醒来时仍是漫漫长夜,常乐擦了擦额角的冷汗,坐起身,把脸埋进蜷缩起来的膝盖间。

“我做了一个梦……”

梦里,他死了,他的灵魂被带到了不知道多高的云巅之上,云海里有一头通天彻地的鲲,驮着一座庄园四处遨游,云端的女神圣洁如同皎月,白稠蒙着她的眼,她的长发像是天边的云瀑,白色裙子像是新娘的花嫁。

和所有大梦初醒的人一样,常乐有些失落,再多梦一会,说不定就可以看到她把绸带拿掉了,真想看看她有着一双多美的眼睛,一定是世界上最美的眼睛。

床头柜上蘑菇形状的小夜灯还亮着,被窝里藏着一本漫画杂志,原来是在看漫画的时候睡着了,还好妈妈没有偷偷进来,不然明早起来又要被念叨不好好保护眼睛了。

窗外飘着雪,好大的雪。

明天的第一个雪球该砸在谁身上呢,那群狐朋狗友肯定会在他不经意的时候偷袭我,一定要警惕些才行,上一次谁在我的裤裆里塞了雪球的,一定要十倍奉还……

时间还早,常乐端起蘑菇灯,想在窗前写下今日份的日记,却发现不知什么时候,房间的布景改变了,这里不是他的房间。

阴冷的房间里充斥着啤酒和香烟的味道,圆桌上杯盘狼藉,斑驳的墙面上,蜿蜒攀爬着岁月刻下的裂痕,它们时刻提醒着居住在这里的人,没用的,你们无法反抗“律”的束缚。

今年也依旧没能解开“律”束缚。

等等,“律”?

一个充满违和感的概念在常乐脑海里诞生了,明明是第一次听说,却仿佛对这个东西十分了解,知道它的来龙去脉,知道它的因果循环。

这感觉怎么像在做梦。

“律”存在于世界的每一个角落,它是牢笼,是枷锁,阴晴不定,任性无常,总是在人即将冲破束缚时时,任性地将人打回原形。

世界在不断老去,而这里的人,却如同迷途的羔羊,没有未来,只能带着沉重的枷锁慢慢死去。

所有人都在寻找破解“律”的方法,就像西西弗斯一样,一直在失败,一直在尝试,中途有的人放弃了,有的人消失了,有的人在“律”的世界里找到了新的快乐。

“我觉得我也要放弃了呢。”

永别的感觉在心头油然而生,常乐的心口传来熟悉的绞痛,他俯下身大口喘气,却看见地上一块被尘埃覆盖的大相框躺在那里。

等疼痛减轻了些,常乐将灰尘扫开,相框里是新婚的父母,这幅中式婚礼的照片就挂在他家客厅里,十八年来每天都看到。

客厅?这里是我家的客厅?

“爸爸,乐乐又在写遗书了。”

凭空传来了妈妈的声音,音源在自己的脑海里。

爸爸咳嗽了两声,没有说话。

已经不记得这是第几次给自己交代后事,常乐最常干的事就是写遗书,每隔几个月,他总是有新的死前感想要写下来,虽然他并不想写,更不可能享受这个过程。

不知道自己什么时候会暴毙,每一天都活的像最后一天,越年长时,写的遗书越是泪迹斑斑。

这就是束缚他一生的东西——“律”,即是命运,所有事物都逃不过的是绝对力量,挣扎是无用的,无法接受,那就去死吧。

这时有人开门进来了,奇怪,是父亲,果然梦就是梦,刚才明明还在客厅里咳嗽,现在又从外面出现了。

父亲踏雪归来,怀里用白布包裹着一个人形物体,魁梧的中年男人颓唐地推开门,似乎全身力气都被抽离了一般,在门口跪下, 泣不成声。

他将手中的东西轻轻放下,双肩不住地抖动着,白布敞开,里面躺着的人,正是常乐。

常乐看着自己的尸体,无意识地笑了一下。

遥远而美好的梦,在噩耗的冲击下,破裂成了晶莹剔透的碎片。

他听到父亲来自痛苦深渊中的呐喊。

“我是个没用的父亲!我没有能力拯救自己的儿子!为什么死的不是我!”

常乐知道的,如果可以用自己的生命换回自己,不论死多少次,不论死得多痛苦,爸爸绝不会有半刻犹豫。

这些美好之物是他生命中的光,有光就会有影,睁开眼,常乐漂浮在一个狭小的鸟笼子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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鸟笼被铁链束缚了一层又一层,锁了一次又一次。

鸟笼的一角,一个小人被困在铁链中间,那是十三四岁最中二时期的他,瘦骨嶙峋,眼窝深深地凹陷,嘴唇皲裂:“终于你还是来了。”

常乐望着这个风干版的自己,绝不承认这是他,他怎么可能是这样的?怎么可以是这样的?

“你是谁?”

小人森然地笑,露出惨白的牙:“我是你最不愿意看到的存在,正因为不愿意看到我,所以才将我锁在这个地方,不是吗?”

常乐露出手沾到shit的表情:“不,我不认识你。”

“不认识我?哈哈哈哈……你不认识我?你居然觉得你不认识我!你这样自欺欺人都不会脸红的吗?”

他的笑让常乐毛骨悚然,常乐想赶快离开这个地方:“闭嘴,你很吵。”

小人挣扎着想要扑过来,拽得锁链哗啦哗啦地响,更吵了:“噢哟!这熟悉的自傲,熟悉的双标,不论多少次都能逗我笑!”

小人用一种挑衅的语气问道:“你拼尽全力战胜出现在你面前的所有对手,而无法战胜的,你最强大的对手,便被你囚禁了起来,不是吗?”

常乐开始被这个干巴巴小人挑起来兴趣:“你知道你在说什么吗?”

“你从来不把比自己弱的人放在眼里,对于你敬仰的对象,你可以无底线的臣服,可对于比不上你的人,你却总是怀着一种优越感与他们和平相处,你这样的,怎么形容来着?噢……绿茶是不是”

常乐下意识地握了握拳头:“原来我一直都错了,关于自己最为恐惧的……”

“我是你的黑暗面,是你的焦虑、紧张、愤怒、悲伤、痛苦,你不愿意面对我,又无法战胜我,便把我关了起来,这些,你都不记得了么……”

小人看着常乐走向自己,发出了愉悦的尾音。

常乐走到小人面前,挑起小人的下巴,仔细端详着这张丑陋的脸,干涸的土地一样的皮肤,凹陷的眼眶,浑浊的眼球。

明明两人一张脸,可是这个小人就是看起来无比丑陋,令人作呕。

我原来,是这样的不堪入目?

不,不是的!

他猛地甩开小人的下巴:“你说我无法战胜你,又说是我把你囚禁在这里,可是,不战胜你,我又怎样将你囚禁?你其实是个手下败将吧?还是个不敢承认自己失败的手下败将。”

小人轻浮地笑:“是不是手下败将,你把我放开,我们堂堂正正对决一次不就比出来了?”

“好啊,怎么做?”

“现在开始,你要回答我的问题。”

“你说。”

常乐在旁边找了个大粗链子坐下陪玩。

“你恨命运吗?”

“恨过,又能怎样呢,后来就不恨了。”

附近传来了锁芯弹开的“咔咔”声,来得太突然,常乐并没有捕捉到是哪把锁。

“你有没有想过,左右不过十多年的寿命,不如去杀几个人玩玩。”

“从来没有,将自己的痛苦强加给别人,那太孬了!”

又有一把锁开了,这次的“咔咔”声离得近了些。

“那有没有想过自杀?毕竟你很清楚,与周围的朋友、家人相处的时间越长,离开的时候他们会越痛苦。”

“……有,不止一次,可是如果我真的死了,那么赋予我生命的,天底下最傻的妈妈,她所有的坚持不就成了徒劳?”

说了这么多,常乐意识到了什么。

有弹开的锁接二连三地落地的声音,锁住小人的锁链松开了,他从锁链中解放了双手。

“你在抖什么?呵呵,终于意识到了不止你的母亲,连带着你的坚持,也都是徒劳了吧?”

如果不是小人的提醒,常乐甚至没差距到自己在颤抖,为什么,究竟为什么要和这么丑陋的人说上这么多心里话。

“滚!”

“这就是你啊,人生是一场空,为了留下点什么,你捐献了自己的遗体,不为积德,也不为成为科研的垫脚石。”

“你想要的,只是作为一个人的存在感,哪怕身体的一部分,在另一个人身上延续下去,这对你而言,也是一种存在方式。”

小人像个是话匣子一样喋喋不休,偏巧他每一句话都正中常乐的雷点,头一次,常乐难以自制地揍了一个人。

周围的锁接二连三自己弹开,小人重获自由,旁若无人地伸了个懒腰。

常乐冲上去对着他的脸就是一拳,小人被揍得向后飞了出去,撞破了鸟笼所处的空间。

四周的景物像是碎玻璃一样散落,外面是一个灰色的世界,灰色的,倒悬在天空的城市,城市在不断地坍塌,天空中飘着许多碎屑,街道上一个人都没有,孤单极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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和在庭院的时候一样,常乐可以飘在空中,小人也可以。

“自由了呢。”小人活动着肢体,居高临下俯视常乐,“那么接下来,我们做点刺激的吧,你和我,到底哪一个部分,才是你真正的自我。”

常乐讨厌这个视角,他飞到小人面前,野蛮地拳打脚踢,小人轻松躲过,双手叉腰可把他牛逼坏了。

“真是无力的怒火,我居然被你这么弱的家伙囚禁了这么久,奇耻大辱,奇耻大辱!”

虚空中伸出了一条条冰冷的锁链,正是以前束缚小人的那种,常乐避之不及,被紧紧缠绕了起来,从脚,到手,到身体,最后的最后,视线也被锁链覆盖。

听不见,看不见,整个世界像个坟墓。

意识世界之外,北斗南摇了摇头。

千里察觉到事情的不对:“被自己吞噬了?”

北斗南看了看常乐手里握着的,他自己的洁净核心,已经不再洁净,里面充斥着常乐自己的负面情绪,那些乌黑的气体,从核心的一角蔓延了开来,逐渐将中心部分的纯净念力包围。

“他宁愿被自己打败也不求救,他不求救,我就没有办法和他产生共鸣,在意识世界里现身救他。”

千里沉默了片刻:“他连本能的求生欲都没有吗?”

“或许他自己都不知道,其实他根本不怕死,他的自尊心,远胜于他的求生欲。”北斗南双手合了个三角,向常乐放出一股更强大的念力,“这样下去他会彻底消失,我只能试着和他对话,看看能不能叫醒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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眼前是无尽的黑,伸手不见五指,像是沉入了孤独的深海。

常乐知道的,他一直都知道,关于被束缚的小人,那是他的一部分。

他没有人生目标,别说人生目标了,他连人生都没有。

为了让在所有人都放弃他的时候,为他争取到新生的妈妈,不会显得太傻太孤单,他一生都在回报这来之不易的生命。

他让自己看起来完美,让所有人都觉得母亲的牺牲是值得的。

愤怒、憎恶、嫉妒……完美的人是不可以有这些东西的,无法连根拔起,他就不去看,不去听,将它们囚禁在意识最深处的鸟笼中。

这就是他一直以来最惧怕的,不完美的自己。

可是,所有生命的终点都是死亡,那么变得完美又能怎样呢,终究不过一抔尘土,化作春泥,连留给别人的记忆,都会被时间掩埋。

“我的人生,原来是一场空啊!”

万念俱灰。

好安静,好想家,好想做点什么,好想……放弃。

“在这里放弃的话,你就永远得不到重生的方法了。”

像一道划破黑夜的光,直达常乐的内心深处。

是救赎的声音。

“老师?你在哪里?”

周围还是一片漆黑,没有北斗南,可是方才她的声音却是真真切切的。

他想起来了,他祈求到了重生的方法,他没有死,他有机会活过来!