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己的家乡因“龙之魔女”的恶行遭到毁灭,这并非虚假的谎言。

自己的亲人,自己的朋友,自己最为疼爱的女儿……自己曾经所珍视的一切都在那一天被夺走,这份憎恨,切身实地。

在那一日,自遗迹之中唤来死龙摧毁了自己故乡城镇的人是……

是一名,黑发的女性。

被半埋在崩塌的建筑之下,透过缝隙之间所能看见的罪证……也就只有这么多了。

并不知道她到底长得什么模样,所记住的,除了死龙的咆哮,人类的悲鸣之外……也就只剩下,那名女性近乎癫狂的笑声。

而当死龙被闻讯赶来的骑士团消灭,自己被从房屋的残骸中救出来的……那已经是三天之后的事情了。

从废墟中走了出来的自己,映入眼帘的,是……完全变了模样的城镇。

燃烧着青绿色火焰的地狱,曾经男人记忆中的小镇,已因那腐败的毒火而从这个世界上,永远地消失了。

自己的故乡,成为了在今后无论度过多少岁月,都不可能再恢复一丝生机的死地。

男人的世界,在那一天便彻底毁灭了。

之后,原本就在以前的城镇上做着守卫的他在另一个崭新的城市中继续担任了原来的职责,并且凭借良好的成绩迅速升上了队长的职位,然而……他并不知道,这一切对他而言有何意义。

失去的东西永远不可能再回来,毁灭掉了的世界……永远不可能再有复苏的机会。

枯死的花木,即使再怎么浇水,即使把它挪到了一个新的环境之中,难道就能长出新的嫩芽么?男人的心,也是如此。

这几年来唯有一个念头促使着他继续活下去,那便是,向那名有着“龙之魔女”恶名的黑发女性的复仇。

这个世界上怀抱憎恨并以此作为自己人生支柱的人,比比皆是。

每每遇见黑发的女性总会像这样问上几句,那样的行为到最后,都成为了男人犹如癔病一般恶习。

黑发的女性本就不常见,偶尔遇到几个,不是被他吓跑,就是立即请求守卫们的帮助……因为这样的情况时常发生,如果不是看在他过去遭遇以及这几年来在维护治安上的确成绩优异的情况上,恐怕男人早就要被革职了。

甚至,连每次做出这种事情之后都会无奈苦笑并给对方赔不是的他自己都没有想过,真的会有一天,会有人……在被他这样问以后……

在自己的面前,承认她便是那位毁灭了自己故乡,杀害了自己亲人的“龙之魔女”。

“把这两个人给我抓起来!!”

原本只是当做了和往日一样,连自己都觉得可笑的询问,可结果……

仇恨的火焰尚不及这连自己都始料未及的承认所带来的惊讶,在稍稍愣了一下之后……

虽然不可能只凭对方一句“我就是龙之魔女”便简简单单就真的确定她的身份,但是既然都说到了这份上,不先带回去审讯是不可能的了。

“请等一下,这一定是有哪里搞错了!”

跑了过来,似乎是想要阻止守卫们抓捕两人的行动,急于为安洁莉卡辩护的,正是算得上相识的那三人组。

“等一下,这一定是哪里误会了!这位小姐绝对不可能是什么龙之魔女!”

以青年的剑士赛特为首的那三人冲了过来,拦在了安洁莉卡身前。

“你们几个给我让开!再这样子的话,就以妨碍公务为由把你们也一起抓回去!”

那三个人的立场可是一点儿也让人高兴不起来……这无论对脸上明显露出恼怒表情的守卫队长,亦或者是……对他们所想要维护的安洁莉卡而言,都是一样的。

因为相识而产生了好感,因为相识而想要为她说话,促使他们做出这样行为的只不过是简简单单的正义感,是非常普通的善良,然而那对那位少女而言则意味着……

但是,并不明白黑发的少女此时究竟陷入了何种心境的他们,还是在试图为安洁莉卡说话。

“如果不是她的话,之前我们绝对就全军覆没了!这些人也不可能救得出来!明明从那个信奉魔女的邪教手中保护了人们,安洁小姐怎么可能是龙之魔女!”

琉依……那个原本感觉上和安洁莉卡关系并不怎么好的半精灵女孩子,现在正激动的为她辩护着。

安洁,安洁……不要叫得这么亲热……不要对我展现出这样的善意……然而黑发的少女心中,黑暗愈发愈深。

“那也很可能是伪装!说到底,如果真的是从那种巨人手中保护了你们的话,这样强的家伙出现在这里本来就很有问题吧!?说不定是想要借此来接近你们,谋划一些事情之类的……太过掉以轻心了啊!”

在见到那个巨人族的尸体时,守卫与冒险者们全都惊呆了,如果那个怪物还活着的话……说不定,当时全灭的就是自己这边了。

本以为是被那三人干掉的,刚刚也是在和他们确认这件事情,现在看来的话……这样子,这个女人的可疑程度就更大了。

不管怎么样都绝对不是什么普通人。

这三个小鬼确实有着不错的资质与实力,但是……太年轻了,年轻到只要自己看到便愿意相信,从而忽视了真正的危险。

“你们三个给我让开!!这两个家伙绝对有问题!要是再不让开,就按魔女的同党处置!”

现在不是讲什么情面道理之类的时候,当务之急是拿下那名明显不对劲的黑发少女。

自己的仇人……只要一想到这个并不算小的可能性,憎恨的火焰,就在心底一个劲儿的往外冒。

“明明救了人却这样对别人实在太过分了吧!安洁小姐会说自己是那个魔女,多半也是因为队长您的诱导不是么!!她是绝对不可能做那种事情的!!其实在一个多月前,安洁小姐曾经在遗……”

将安洁莉卡视作了自己向往着的目标,青年的剑士为了为她辩护而想要将上一次的事情说出口,然而,还没等他提到那座遗迹……

一击重拳砸在了他的侧脸上,直接将他轰飞了出去。

“赛特!!!”

因这突如其来的场面而一时不知该作何反应,在呆愣了一下之后,那两位少女立即跑向了青年的落点处。

倒在地上的剑士发出了苦痛的声音,半跪着将他扶起的琉依,以不可置信的目光直视着打出了那一拳的罪魁祸首。

“你做什么!!”

比起质问,那声音中所包含的,更多则是不敢相信的成分。

“做什么?啊……就是有人叽叽歪歪说个不停,感觉快要烦死了……我和你们很熟么?啰啰嗦嗦啰啰嗦嗦……真是让人不愉快。”

说起来,确实与那名少女并不相熟,琉依一共也就见过安洁莉卡两次面而已。

一次是之前在遗迹之中,一次是方才在那山洞之中……然而只是这两次,便给她留下了深刻的印象。

之前以一把短弯刀便击败令人畏惧的死龙,而刚刚,她手持长刀,断钢斩铁击杀了强大的巨人。

那名少女所斩杀的,两次全都是自己与同伴们根本无力抵抗的敌人,那份强大,母庸置疑。

自己的队友赛特将那名少女视为了仰慕的目标,自己也完全明白……那个身影,究竟有着多么大的吸引力。

那并非是身为男性或者身为女性,在异性感官上因为好感所形成的吸引力,而是……或许是铭刻在我,在我的同伴,在我们所有拥有智慧的生物基因当中的,那永远也不曾抹去的……

对于英雄的向往。

然而,现在一切都变了。

如果说之前的相遇给半精灵琉依所留下的,关于安洁莉卡的印象是凛凛而不可侵的高傲之姿,是舞动长刃,犹如盛开于夜晚的剑士之花一般,在自己心目中几乎已与“英雄”画上了等号的身姿的话,那么现在……

自虚空之中抽出长刀,抬起左手高于头顶,反握着刀柄,以近乎让刀从手中滑落一般的姿势,侧着脸庞垂下刀刃紧贴着自己的身体。

冰冷的刀背贴在少女的右侧脸颊上,紧贴她的胸口,紧贴她的侧腹……右手轻抚刃口的少女,毫不在意被那锋利的刀锋割伤自己的手指与掌心。

鲜红的涓流自那不染一物,如同镜面般光滑的黑色刀刃上一滴滴滑落,而那名少女……却发出了轻微的,如痴迷一般的笑声。

黑发的少女,眼中尽是虚无之色。

怀抱妖刀的魔女……那是与此时的安洁莉卡,再相符不过的印象了。

“真是的……”

声音之中,似乎透露着一丝丝疲惫与慵懒的气息,然而掩盖在那声音之后的,是因绝望而产生的颓废。

“连一夜的美梦都不肯让我做下去,明明,明明我想要的,不过只是一轮虚幻的月影而已……仅仅只是这样一点的慰藉,都不被允许么?我果然是,连一瞬间的奇迹……都不可能拥有的人啊……”

像是叹气,又像只是在呼吸……长刀的刀刃离开了紧贴着的胸部,在划出一道优美的银弧之后,锋利的刀尖,轻点安洁莉卡左侧的地面。

虽然看起来似乎有点随心所欲,但是那已经是,她准备战斗的姿势了。

少女的脸上,露出了琉依不曾见过的……残虐至极的笑容。

那根本不应是会出现在她脸上的笑容,琉依无论如何都没办法将那副模样,与之前她印象中的那个少女联系在一起。

她不可置信一般的望向了自己身边的同伴,想要从他们的眼中寻求能够否定掉这幅画面的答案……可结果,她发现她的两位同伴,也都和她一样,茫然而不知所措。

或许并非不曾见过……那个平台上叫嚣着的女人,又或者那个巨人面具之下的面孔,当那把巨大的钢刃即将砸到自己头上的时候……

他们的表情,或许就正是这样吧?

那是当恶意能够恣意凌辱善良之时方能一睹的,如同拥抱人类的本性一般舍弃灵魂尊严,从“人”成为了“兽”的笑容。

“还有……不应该是抓起来吧?”

轻轻吐出,如烟云一般的破灭之言。

“我是龙之魔女,是渴求着世界毁灭的非人邪道,那么,既然站在我的面前,所能做的不就只有……”

那副姿态,绝非凛然的剑士,那份恶念,绝非……自己曾经看到的,那名与死龙相战,从巨人手中救下自己与他人的英勇少女……绝非她理应怀抱之物。

“只有杀了我,又或者被我杀掉这两种选择不是么?”

然而也明白,如果这个世界有着那么多的理所应当,便绝不会变成如今这幅悲惨的模样,那名少女,那名……如今自己眼前那名,无时无刻不在散发着破灭气息的少女……即使她自己不曾亲口承认,然而如今只要望见了那副模样,只要听见了那些言语……

就绝对不会否认,她即是那名为人所恶受人诅咒,带来无数死亡与不幸的邪恶魔女的事实。

忒丝贝姬,我也一定能够成为和那些故事中的角色们一样的英雄吧?

黑发的少女,露出了不掺一丝杂质的笑容。

因为安洁莉卡姐姐,看起来就和故事书里的英雄一样。

抱着故事书的女孩抬起头,与黑发的少女四目相对。

阳光灿烂的庭院中,枝叶繁茂的巨木下,气味清新的芳草地,孩童们的欢声笑语……在那个正午在那婆娑的树影下,双目微阖,半躺在长椅上的安洁莉卡,与往常一样,做着稍显男子气概的美梦。

或许,自己的梦没有长久到如那名追寻着灵魂痕迹的少女的梦一般,天长地久跨越千年,以自己与他人的人生孜孜不倦的描绘着所谓“少女”。

或许,自己的梦没有清晰到如那名追寻着虚伪谎言的少女的梦一般,不顾一切赌上人生,在轮回尽头终于成为自己爱人所描绘的所谓“少女”。

自己的梦,远远不及这自刀中传递而来的,那两位少女的梦一般远大而扭曲。

那份梦想,那份愿望,不过只是单纯的期盼,不过只是美好的祝福,不过只是……稍微夹带一些英雄气概一般的,属于少年或是少女都理应被允许拥有的……

小小的,梦想而已。

然而……

只是一夜的美梦,只是一瞬间的奇迹,只是……连同这仅仅所能拥有的“只是”,也早已,与我无缘。

沉浸在自我的喜悦之中试图忘记那些事情,为了能够摆脱长久以来的梦魇而沾沾自喜,甚至不知廉耻的以为,自己还能够,还能够……

重拾自己在那张温暖的长椅上,所做过的梦。

然而现实,如此残酷……我的梦尚未醒来,那些压在我身上的罪孽,便已经这样掐住了我的喉咙。

撕咬着我的肉体,啃食着我的骨骼……千疮百孔的不光光只是这副皮囊,还有……

我的灵魂。

怎么可能轻易忘记,怎么可能视而不见……当那个男人说起他的故乡,当那个男人说起他的憎恨之时,我立刻便已明白……因为这才是,我的现实。

不论如何遮掩如何视而不见,然而我,我的所作所为,我因憎恨而对这个世界,对那些平凡的人们所犯下的罪行,早已……早已……

我终究,还是只能成为这令人憎恶的魔女。

投入石头,泛起涟漪,水中的幻月,便会立即变为破碎的波纹……不愿承认也不想面对的事实,终究还是,无法逃避的罪孽。

我早已没有了那样的资格,甚至是连仿照着月亮的模样将自己伪装成倒影的那份资格,都早已经失去……阳光照耀的天地之间没有我能够走的道路,明月悬挂的夜空之下……一样,没有我的归宿。

丑陋不堪,污浊不堪……我这样的人,只有沉溺于泥潭底部与粪水相伴,恐怕那才是我……唯一能够去到的地方吧?

五年时间,心怀怨恨……我所杀的人,因我而死的人,无辜的也好不无辜的也好,有多少人多少人多少人……是像依代那样,不应以那种方式终结的普通人?

仇恨无法当做我的借口,一次次想要重拾自己的梦想,一次次却离过去的那个“安洁莉卡”越来越远。

我摧毁了一个又一个人的梦想与生命,我……一意孤行渴求着世界毁灭的我所犯下的罪行,根本……不是能够“偿还”的了的。

打败了那只死龙那个巨人,打败了它们所代表着的“恶意”的,并非是“觉悟”……击败了那满是“恶意”的“命运”的,也并非是人的“意志”……我之所以与五年前不同了,我之所以,能够赢过那个巨人,赢过他所代表的那份“恶意”,只是因为,因为……

我成为了,比他更加强大的“恶意”。

我是代表着“恶意”的反面,是站在世人对面的存在,是与……是与自己梦中的英雄,势不两立的邪道。

早已变为了自己所最为憎恶的人,因此才不愿在别人的眼中,在那临终之时充满恐惧与悲伤的眼中,望见自己的模样……望见自己,这因憎恨而扭曲了的面容。

啊啊……我却还不清醒到,为了这刀中的倒影而顾影自怜,为了这流淌而出的哀思而感怀伤秋,幻想着自己依旧还是那个做着美梦的“少女”,真是,不知羞耻顾影自怜……明明就是那样一副,杀人者的嘴脸。

没有被饶恕的资格没有去偿还罪孽的资格,没有做梦的资格甚至也没有将那份愿望偷藏在心底某个角落的资格,像我这样的人像我这样的人……

也唯有,将这份恶意继续挥洒而出这一种生存的方式了。

长刃划过,安洁莉卡的脸上露出了歪斜的笑容;赤红当空,黑色的幕布之下……血与死的花朵,为那舞动妖刀的少女,点上了鲜艳至极的唇彩。

舌头轻舔嘴唇,浓烈的血味拥入喉头,于是终于明白……原来这才是,最适合我的妆容。

梦想不再,人心不再……那是在与忒丝贝姬相遇之前,这五年间黑发的魔女展现在世人面前的模样,是被人所憎恨被人所恐惧,与一切美好的词语全都无缘的,那名少女真正的姿态。

祈祷着天地灭亡同时又被天地所不容,怀抱着妖刀沉溺于黑水之中,在那一夜便本应死去却不愿魂归黄泉,悲哀所蚀憎恨所染,全身上下早已污浊不堪,口吐恶言呼出毒气,唤来虚无招来破灭,在故事中永远永远永远,永远只会站在英雄们的对面最终被英雄们所讨,那可怜又可悲,可憎又可恶的……

祸津妖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