……”
“我還在學校網球隊的時候,教練也經常說‘就這前凸后翹的,絕對是安產型’呢。”
“那是性騷擾吧?!”
“咦,是這樣嗎?我還以為人家只是單純誇讚我的肉體。”
“單純個屁啊,你在這方面該不會真的很糊塗吧!他是什麼時候說的?”
“當然是在對我進行單獨指導的時候說的啊。”
“……你把他名字告訴我!我現在就去殺了他!”
“開玩笑的,小峰。”
“是開玩笑就好……”
“不過單獨指導是真的。”
“咦?!”
“而且指導完畢后,還會幫我進行身體按摩。”
“那教練,該不會現在還在任教吧?!”
我現在火冒三丈。
氣得渾身發抖。
竟然被一個名字都沒有的NPC摸了後頸,這個愚蠢無知的女人!
我嫉妒得抖如篩糠。
“……身體按摩一般是不會按後頸的哦。”
“什麼,原來沒摸後頸嗎?!”
海棠眯眼看了我幾秒,然後道:“嗯,雖然被摸了全身,但是沒摸後頸。”
“好耶!”
我發出由衷的歡呼。
“……我現在,算是完全確定小峰你的性癖了。”
海棠面無表情地瞪着我。
雖然面無表情,卻又彷彿面帶鄙夷。
“後頸感受到的視線,果然是你的吧?”
“才沒有咧!我才不會用視線,玷污女生神聖而不可侵犯的後頸!話說現在的重點是那個色教練還在不在吧?”
“上學期就沒在啦。”
我的天,萬幸!
“因為買彩票喜中500萬,所以就辭職了。”
“竟然是這個原因!”
超——讓人不爽的結局!
“據說現在二胎都已經懷上了呢。”
“二胎??”
啊——原來是女教練來着!
“……”
“……”
我臉上的表情一定很豐富。
就連盯着我的海棠,都展露出難得的笑容。
對於又成功戲耍了我一次,看來感覺很滿意開心。
“你真是小看我了呢,小峰。敢於對我說出說出那種騷擾言論的男性——”
海棠眼中閃過一絲凶光。
“我當然——早就帶他們去過那條廢街了。”
“……!”
原來如此。
人渣大叔——是嗎?
我不禁陷入沉默。
對了,話說回來——上周五晚的那個大叔還……
“怎麼了,小峰,你這段沉默,該不會是還在對你女朋友的處女率產生懷疑吧?”
“處女‘率’?!第一次聽說有這種數值!”
“我的數值是400%哦。”
“你確實在暴走!”
“有些人就連虛構作品裡喜歡的女性角色和主角以外的男性多說上幾句話都會不爽呢,所以我才有此一問”
“我才不是那種神經病一樣的潔癖……”
“是嗎。”
海棠淡淡回道,沒有更多表示,繼續翻看藏品。
前面說過,南宮是個沒有專攻方向的古董商,櫃檯上什麼樣的玩意兒都有,但如果非要給他的店定一個主題——也就是擺放數量最多的東西,倒也還蠻好敲定的。
——佛像。
銅鑄的如來。
鎏金的地藏。
玉制的坐文殊。
竹雕的睡達摩。
慈眉善目的持瓶觀音。
目呲盡裂的執杵明王。
這傢伙搞不好在店內藏下了整個三世三千佛也說不定。
“據說殺業過重的人,金盆洗手后大半都會變得吃齋念佛,說不定真是這樣呢。”
海棠把玩着一隻紫檀木的彌勒佛小雕像,若有所思地說。
“……你最好別信那種鬼話哦,愧疚感什麼的——如果真有的話,一開始他就不會去當「大人」。他覺得這東西和他長得很像才收藏的可能性都更高。”
“噢——那麼你就是因為愧疚感才離開的嗎,小峰?”
海棠突然間說道,讓我瞬間一愣。
“……我才不是因為那種原因!”
然後立即下意識反駁。
“那你幹嘛——要一次又一次地多管閑事,不顧安危地幫助別人?”
“…………”
這是我——
現在沒法給出回答的問題。
也許以後也不會有。
“……等等,‘一次又一次’是指?”
只能抓住她話中的某個疑點,轉移話題。
“海棠,我之前和你沒有交集才對吧?這次幫你的事不談,你說‘一次又一次’,那之前的那一次你是指什麼時候?”
海棠聞言——沉默不語。
沒有回答。
這種弔詭的跡象——她表現得早就認識我——已經出現過好幾次了
包括這一次在內,都沒有得到回答。
“如果有來世的話——”
海棠低聲道。
出神地看着佛像。
“來世我想變成包裝盒。”
“…………”
我轉移話題好歹還會遵循一定的邏輯,而她根本就是天馬行空、隨心所欲,別說話題,就連語言的邏輯都視作無物。
這發言電波得我完全不想接話。
反正就算不接,她自己也會解說。
“我想變成心臟病藥品的包裝盒,”海棠笑着說道,“這樣就能看到那些發病的傢伙們痛苦又扭曲的臉了。”
“在你迄今為止說出的話里,這也絕對是最邪惡的一句!”
到底是對人的痛苦有多強的執念啊這個人。
竟然把最清爽的一份笑容用在了此時……
“說真的,海棠小姐,你這句話真是有些過分誒,拿最可憐的病人開刷,你不覺得自己有點缺乏正常人的感情嗎?”
“我有‘咸青’的哦。”
“缺了最重要的東西!”
你果然缺“心”眼兒!
“我有感情的啊,小峰,請不要隨隨便便就給人亂下結論,我可是個感情很豐富的人。每逢蜘蛛俠要重拍時,一想到本叔叔又要再死一次,我都會潸然淚下呢。”
“把淚水留給現實中的人啦!”
真是個讓人哭笑不得、啼笑皆非的女人。
“那可不行。”海棠突然說。
“啊?”
“我做不到。”
“咦?”
“現實中——已經沒有能讓我傾注感情的人存在。”她說道。
“…………”
交談瞬間陷入短暫的停頓。
她說“已經沒有”。
這和單純的“沒有”顯然是兩回事。
如果她說的是沒有,我倒不會覺得奇怪,甚至會覺得那很符合她現在的形象。但她說“已經沒有”。
那就是——曾經有過的意思吧?
失去過很重要的人嗎?
重要的人,被奪走了生命?
所以才想要復仇——向魔鬼許願、向我提出委託,想要……殺掉仇人?
我心念涌動,猜測個不停。但海棠自己反倒好像沒那麼在意,就連落寞的表情也沒在臉上停留多久。
“有關海棠花的詩,其實也有一段挺膾炙人口的哦。”
“啊?”
她突然提到了一天前的某個話題。
“不知道小峰你有沒有聽過——「偷來梨蕊三分白,借得梅花一縷魂。」”
“咦?”
“看你的蠢臉就知道沒有,估計心裡正在想‘這句詩哪裡和海棠有關’吧?這句詩出自林黛玉之口哦,啊——準確來說,應該是出自曹雪芹先生吧。是書裡面那群深閨大小姐們開海棠詩會時所作的其中一首詩,全文我就不說了,反正你也沒水平去欣賞。總而言之,是林黛玉在借花喻己。她最後的命運也確實是香消玉殞,很符合吧?”
“你說借花喻己……”
我撓撓頭。
總覺得哪裡不對。
偷來梨蕊三分白,借得梅花一縷魂。
「偷」和「借」。
如鯁在喉的感覺。
我的語文成績確實不算好,但即便如此……同時也請各位各位仔細想想:在其他的詩詞——特別是借物詠志的詩中,可曾見過這兩個動詞?
「借」都尚可商榷,但「偷」明顯是帶有貶義的動詞吧……
實在是很奇怪。
“可就是這樣啊,小峰,海棠本來就是這樣一種東西。”海棠撫摸着佛像,低聲說道。
“咦?”
“她的一切都是偷來和借來的,只不過是別人的一份輕薄鏡像而已,假如把偷來和借來的東西去掉,她就只剩下一叢帶刺的……惡毒的荊棘而已了。”
“…………”
我驚訝地看向低垂着眸的姬海棠。
這和平常的她完全不像。
徹底不是一個物種。
她在說什麼?
她想要……訴說什麼?
總感覺我們剛剛進行了一段至關重要的對話,但我卻完全參不透,海棠當然也不會解釋,而這時候南宮晃晃悠悠地走了出來,我只好作罷。
“話休煩絮,直奔主題。”
南宮一邊掏着耳朵一邊說道。
“這次又是什麼生意,又想要讓我對付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