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知道为什么,过了越久的事情,我记得越清楚。

可,也不是真正意义上的清楚。而是真正重要的一切都被淡忘,回想也想不起来,只对那些曾经的存在有不可磨灭的印象而已。倒是那些无关紧要的细节,我记得好清楚。

不是这个夏天了。如果是这个夏天的话,时间还不够久远。

是吧。是去年的夏天。

那个夏天,好热啊。如果为了切题,我甚至可以毫不夸张地说,窗外蝉叫的声音穿过了双层真空玻璃窗、录音棚墙上的空心砖和隔音棉还有我头上的监听耳机,径直插进耳朵,扰得我心烦意乱。

打开窗,悬挂在窗沿上的晴天娃娃微笑地看着我,目不转睛。它身边的一长串风铃笔直的垂下来,耳朵里的蝉鸣告诉我今天不进很热,还没风。

“真是烦人啊...你们这些小虫!”我随手抓了一支笔扔向窗外的枝头,使得那条细枝一抖,落下了几片叶子。当然,还是不凑效。用一支笔来驱赶鸣蝉的想法还是太天真了啊。

就在这样的一个夏天,那个人来了。那个像天使的她,踩着祥云扇着双翼,降落到了我的生命里,就像一颗恰到好处的薄荷糖,清凉、还很甜。

“初次见面呀!这里是□□,你以后可以就这么叫我的!”很活泼而充满元气的少女,在初见时这么对我说。

她双手拎着包,放在身前,斜侧着身子,顺着重力荡下来头发映在晨曦的光芒里,闪着淡青色的美丽光斑。在光晕下看不清她的脸,但我记得她笑得很灿烂。

“所以说,终于找到同好了呢!好高兴啊。”□□的声音很糯、很软,就像是一团刚揉好的糯米团子滚了糖一样,还甜到心里。

不知道为什么,我现在更愿意用食物来形容她,形容我和她之间曾经的感情。可能是因为我们的胃都不好,更可能,是因为她走之前没带她吃遍所有美食吧。

感情这东西是真的神奇。

不喜欢的人,就算腻在一起好久好久,也是没有什么话好说的;但喜欢的,真正在灵魂上契合的存在,第一次见面就恨不得把她揉进自己的身体,成为自己的一部分。

很巧,不只是我很喜欢她而已,她也很喜欢我。

只有几次交谈,明明对彼此都只有最基本的、关于志趣的了解,可还是很自然地在一起了。期间没有任何不适,也没有任何不安,就像在做一件天经地义的事情一样。

就在我们初见的一周后,夏季夜晚无云的晴朗夜空下。没有什么很浪漫的大月亮,也没有烟花,甚至连什么节日都不是。就在一个寻常无比的夜晚。

“今晚的星星...挺好看的。”我打破了尴尬的沉默,抬头看着星空。其实星星也不会一闪一闪嘛。

不过,还挺好看的。

“......○○。”她的声音还是那么软、但变得好小声啊。

“嗯。”我心跳突然加速,紧张地应了一声。

不知道是什么原因,那时候我不敢看她,只好故作轻松地望着星空。好紧张啊,她到底会说出什么呢?...天呐。我的心脏要从嘴里蹦出来了啊。

我只听到她细若蚊蝇的声音飞快地说了句什么,并没有听清。但转头看到她一脸娇羞地低着头,左脚尖在地面上轻轻地扭着,我也知道的差不多了。

“啊,你说什么?...抱歉我没有听清楚......能再说一遍吗?”我转过身,很尴尬地挠着后脑勺。

“我...”她头低得更夸张了,“我喜欢...你。”

说完,她飞也似地逃走了。我回过神来,小跑着追上去,牵住了她的手。她站在原地,没有转回来,声音轻的吓人:“还有...什么事情吗?”

“蠢东西,”我搂着她的肩膀,把她拉过来,“能不能等我说完了再决定要不要跑?”

她点了点头。

“既然你愿意听完,那...你以后就是我的人了。”我贴在她身边,低声说着,“□□我也喜欢你。”

那之后,自然是正常言情小说的老套路。顺理成章的,我们走到了一起。可现在再去回味,我觉得......好苦啊。

不是感情不好,是真的太苦了。

几乎没有多少真正在一起的时间,我们总是一个在南、一个在北。我们有交集,但她不属于我的国家。

很快啊,她回国的时候到了。在那个那个离我很远的东南亚小国,◇◇。那个北部边境战火不断的国家。很不巧啊,她的家就在北部边境,靠近♢♢♢♢的地方。

而我,在南方也不能再待了,我要回北方去了。在那离与她相遇的城市很远的地方,关中平原里,那座矿城,宝鸡。

我们从此南北分离。

有着双籍和语言互通的优势,她常来中国。恰好,我也常去南方。这也是我们的一个共同点吧:——我们都分外偏爱江南那略显忧伤的淡青色调。她更喜欢大山,深林,而我则对江南的水爱得固执。于是便常去那个有山有水的小镇——那也是初遇的地方。

一有在一起的日子,我们就总是闲逛。去登江南不高的山,去饮江南清冽的水;用脚丈量小镇的街道,用嘴吃遍小镇的美食。

那段日子,简直比小镇饭馆里的鱼头还要鲜、比街边小贩的麻糍还要甜。

我们都是胃不好的人,都是不知道那天就会突然离去。因此啊,我们在一起把小镇里所有的美食吃了个遍,正准备动身去下一个小镇呢。

可我从来没有想过,一直笑着对我说“没事”的元气少女,一直对我的胃病表现关怀的她,其实会病得比我还重。

那天早上,我想叫她起床,却先接到了她的电话。

“那个...○○。我要去动手术了。”她在电话里说,“本来不想让你担心的,但是...这样实在是瞒不住了...对不起......”

她哭了起来。一时间,我竟不知所措。

过了有一会儿,等她止住啜泣,我才张嘴:“没关系的啦,一定不会有事的。你看我当时做完手术不还是活蹦乱跳地回来了嘛。还有...”

我哽了一下,接着说:“以后有任何事情,一定要告诉我。我们可是一体的啊。”

她带着哭腔嗯了一声。我又补了一句:“好了,去吧。我等你电话。”

......

“怎么,还不挂吗?”我听她久久没挂,问道,“不会延误手术时间吧?”

她沉默了一会儿:“以前都是我挂电话,让你听那几声‘嘟’的。这次你挂嘛。”

“那好吧,依你一次。”我说,“那我挂咯?么。”

说完,我按着手机屏幕上那颗红色的按键,迟迟没法松开。过了很久。想了想,还是狠下心松开了手指。

“通话结束”。

我看着手机里那条通话记录,叹了口气,在心中默念“平安”。

才多久啊——手机告诉我没有想象中的那么久,我却觉得,像是过了有一个世纪。

□□的电话到了。我深吸了一口气,刚要张口,就听到了她的声音。

“结束了。”她说。

我放下了悬着的那口气,重新深吸了一口,问她:“结果呢?”

“...”沉默了很久,她才说,“成功了。挺好的。”

她声音挺沉重的,的确是刚动完手术的样子——只是显得有点沉重。

“我想听真话。”我试探着。

持续了很长一段时间,我都只能隐约从听筒里听到似乎是啜泣的声音。可我还是不知道该说什么,还在等她开口。

“嘟——嘟——”电话忙音比她先开口。

这之后有一个多月,我一直联系不上她。期间我无数次拨打她的电话,给她发短信,在微信上每天留言,都不见有回复。于是,我办了签证。去◇◇吧?去她的家乡找——

——不到她。

也找不到,我只好丧气回国,等待着任何与她有关的消息。

终于,有一个很熟悉的国际区号,奏响了那个和她一样的手机铃声。

“喂,我他妈真的是要急死了!做完手术就联系不上了、去了好多地方都找不到你!我还以为你...”我接起电话,一顿暴吼。

左手扶着窗沿的我喘着粗气,眼眶里的泪水险些滚落下来。

“对不起,我不该生气的...没事就好。”我换了好几口气,“还有...生日快乐。”

刚好注意到了,今天是她的生日。那前面的失踪算是什么,生日前给我来个小惊喜吗?...虽然是挺惊的不过...反正,她回来了就好。

“嗯...之前我转回◇◇的医院了,联系不上你...抱歉。”她说,“还有,给你买了好多好多礼物啊——有...等等,不告诉你。这几天我来中国带给你!”

我忍不住往脸上挂了点笑,却不小心把眼里的泪水挤了出来:“蠢东西...你生日我都还没来得及去准备礼物,你还给我买什么啊?”

“因为啊,□□的生日就是○○的节日嘛。过节总是要给你买礼物的啦——还有,你就是我最好的礼物了!所以我不用什么礼物的啦。爱你。”

“...那,老子以后就是你的人了。爱你。”

在盛夏之后,那个夏天的终末,她终于回来了。给初秋的夏末带来了第一丝清凉的风。挂完电话,我能听到秋蝉的歌唱和风铃的欢奏。

世界因为对的人而美好。

世界还以为不好的事情而失色。

几天之后,礼物到了,我却再也没有见到她来中国。

一件蓝色的tee,简单的纹样却很有民族特色,面料很舒服——随附了一张她穿着这件粉色情侣款的照片,一只日产的笔筒,一只◇◇产的金铃以及,一对大小碗。

“小碗盛饭,大碗倒汤,每餐只吃一份才能控制好身材喔♡”那张淡蓝的卡纸上写着这样的话。

明明照片上还元气满满的样子,字迹却很无力。想到这里,我鼻头酸了一下。

“还有啊,”卡纸反面还有一句话,“在我生日祝你快乐!再顺便提前祝你生日快乐!亲爱的○○♡”

卡纸的最下面是落款:“爱你的□□♡”。

这字迹越写越无力,到最后甚至有些歪斜,但依旧很秀丽。

晚上,通电话的时候。

还是和以前一样,聊了三个多小时,聊了好多好多,几乎从天上几十万米的太空聊到了还低八千多米的海沟,再穿越了岩层聊到地心。

我们无话不聊。

在准备挂电话时,她的一声“等等”叫住了我。

“怎么,”我用着一贯的不认真语气,“舍不得挂吗?”

“那个...○○,”她的声音有些颤抖,这使我很紧张,“我想...我们还是分手吧。”

“不是!...怎么解释好呢...”她比我还要不知所措,“不是不喜欢你啦!...啊啊,反正...总觉得...也不要想什么啦!反正...啊,先冷静一会儿吧...也不知道该怎么说...反正,很对不起...啊对了,我喜欢上那个谁了,对,就上次和你提到过的那个。就当。”

“...就当?”我喉咙突然好干,干到说不出话来。

“很对不起...但是,就这样吧。...以后常联系,再见。”她挂了电话。

那之后也还是有联系,还是好朋友的关系、也还是无话不聊。只是,话变得没以前那么多了,也联系得不那么频繁了。

直到那天开始,联系不上她了。

她的头像永远变成了灰色,电话从无人接听变成了空号,最后又接通了,是另一个女人的声音。

“您好,请问...这是□□的电话吗?”

“对不起,你可能是打错了。我不认识□□。”

“那抱歉了。”

我挂了电话。

她在◇◇用的区号也是一样,再也无人接听。我最后一次播出这个号码,只听到了一串忙音:“对不起,您拨打的号码有误,请查证后再拨。”

我又去了一趟◇◇,邻里都说没见过她了。

这之前我一直以为她是“喜欢上了那个人”,而找到了归宿,不愿再被我打扰了。直到我突然想起她是双籍,有一个中国户头。

鉴于她做完手术后的状态,我最后去那所医院查了一次,顺着藤摸到了◇◇的那所医院。

那阵盛夏的清风,吹到夏末终于是停了。薄荷糖的味道消散了。天使折翼了。

原来是这样。

到了最后,她还是不想让我担心。

不知道为什么,后知后觉的我手握着那张证明,蹲在地上哭了起来。

“先生,要去那里看看吗?”工作人员问我。

“不了,”我站起来,用手臂擦去了眼泪,“夏天结束了,秋天到了。天凉了,我要回家去添衣服了。”

◇◇很热,在登机口都能隐约听到蝉鸣。回到国内,原来北方已经这么凉了。好一个秋啊。

录音棚外的秋蝉也不再鸣叫,她送的金铃在窗口挂着,被风抚着,响着。

她写给我的歌词还摆在谱架上,被金色的夕阳打上了寂寥的色彩。

十几平的录音棚里静悄悄、静悄悄,安静的渗人。

这些无关紧要的细节,我记得好清楚。

2017.12.7