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个没有亲属、没有子嗣的中年人定格在了冬夜,风雪交加的半空中,头朝下。带着对过往的懊悔和对自己无能的愤恨,他从十四层一跃而下。

他的灵魂从躯体里飘出,像是被什么吸引着似的飘向天空的某个方向。

什么方向都不是,又像是什么方向都去过了 。像是根本就不在原来那个世界中,像是到了另一个次元。

他说不上来这是个什么地方,只知道自己还没死。

“欢迎来到时间旅行局,韩…允,先生。”来人略显吃力地念出了他的名字。中年人有些吃惊:“这是哪里?你们怎么会知道我的名字?”

“贯穿时间,只作为无数时间线上一个从不重复、没有线性的点存在。”那人的语气缓缓的,温和得很,“可能昨天我们在金雀花王朝时期的英国,明天我们就在第二次银河系第八旋臂大战时的地球。我们没有连续性,却能出现在任意的时间和空间里。我们不受时空法则的约束,所以能够通晓一切。”

“那…”韩允迟疑了两秒:“我又为什么会在这?”

“其实你们世界的每个将死之人都会来这——只是我正巧负责接待你而已。”那人耸了耸肩,“总之,现在你有两个选择。”

“什么?”韩允问。

“对自己的一生抱有遗憾吧?”那人反问。

“废话。谁没有呢?”韩允说。

“那你有一个机会,能够回到过去,以旁观者的身份看完自己的一生再转世,你愿意吗?”那人问韩允。

韩允挠了下头:“这样的话我可以带着这一生的记忆转世吗?——如果我回去看一遍的话,会有太多我不愿忘记的东西。”

那人点了点头,补充道:“当然,你也可以选择回到那个最令你后悔的时刻,重新来过。但我不允许你带走任何一点记忆。”

“那不就是重新活一遍吗?…而且那之后我也再来不到这里了吧。”韩允沉默了几秒之后才开口。

“对。”

“那是的我也还是会再次作出那个令我后悔的选择的吧?我选前者。”

说完,韩允的生活就像巨幕电影般以第三人称呈现在它面前。此刻的他在半空中,头朝下。这个画面看得韩允有些心寒——是对生活多么绝望的人,才会在自杀时一点求生的念想都没有、才会在跳楼时甘愿头朝下——?

他的身体向上飞去,站在天台上。地面上溅开的酒水重新聚集起来,碎裂的酒瓶拼回原样,回到韩允的手上。

在漫长的时间里,韩允从跳楼,到穷困潦倒,再到公司申请破产保护,往前一直看到生意上首次失利,妻子离开自己、吵架、领结婚证时的满面春光,初创业时的浑身干劲,与她相识相知时的那段日子,最后来到童年,抚养自己长大的二老去世,幼时父母双亡,再看着那个几十年前的自己作为一个婴儿回到了母亲的身体里。

韩允突然很想哭。可作为一个不存在与时空之中,没有实体的灵魂,他没有眼泪。他发出的呼喊,对他的世界而言也根本不存在。

他才发现,从降生到轻生,他一直都是头朝下。只是彼时的他,对生与死、对生命与世界没有任何概念;而此时的他没有一丝留恋。

“向往吗,那段时光。”那个一直在观察韩允的人开口问。那人没明说是哪一段时光,可韩允心知肚明。

他点了点头,说:“能回去再看一眼吗?”

“能。”

“谢谢,我想多看看我妈。你说过能带着回忆转世的吧。”

“但…那不是你这一生最后悔的时刻啊……”那人懵了。

“但她是我最亏欠的人。”韩允说。

“她给予了我生命,我却没能报答她。甚至自杀了。”韩允伸出不存在的手,隔着生与死的障壁轻抚过母亲的脸颊。

“她的模样印在我心里了。”韩允收回了手。

“你父亲呢?”那人问。

“他们常说,我就是他的模样。”他回答。那人点点头,又问:“那,那个让你最后悔的人呢?要去看看她吗?”

于是,韩允又看了一遍。相识、相知、相爱、领证、吵架、离婚。那之后,在韩允的生命轨迹中再没见到过她。

“我能去看看现在的她吗?”

“你不能去你生命中没经历过的时空。”

韩允打算留着这份回忆,开始他的下一世了。在他马上回到人间的时候,那人叫住了他。

“干嘛?”

“对不起,当年的你父母选择一起回到最后悔的时刻重新活过。所以,你不能再见到他们了。”

“嗯…也谢谢你告诉我。”

“但那个人在几十年后也做了和你一样的选择。她最后悔的也是你。”

“......所以呢?”

“我求上面安排你们,下辈子在同一个地方了。”

“谢谢。”

那个冬夜,中年人的头最后还是撞上了柏油路面。当场死亡。韩允又看着自己脱离了这幅躯体,飘到另一个不知名的小镇,在那出生、长大,一直平淡的活着。

“那个人也在这附近吧。”他总是想。

直到那天,他遇见一个未曾谋面、但似曾相识的异性。

他们放下手中的东西,慢慢走近彼此。

开口。

轻柔的女中音与沉稳的男低音交织成这个世界上最动人的吟唱曲:

“■■■■■■■?”

2018.9.1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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